15、感觉边境线
早上醒来,听见鸟叫。第一个感觉是,头不再疼了。
头不疼的感觉实在幸福。
推开窗户,满目青嶂。新鲜空气如山泉涌来,我大口大口的吸着,感觉好爽好爽。远处,云雾缠绕着一座座山峦,层层叠叠,如海水漫过礁石。一片山涌成了一片海。每次上高原我都会感觉到,山的样子和海的样子是那样接近。
好好的吃了顿早饭,稀饭,馒头,鸡蛋,一样一个,很踏实。在家我很少吃鸡蛋,不喜欢,也懒得煮,总是面包酸奶了事。但一下部队,就很自觉的遵守军委关于每人每天一个鸡蛋的规定,天天都吃一个。真正的体验部队生活,从吃鸡蛋做起。嘻嘻。
早饭后,工作组全体一起去某边防连。这一天,是4月28日。
一路好风光。
(照片:山岚,晨雾)
打开车窗,感觉氧气比成都还多。空气甜丝丝的,清凉的风款款流过。公路沿河蜿蜒而上。此河即来时见过的勒曲。河水热烈流淌着,充满激情,让我想到了察隅河,它们都可以用那四个字概括:纯净丰盈。在西藏,凡有河的地方,公路一般都沿河开进。这个问题我还没问过修了一辈子路的爹,我自己估计,是河边的地势相对平缓,容易修建。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到了某边防连驻地:DM。
此地比营部高200米。整齐的营房座落在海洋一般的绿色中,山下是娘姆江曲,名副其实,就是我们一路见到的勒曲的主流。娘姆江曲分三条支流,勒曲,桑德勒曲,还有克杰朗曲。放眼望去,有树有花有水有鸟,更有飘飘渺渺的云雾缭绕其间,真的是风景这边独好。
可我们毕竟不是来旅游的,甚至不是来采风的。我们面对的是形势复杂严峻的边境线,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是边防官兵们的日复一日的艰苦生活。
我们是在边关,是在国家主权的边缘。
C大校带领工作组一行人开始检查工作,布置工作,我和Y就跟着看,跟着听。很不幸,短短一小时,C大校两次发火,眼睛瞪得牛铃那么大,被Y一一用摄像机录了下来。
在我看来,这个连队已经很好了,整齐划一的营院,干干净净的宿舍,蔬菜大棚,篮球场,都一应俱全。须知这是在边防上啊。可是,在C大校眼里,连队不是拿来好看的,是准备打仗的,打仗的事没弄好,卫生干净有什么用?
(照片三张:连队篮球场,蔬菜大棚,营房)
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发火的。但我还是怕连队干部们尴尬,就离开他们,随一帮参谋去看前沿阵地了。
没想到阵地的坑道很长,曲里拐弯,半天走不到头。我不愿回头,只好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时,有参谋指给我看,前方某处,便是对方的哨所。我爬到坑道上面,站到最高点去看,山洼里,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些白色的房子,我用我的相机镜头往近处拉,还是看不清。
但我却感受到了,什么是边境。
返回时,那帮年轻参谋一会儿就走没影了,我努力不掉队还是掉队了。等我从阵地出口走出来时,发现C大校的工作已经结束,要离开,正沉着脸站在车前等我。
我腿发软,衣背湿透,走过去却被他劈头一顿骂:你怎么那么蠢啊,谁叫你走那么远的?!我解释说,我不知道有那么长。他说阵地不长怎么打仗?我不是说了吗,走10米看看就行了!没听见吗?!
我根本没听见任何人跟我说只走10米。但当着众人,我一句辩解也没说,上车,微笑,挥手告别。
虽然体力消耗不少,还是暗自高兴。说明我活过来了,没事了。
和C大校认识已有7、8年了,平时我们在一起常乱开玩笑,从不叫他的官称,也从不把他当领导景仰,都直接喊名字,挑他的毛病,找他的碴,以至于他经常说,天啊,我有那么蠢吗?但进入了工作状态,还是按规矩来,该尊重的要尊重,该服从的要服从,该挨骂的要挨骂。何况他上午气不顺,有两处工作令他不满意。平时他的口头禅最多不过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乱弹琴!”,但今天上午,我已经听他骂了两次极为粗俗的脏话了,比如“扯蛋!“”他妈了个×!”等等。很让我吃惊。可见……
离开时,我将签好的书赠送给连队。这是此行我唯一能为边防连队做的事了,但愿他们能喜欢。连队干部要与我合影,我说就以连队宿舍为背景吧。连长说,还是以山为背景好。他指着我们背后那座大山说,那上面有我们的边境线。
这句话,让我心动。
我知道那上面不仅有边境线,还有我们的哨所。就在那片绿色的山峦之上,有个没有一点儿植被、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地方,它就是这一线著名的边防点,无名湖。
16、无湖的无名湖
关于无名湖,我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它的故事。新世纪的那个春节,在有几亿人观看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位西藏军官就代表无名湖哨所给全国人民拜年。我想之所以把拜年的地点定在那里,就是因为它的重要和艰苦都相当著名吧。
我想讲一讲我所听到的无名湖。C大校口中的无名湖。
C大校将无名湖定义为整个一线哨所最艰苦的地方。它的海拔为4460米,我知道海拔一旦上了4千,对人的生存就是一种挑战。但无名湖的艰苦还不在海拔上,而在它与外界几乎隔绝的环境上,在它极其艰险的道路上,在它极其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上。
C大校去过那里,他非常肯定告诉我,“你肯定不行。上不去也下不来。”曾经有个女记者,坚决要去,走到一半时受不了了,精神和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后来是战士们把她背上去的。上无名湖没有路,从下面的边防连WD上去,需要攀援三处绝壁,跨越两处深涧。绝壁分别是60度和80度,有绳索固定在那里,分6次才能攀援上去(或分6次才能跳跃下来)。深涧上横枕着两棵放倒的大树,中间钉上铆钉就算桥了。尽管它到WD的直线距离只有8公里,但其海拔落差却是一千多米。于是这8公里的距离,就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WD有树有水,有花有鸟,而无名湖,除了24小时不停的刮大风,就什么都没有了。
无名湖名不符实,不但没有湖,连水都没有。也许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是有湖的?就和错那的情况一样,不但有湖,可能还有金鱼,有黄色的天鹅。但是现在,无名湖最著名的是风,又大又冷又硬的风,长着大魔爪的风,挥着利剑的风,吹着石头满山跑都不算了,还经常把连队的房顶掀掉,扔进山沟里,或者撂到边境那边去。为了固定住哨所的房子,官兵们在每个铁皮屋的四角,都用铁丝栓着大石头坠着。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别看事情简单,还需要点儿技术呢,那些石头重了不行,铁丝容易断,轻了也不行,抗不住风,一定要恰到好处。
(图片:无名湖的房子)
C大校告诉我,他那年去无名湖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能通车的道路。他就从X出发,步行了15公里(耗时4个多小时),抵达了无名湖。在无名湖工作结束后,他要去WD。他就问战士们从无名湖下到WD需要多长时间?战士们说,只需要40分钟。C大校就给自己暗中预定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想自己年纪大了,又从来没走过,肯定得比战士多花两倍的时间才行。
可没想到两倍都不够,他花了三个半小时才走下去的,而且到最后是由战士们搀扶着的。整整三个半小时,人就在那些呲牙咧嘴的岩石上跋涉,没有一米的平地,只能一点点拽着绳子慢慢往下走。
他说,不瞒你说,到后来我的腿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了,根本控制不了了。刚开始,我还假装拍照片,停下来站一站,歇口气。可是根本无法站稳,双腿抖个不停,得靠两个兵扶住我的腿,另外两个兵扶住我的肩,我才能举起相机。后来我也就不再假装了,走5分钟,就坐下来呼哧呼哧大喘气,再走。
由此一想,驻守在那里的战士真是了不起,他们不但忍受住了艰苦的生活,还锻炼出了超凡的体格和胆量。他们从无名湖下到WD只需40分钟,从WD上到无名湖,也只需一个多小时。
关于无名湖哨所,C大校还讲了两个细节。
第一:由于上山的路太陡,给他们运粮食的马总是走得满身大汗,汗流马背,然后一滴滴地渗到装米的麻袋里去。由此,每一袋米都充满了马汗的味道,无论怎样淘洗都洗不掉,在那里吃的米饭,全是这种味道。当然,C大校说这样的情形在其他一线哨所也有。
第二个细节:C大校和工作组离开连队时,连队派了好些兵护送他们。C大校说,不要去那么多人了,下去上来的,太辛苦了。不想连队干部小声告诉他,这对战士们来说,是美差,都争着想去。虽然爬上爬下很累,可毕竟能走出他们成天蜗居着的小天地,能看到树,看到溪水,能新鲜一阵子啊。
我听了之后,又犯女人心软的毛病,就问,为什么不能把这个点往下移8公里呢?那战士们不是好过得多?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太幼稚了,不,是太愚蠢了。
C大校简洁的说,不行。我们的哨所只有在那个高度上,那个点上,才能很好的监控对方情况,才能应对敌人的不断蚕食。再说了,无论哪个哨所都艰苦,都不可能享受的。WD也有WD的苦。
我说WD能苦到哪儿去呢?环境那么好。
C大校说,我只跟你说一点,WD晒不到太阳。一年有300天的大雾,潮湿得不得了。你知道不知道,WD连队有个特殊编制,就是晒被员。
“晒被员”?这让我好奇。后来一位参谋告诉我,WD常年大雾,难见太阳。战士们虽然住在吊脚楼里,也躲不过潮湿的浸入。雾是无孔不入的,即使不开窗户,它们也会从一些墙壁的缝隙中涌入。墙壁渗水珠,房顶上也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官兵们洗了衣服从来没有晾干过,只能用火烤干。盖的被褥更是常年潮湿阴冷。每天晚上睡觉,不是被子温暖身体,而是身体烘烤被子。烤干了,第二天又被雾水浸湿。所以WD的兵,几乎个个都有关节炎。所以WD的连队,就有一名晒被员。
晒被员可不好当,必须动作麻利、反应敏捷,抓住太阳突然出现的那一刻,把连队所有的被子都抱出去,抱到有阳光的地方铺开来。再在太阳离开前迅速将所有被子收回去,免得雾气来了白辛苦。WD连队就发生过晒被员为了赶着晒被子和收被子,累昏过去的事情。
所谓镇守边关,在他们那里是非常具体,非常感性的。体现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体现在吃什么样的饭喝什么样的水。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天天吹风的日子,还是天天下雨的日子,在他们是不可选择的,只能接受和面对。
离开DM时,我再次遥望对面那郁郁葱葱的山峦。遥望那个我看不见的艰苦哨所,遥望那个在地图上没有名字,小而又小的地方。我为自己不能上去看一眼感到遗憾,感到歉意。我只能在这里,在纸上,向他们致以遥远的但却是非常真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