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高原,郝政委
四年前,2001年的一天,我从在《战旗报》当编辑的朋友余青那里,看到一篇特殊的散文。作者是一位刚刚进藏的青年军官。他说他读军校时,看了我写的《我在天堂等你》一书后,深深被文中的主人公所感动,立志毕业后进藏,做一名守卫边防的西藏军人。现在他真的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已经到了西藏错那边防。他姓高,笔名就叫高原。那篇散文,就是写的他从毕业到进藏的感受。
我看了高原的文章后又高兴又不安。作为一名写作者,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对人们产生影响。但毕竟是这样大一件事,影响了他终生的选择,我还是有些担心,我怕他受不了高原那份苦,后悔或者消沉。毕竟理想与现实是有很大差距的。
我照着稿件后面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正是高原。他一听是我非常高兴。他说他曾经见过我,是到我们编辑部送稿子的时候。他一说,我隐约想起一位高个子小伙儿,喜欢篆刻和书法。我说我看了他的稿子很感动,不知他现在的情况如何,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他说他一切都好,明天就要下到边防连队去了。我说你的选择的让人钦佩。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这样的选择不是靠一时的热情能坚守的。特别是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他说他知道,他一定会努力坚守下去的。我又一再问高原需要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再给我寄一本《我在天堂等你》?我在学校买的那本被我们团一个代职的副政委借走了。我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寄。
冬天来临时,高原给我寄来了他的第二篇散文《生命的感动》,写的是他下边防连队的所见所闻,文章真情流露,很感人,我把他发在了我们《西南军事文学》上。高原收到杂志后很高兴,打电话给我,谈了很多感受。他又说到了那位借他书的副政委。原来那位副政委是从长沙国防科技大学来西藏部队代职的,马上就要结束代职回内地了,经过成都时,希望能和我聊聊。我说没问题。
2002年8月,这位副政委到了成都,我和余青去招待所看他。一起代职的其他同志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转飞机走了,只有他在招待所住下来等着见我们。他说如果不见到我们,不和我们谈谈他在西藏的经历,那他会终生遗憾的。所以他特意打电话给妻子,解释了推迟回家的原因,妻子非常理解。于是,坐在空调凉爽的茶室里,我们听他说遥远的西藏。
他说他刚进西藏时对环境非常不适应,从大都市来到雪域高原,不仅要忍受缺氧的折磨,还要忍受寂寞,单调,忍受封闭枯燥,忍受一切的一切,那时他简直觉得是在熬日子,一想到要在此地呆上整整一年他甚至感到了绝望。这时高原进藏了,他和高原谈话时,高原提到了那本书。他很好奇,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让这个年轻人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就把书借来看。他说他一看就放不下了,无数个孤独的夜晚,他就是在这本书的陪同下度过的。他说毫不夸张地说,他是靠这本书挺过来的,振作起来的。他说他振作起来后感觉像换了一个人,不但积极投入到了工作中,还拿起笔来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写官兵们的事迹,写自己的感受,写雪域高原的情怀。他说他由此度过了非常充实的一年,而这一年,将会影响他的一生。
我默默的听他说。我知道不是我的书写的有多么好,是书中的主人公走进了他们的心灵,是西藏那个特殊环境里特殊的人让他们感动。在西藏边防读西藏前辈的故事,肯定是别有滋味。
副政委叫郝建军,代职结束后回到原单位,当了政委,依然忘不了西藏。国庆节,他陪妻子去长沙百货商店买东西时,站在柜台前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错那,想起了那里的冰天雪地和寂寞清冷,想起了共事一年的同事们,想起了守在边关哨所上的兵,眼泪忽地涌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站在一旁准备付款的妻子惊得不知所措……
我把他和高原的故事写成一篇散文,《一本书的幸福》,发表在解放军报上。郝政委看到后,马上打电话给高原,他知道高原还得再等半个月才能看到军报。
高原听了果然心急,郝政委说,那我念给你听吧。
就这样,隔着千里万里,从长沙到西藏边防,一个大校军官给一个中尉军官在读报纸。读完后,两人都落泪了。
现在我站的这个院子,就是当初高原给我打电话的院子,也就是郝政委点着油灯读书的院子,也就是高原拿着电话筒听郝政委读报纸的院子。现在,郝政委已在远离西藏的都市,高原也离开团部,去下面的生产营工作了。我想给高原打个电话,却没找到号码。又不想四处张扬,只好作罢。郝政委的电话我也没带,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和他们交流了。
我站在院子里,迎着似雨似冰的雪花,喘着粗气,感受着郝政委和高原们曾经感受过的一切中的一瞬。就是这一瞬,让我真切的体会到了我们平日里挂在嘴上的艰苦,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而是一个又一个缺氧寒冷的白天,和一个又一个失眠难熬的夜晚,还有那比艰苦更难忍受的寂寞,孤单,清冷,闭塞……
我承认我没有勇气来这里生活,连说的勇气都没有。
人还是难受。医生来了,让我抓紧时间吸点儿氧气,我便靠在沙发上,依赖氧气瓶躲避着缺氧的高原。屋里有一盆绿色植物,生机勃勃的看着我。我想,我连它都不如。
14、滚进山沟沟
稍稍停顿后,我们即离开错那,直奔L。
L在错那的南边,那里,就是气象专家说的亚寒带湿润气候。有茂密的森林,有丰盈的河水。关键是,有充足的氧气。而且错那到L只有57公里,我觉得有了盼头。
殊不知那57公里全是山路,而且是坡度极陡的山路,就好像高原走到那里戛然而止了,再往前就是深沟。自然,有高山肯定有峡谷,只是这里的峡谷,来得比较突然。尽管我一直没睁眼,依然能感觉到路况,弯道接着弯道,且全是下坡的弯道。这样说吧,就没有超过100米的直路,这样的路,比前面那些高海拔的路还要折磨人。想想看,仅仅57公里,就从4400米下到2400米了,一家伙下去2000米!那基本上不是开下去的,是滚下去的。就好像L是一口井,错那是井台。我们一家伙掉进井底了,不晕才怪。
绕啊绕啊,滚啊滚啊,一时间我更加天晕地转了。胃里早已清仓,颗粒无存,再没什么可倒的了,就干熬着。昏睡中我听见Y找塑料袋的声音,接着是“倒粮食”的声音。终于轮到她了。不过到底是军人(虽然看着像小姐),一点儿也没哼唧,只是自己在那儿默默的“倒”着。昏沉中,我忽然没来由的想到了毛泽东那首词: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哈哈,思维真太离奇了。我们这也算“卷巨澜”么?奔腾急倒还勉强凑合。万马战犹酣就离谱啦。
因为难受,Y也开始问:怎么还不到啊?
C大校说,快了,马上就到。
我听见他至少说了10个“马上就到”。
C大校一边说,一边透过车窗东张西望。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对他来说跟逛街差不多。一旦发现有好景,一个手势,或者一个表情,小李就一脚刹车,继而车窗摇下,冷风忽地进入车内,就响起了咔喳咔喳的快门声。对我们这样晕车人来说,这样不断停车实在遭罪。我终于忍不住说,别照了,赶快走吧。
C大校又说,马上就到,只有几里路了。
说着又停下车来,又开车门。我说怎么还照啊?
C大校说,桥坏了,过不去。
我听见他开门下车,Y也跟着下去了。我仍闭目昏睡,但感觉到脸颊上清凌凌的山风抚过,耳畔有哗哗哗的河水流过。真舒服。吸进肺里的空气已经不一样了,这说明我们终于“滚”到井底了。此刻做个“井底之蛙”是件幸福的事。
第二天我活过来之后,又来到这个地方。看见了那座拦截的桥。虽然桥身是钢架的,但上面铺的木板已经朽了,很多地方都已断裂。边上汽车压不到的地方,长着青草和青苔,暗示着寂寞和冷清。C大校指给我看头天木板断裂的地方,“看见没有,那么大一块,可以把你们两个一起漏下去。”
但这座看上去不那么结实的桥,依然可以过汽车,包括拉货的大卡车。桥下的水浩大汹涌,丢片树叶下去,打个旋儿就没了。我问这河叫什么?C大校说,勒曲(曲在藏语里就是河的意思),是娘姆江曲河的支流。
我看见了桥头的筑路纪念碑。
(照片:桥头纪念碑)
每每看到这样的纪念碑,我总会想,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什么时候,来这里筑路的?他们现在如何了?他们还惦着这座桥吗?我想到了我父亲,他是个一辈子修路架桥的人。
纪念碑上写着,此桥建于1989年,解放军某部修建。
我与纪念碑合影,向修路架桥者致敬。
桥很快修好了,其实就是简单的铺垫一下。一过桥,仅仅10分钟,我们真的“马上就到”目的地了——L乡某边防营。
这是一条夹在大山中的沟,和我去过的亚东沟非常相象。在西藏,这样的沟很多。阿里有普兰,珠峰有樟木,帕里有亚东,昌都有察隅。大自然在给人们展现出非常严酷的面容时,肯定还藏着一份柔情,这些沟就蓄满了它的柔情,它湿润,温和,秀丽,氧气充足,让你得以休生养息,得以喘息小憩,让你暂时忘却严寒,忘却荒芜,忘却恼人的头疼,让你高兴的想唱歌儿。
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有高山,就会有深涧,有上山就有下山。只是下山仍在高原,进沟仍在西藏。
这条沟的海拔比亚东和察隅还要低,竟不到2400米。树木葱郁,空气清新,雨水充足。满山遍野都是绿。高原苔藓,荆棘灌木,针叶林阔叶林,一层层一叠叠的覆盖着同样的西藏的山。对我们这些从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下来的人说,这里就是天堂。不不,天堂这个词不应该随便说,换个说法吧,对我们这些从海拔5000米的雪山下来的人说,这里就是氧气瓶。
我和Y被安排在楼上一个探亲归家的副指导员的宿舍里。宿舍条件还不错,里外两间,外带卫生间。Y把里面的大间让给了我,自己跟个警卫员似的睡在外面。我很过意不去,也只能接受了。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有个小书架,我在上面竟然看到了我们的《西南军事文学》杂志,很亲切。还有本《读者》。我拿下来,打算睡前翻翻。可是头挨着枕头一秒钟,眼皮就山一样倒下来。
一夜无话。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