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老鸹沟的野菜花园里的地(8)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1-19 09:31:43

令魏老大和四麻子万分喜悦又惊惧不已的是,玉带坪二亩多地的谷子沉甸甸地割了两大垛。两个人做活儿都在晚上,一镰一镰地割完之后晾晒几天,晾晒到差不多时,再一捆一捆地绑成谷捆子,再把一捆捆的谷子搬到花园北边的那排小石屋里去。石屋虽然已有些年头儿,一来建房时王炳中家正在中兴之时,所以下了些功夫;二来花园这个鬼魅之地,敢来这里玩耍糟践的孩子们又少。所以,除了门窗不能遮风挡雨之外,倒哪里也蛮好。

四麻子已十八岁,除了一脸的黑麻坑,倒也一身规规整整的男子汉形状,宽肩膀厚胸膛,噔噔的步履能带起呼呼的风。当他把最后一个谷捆子打摞起来后,问老大:“叔吔,你估算估算,能打多少斤?”

魏老大点上他的大铜烟袋,喜滋滋地打量着两大垛谷子,说:“少说也得六百斤!”他摸索了一下麻子的手后又说:“这才像个庄稼人的手!——咋样儿?天不亏人吧?受了苦才能大碗儿捂,那一棍子挨得值吧?”

四麻子的那一双手似乎早已超过了他的年龄,硕大的骨节一伸一屈嘎巴巴地响,粗壮的手指头钢铁一般邦邦地硬,手背上一层黑皮,手掌中一片硬茧。和老大不同的是,如果外面的那层皮能整个儿褪下来,老大脱下来的是一副好手套儿,麻子脱下来的是一副破手套儿。

在那些骄阳似火的日子里,四周的田野几乎要起火冒烟,花园里玉带坪的地却湿阴阴的滋润。魏老大和四麻子在那块地下边刨了一个大坑,新挖了一条流水的沟,一直通到梨花井口。

两个人隔一段日子就给地里浇一遍水,一个负责把井里的水绞上来放进大坑内,一个负责把坑里的水担到地里去。要是平时悠着干,对每一个庄稼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平常的活儿,但他们两个是白天不能停晚上又不愿歇,连轴转的苦差,开始的时候四麻子还将就,后来就渐渐地支持不住,从坑里往地里挑水,开始的几趟也还行,后半夜以后他就两腿哆嗦肩膀疼,一趟比一趟慢。

老大看见从坑里向外四溢的水,放下辘轳就过来喊:“肩膀头子疼是肉嫩,还没有磨出来,这腰酸腿软是咋回事儿?没娶媳妇儿就弯弯着腰,娶了媳妇儿就爬不起来了!绞水去,叫俺担!”麻子悄悄嘟囔着就去绞水。

绞水的桶是个大榼栳,又粗又圆底又尖,盛水量是平常水桶的二、三倍,虽说做活快却要使巧劲儿。老大绞水的时候,当满榼栳的水绞上来时,看见横提梁绞到一定高度后,腾出一只手顺势向一边逮井绳,榼栳就一忽悠,尖底子正好磕到井边上,井绳又顺势一松,榼栳就翻了,满榼栳的水顺着水沟就流到大坑里,再一绞辘轳一松手,榼栳又下到了井里。如果不熟练,榼栳绞得高了,就要靠一只手往回拽另一只手扶辘轳把,榼栳里水太多太沉,该拽的没拽过来该扶的又扶不住;绞得太低就根本提不动。

四麻子年岁不大力气又小,刚开始的时候还凑合,后来就越绞越累,越累就越慢,越慢就越供不上老大担,不长工夫儿坑里的水就干了,老大这次没喊,过来站在一边儿看,看了一会儿就指点,威严的口气就像师傅训徒弟:“逮!逮!快逮!唉!——这手不快,眼也不欢?胳膊腿儿也不细,眼也不小,跌倒占地方儿不少,咋哪儿也不发使唤!”

麻子不吭,又唧唧扭扭地绞,老大又说:“不知道你裤裆里边儿坠着个蛋?翘起来你那个兰花儿指作啥?省下来那根指头儿能修成仙?”

四麻子终于恰到好处地把一榼栳的水倒了出来后,就把翘起来的指头伸给老大看:“你个老妖精看看,这红乳乳的新肉儿又磨破了!一个劲儿地叫唤个啥。”

老大摸一摸那只早已不再光滑的手,说:“咦?就是嫩!比娘儿们的手还光——不过没法儿,阎王爷叫你投生了个带把儿货,受吧,再破上个十来回,专门儿咬都咬不破了!”

这时鸡已叫了三遍,往回走的时候四麻子跟老大说:“明儿黑夜俺不来了,再撵着你这的做活,饿不死就使死了!等收了,你看着给点儿就行。”临进他家门时又回过身来补充:“记着!甭再叫俺了,坐轿儿也不去了。”

这天晚上,老大刚绞上一榼栳水,就听见四麻子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又来了。

渐渐地就有人传说花园里真的又闹鬼了,赵起升最沉不住气,当他发现魏老大的秘密后先松了一口气,时间不长又揪紧了心。

一天,他把老大叫到一个僻静之处,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姨夫”后,正颜厉色地说:“你去花园里边做啥?”

老大听到那声姨夫后脑袋就轰地一声响,仿佛有人突然把他放到了牛头垴上去,他又本不该上到那么高的地方来,晕晕乎乎的就有些忽飘忽飘的感觉。他力求十分镇静地说:“没做啥,干点儿该干的活儿。”

赵起升一脸不安地说:“在那里边儿没碰见过别的啥?没看见过啥蹊跷的东西儿?”赵起升的意思是担心那个早没了踪迹的旱水窖,老大理解的是发生在花园里的那些邪乎事,就说:“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阴阳两隔,都有管教。不做亏心事儿,就不怕鬼敲门。今儿,你叫俺姨夫,俺也认你这个外甥,那里边儿的事儿要说出去?这人还能活?”

赵起升忽然一哆嗦,想了一会儿后,说:“就咱俩,啥事儿也不能乱说。”

后来,老大往辘轳上膏了些油,再听不到响声。

魏老大回家给雪梅说起这件事,雪梅说:“是亲必有一顾呢!”魏老大说:“好歹吧!姨姨亲,当辈儿亲,拔掉蔓菁拽断根;姑舅亲,辈辈儿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放在花园小北房里的那两垛谷子干了以后,魏老大和四麻子一根根地把谷穗掐下来,十多个晚上的手搓脚拧之后,共收了饱饱满满七百来斤谷粒。

两个人越搓越带劲,越拧越高兴,快搓完的时候麻子问老大:“叔吔,俺跟着你没少遭罪,嘿嘿!——嘿嘿!叔吔——也没少收吔!”

老大正往簸箩里筛谷粒,整个儿身子随着筛子的摇晃来回一摆一摆,满头满脸的谷糠像个化了妆的圣诞老人。谷粒在筛子里唰啦唰啦地翻着滚儿,眨眼工夫儿,簸箩里就堆起来一堆耀眼的金黄。

他斜眼看一下四麻子,头就扬了起来,仿佛要给天说话:“这就是庄稼主儿,土坷垃里刨食儿,汗珠子里活命,从咱手里出来的东西儿,比牛头垴还沉!没有它,就没有那些个七品老爷、八品官,也听不见丝弦儿梆子响震天!——在太行山下吃铁丸儿喝铜汁儿的孙猴子,也就听说过一个。”

麻子说:“叔吔,你也是生出来的骨头儿长出来的肉儿,咋就恁大劲儿吔!”老大嘿嘿一笑:“侄儿哎,这世上去哪儿能找见个铁打的人!——话儿说回来,要是个爷儿们,只要憋足肚里头的那口气儿,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两个人在半夜里就一递一布袋往家扛谷子,一个人剩下一小布袋的时候,四麻子说:“叔吔,这半袋儿——唉!俺想扛给小玉!”

魏老大扫了一眼四麻子嘴唇上那半圈儿微微发黑的黄胡子不置可否:“俺侄儿长大了。”

四麻子对小玉的惦怜或许并不因为那半圈儿黑黄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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