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市妇联通知妻子去开会，中午的时候，她领回来一个小男孩。我感到有点惊奇。
妻子却笑着对我说：“这是妇联分配给我的儿子！他叫王志。”
我看着这个猴一样的小男孩，理着平头，系着一条红领巾，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衬衫，下身穿一条蓝色短裤，看他穿的这身衣服，便知是妇联统一发给他的。这时候，我已知妻子是王志的“代理妈妈”了。同时，我还知道各单位的女领导们都领回家去一个。这是全国妇联搞的一次“代理妈妈”活动。自从女儿回上海读书后，家里还没有小孩子进来过，家里的空气活跃起来了。
我拉过小男孩，摸着他的平头，问他，“你多大年龄啦？读几年级啦？”
他说，“十二岁，读四年级。”
妻子对我说，“中午，你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吧。我领王志去商店，给他买点学习的东西，并陪他在外面吃饭了。午饭后，我把他送回他的奶奶家去。”
下午，妻子把小孩送回了奶奶家，回家后对我说：这个孩子也怪可怜的。他老家是内蒙古赤峰地区大山里的。他出生后，他妈就不知去向了。他爸就带着他到奶奶家来盘锦落户。几年前，他爹去偷东西被判了刑，正在服刑。现在小孩跟着奶奶，靠爷爷捡破烂为生。爷爷奶奶要供不起他读书了，要让他辍学。这次市妇联搞调查，学校就把他的情况报了上来。
我就问她，“你是怎么挑到他的呀？”
妻子听了，有点生气地说，“市妇联的人让小孩们站成一排，让我们也站成一排面对着这一排小孩。面对着的这个小孩，就是孩子的‘代理妈妈’了。妇联主任也太自私了，她让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站在排头，她自己也站在排头。那个漂亮女孩就面对着她了，她就把那个漂亮女孩留给自己了。这个猴一样的男孩正站在我的对面，就分配给我了。他还是个刑事犯的儿子。”
我哈哈大笑：“女法官给刑事犯的儿子做代理妈妈。这是妇联故意安排的吧。咱家没有儿子，这正好嘛。世上的事都是讲缘分的，可能这个小孩和咱们家有缘吧。”
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要是让我去挑，我肯定不会挑他的。”我看着她的表情，还是想笑。
从此，每到周末，妻子就准备好饭菜，总要打电话给孩子的伯伯，让王志到家里来过礼拜。每次王志来我家，我看他头发长了，就领他去理发，身上发臭了，就领他去洗澡。妻子单位的同事中，还送来一些旧衣服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这些男孩子穿过的衣服，大都还是新的。我也把单位里发的皮手套工作鞋之类的东西送给他。我们还给他买了一台旧自行车，让他骑着上学。他每次来家时，也总是骑着这辆车。
有一次，王志又来过礼拜天了。我对他说，“你以后到家里来，都要把作业本带来给我看。”
他也很听话，再来时就背着一只书包，就像到我家来补课似的。每次吃过午饭，我看过他的作业本，并帮他纠正一些错误的地方，他就当着我的面把这些错的地方改过来。做完这些，我们就问他学校里的一些事。也询问一些他爷爷奶奶的事。偶尔也问起他的父亲。我们与他聊天时，问他学习上还缺什么东西之类的方面就多一些。王志也很懂事，他不太多跟我们要东西。除非实在急得没办法了，才开口跟我们要。他在学习上要的东西，我们女儿用过的，家里有的，我们就紧忙地翻出来给他，家里没有的，妻子就领着他去买来。每次他要走了，我们还总要给他带走点水果饼干之类的零食。
他读五年级了。有一天，我又认真地检查起他的作业。我看了他的数学，又看了他的语文，还看了他的一篇篇作文。作文写得大都是他的一些真实感受，有的文章写得还很动人。有一篇作文他是这样写的：我虽然没有了妈妈，但现在有了一位“代理妈妈”了。我很感动，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我的代理妈妈和大爷的恩德之类。我看了都有点动情了。我就想，这可能是他的真心感受到的一些心得体会吧。也可能是他的老师和奶奶平时教他故意写给我们看的吧。
有时候，我们也想了解一下，他在学校里的表现如何。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了他的学校。
我们刚走进学校大门，正是下课的时候，操场上许多学生都在玩，学生中有眼尖的，一看到我们走进去，有同学就大声地喊起来了：“王志，你的妈妈来了！”
王志看见了，就红着脸走到我们的面前来叫我们。
他的学习成绩还可以。都在八十分以上。
有一天，在我的家里，我们又坐在一起闲聊时，我对他说，你的成绩还可以，要努力地学习，只有好好地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他一面吃着苹果，小嘴嗯嗯地答应着。我看着他的作业本，忽然想起来，他已经读五年级了，我怎么还没有看见过他把英语作业本带来呢。
我就问他：“你们开始学习英语了吗？”
他一下紧张起来了。满脸通红。
我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样子，感到肯定是有问题了。就让他以后把英语作业也带来给我看。我虽然不识英文，但老师批的分数还是会看的。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对英语一点都不会，都是不及格，就没有带来。我在赤峰时也没有英语课。到了这里，上课时一点也听不懂。”我明白了，他只是把成绩好的作业本带来给我们看了。我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说，小心眼儿还不少呢！
同时，我也想起来了，他是从赤峰转来的，大山的小学里可能没有英语课的。他的这门课，看来是要补不上去了。我还是对他说，你下次再来我家时还是把英语作业本也带来吧。
到了晚上，我和妻子闲聊，说起王志的事。她说，“寒假时，宁宁也要回家了，让他天天来我家，让宁宁给他进行强补。一个大学生，给小学生强补英语，总会补上去的吧。”
王志又来我家时，我就对他说，“你在寒假里准备做点什么事呀。光在家里玩儿吗？”
他说，“做做老师布置的作业，要么就去帮爷爷把他捡的破烂背回来。”
我就说，“你也别玩了。你姐姐要回家了。在一个寒假里，让她帮你强补英语课吧。你回家对奶奶说。帮你爷爷背破烂抽空去就行了。学习要紧呀！再有一年就要上六年级了。英语总是不及格，否则，你升中学就要有问题了。”
他“嗯”了一声。
寒假里，宁宁回家了。我们就让王志天天来家里，让她给他补课，特别是英语。我对宁宁说，“这个小孩很苦的。他不会的课程，你要好好地给他进行强补。”宁宁很高兴地答应了。
宁宁对他的功课进行了测试。特别是英语。结果，他连二十六个字母都念不全。她就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天天按时来我家吧。我对你进行强补，你要认真地学。你能坚持吗？”
王志紧张地看着女儿认真严肃的样子，低声说，“我能。”
我看着他的那副样子也说，“你将来想要有出息，只有好好地读书。”
从此，家里响起了ABCD的学习英语的童音。
一个寒假结束，女儿对他的英语课进行了考试。她很满意，回上海去了。
王志升入六年级后，有时妻子到学校去看他，也了解一下他的学习和表现。班主任很高兴地对她说，他的英语有很大的进步。都跑到全班同学的前面去了。妻子高兴地回家来对我说：“看来，这个王志还是很聪明的。”
我也很高兴，说，“咱们的宁宁功不可没呀。”
一天，班主任给妻子来电话。说他不学好，去建筑工地偷东西，被抓住了。妻子一听，马上赶到了学校。她看到他正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可怜地在挨老师的训呢。她的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她在狠狠地训他时说道：“你怎么能学你的爹呢！你再去做这样的事，就不让张妈妈再管你了！”
王志看到妻子走进去，当时就哭了。她对班主任说，“我以后再也不去偷东西了。”然后，她又哭着对妻子说：“张妈妈你可别不管我呀！”
妻子问了问情况。原来，他上次来家里时，给了他几块洗澡理发的钱，他却和同学去打电脑玩游戏机去了。他把几块钱花光了，还想着去玩游戏机，他又没有钱，就和同学去偷建筑工地的钢筋头卖钱。工地上看守大门的人追来了，同学都逃掉了，他却被抓住了。并被送到了学校。
妻子听了也很生气。就说，“你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回家做完作业，有空时，就帮爷爷做点事。”他听话地点点头。临走时，他很可怜地问：“张妈妈，你还管我吗？”
妻子说，“你只要听老师和奶奶的话，好好地学习，我还会管你的。”
我家的电脑装了视频。平时，我们经常地和女儿进行网上聊天。那天，妻子对女儿也说了此事。女儿听了很生气。她说，“星期天，他来我家时，我来教训他一顿。我也该考考他的英语了。”
星期天，王志背着书包到我家里来了。
我们打开了电脑，开通了视频。女儿就开始言语温和但措辞严厉地批评了他。她面对着视频，又把他说得哭了起来。她继续说道：“你把鼻涕眼泪擦了吧，都是大男人了。你要记住，今后不要再犯错就是了。小孩子都会犯错误的，改了就好了。现在，我再来考考你的英语。”王志就擦去了眼泪和鼻涕。他们就在视频上进行起英语对话来了。
她考了他一些单词，觉得还可以。又问了问他的数学和语文，觉得也还可以。王志第一次对着荧光屏在网上被人辅导功课，感到很新奇，也很感动。我看着他们的样子，笑着说：现在的科技发展真快呀，这网络真是个好东西！
临走时，他对我们说，以后，还要让姐姐给我在上海辅导功课。我笑笑说，只要你肯好好学习，这没有问题的。
王志升入中学了。他考入了重点班。
有一次，我们又请他来家里过五一节日。饭后聊天，他像是无意地说：“爷爷要带我去天津监狱看爸爸了。”
我和妻子互相看了一眼，她站起来，去拿了一点钱来给他，让他去时买点东西带着。王志怎么也不肯收。
妻子对他说：“你拿着吧。告诉你的父亲，让他好好改造吧。”
前年冬天，我回上海做了一次大手术，把脾脏切除了。手术后回了一趟盘锦的家。这时女儿大学毕业，已开始工作。她从小离开我们在外婆家长大，我也想着应回上海去养病并陪陪她。我本来就是从上海出去的知青，将来退休后，总还是要回去和女儿生活在一起的。两个月后我又回了上海。
妻子独自在盘锦工作，一到假期和有出差的机会，她就到上海来弯一下，我们每次一家人相聚，还是总要谈起王志的事。有一次，我说，他中学毕业后，让他去考市里的职业高中吧。盘锦港附近新建了一家不小的造船厂，让他学门电焊之类的技术，将来把他送到那家船厂里当名焊工之类的工作，他就能自食其力了。我们帮他到此也就行了。
妻子说：“我第一次把他领回家时，一点也不喜欢他。给他做了这些年的代理妈妈，也有了感情。他现在也大起来了，也懂事多了。有时，他来我家也常常问起你的病情呢。”
我就问：“他爸爸刑满了吗。”
妻子说：“他父亲已出来了。但还是不肯管他。听他说，他爸爸又找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带来一个女孩。他爸爸就跟那个女人走了，人也找不到了。他奶奶因为肝病，也去世了。”
“唉，这个王志呀！”我叹了一声，“他还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呀。这回连奶奶都没有了。你回去后告诉他，让他好好地去考职业高中吧。学一门实用的技术，将来也好有一个饭碗。”
今年过年，妻子回上海时，我们又聊起王志的事。妻子说：没想到王志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这次他又考入高中了。还考入了一所不错的高中的重点班呢。那天，他跑来对我说：张妈妈，你再帮我几年吧。我想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听了，就对他说，其实，我做你的“代理妈妈”，按要求管你到初中毕业就可以了。但你既然考入了高中的重点班，跑来这样对我说，我也只能再管你了。但你要记住，在你的人生中，曾经有一位代理妈妈、一位伯伯和一位姐姐关心过你。我们并不是要你报答我们，而是要让你记住，将来你要是有了出息，当有能力来帮助别人的时候，你一定要去帮助别人。这样吧，以后我每次给你钱，你都要给我留一张纸条。我这样做，并不是要你将来还我，而是要你记住这件事。
我就说：“这个王志，看来我们之间真是有缘分了。他的事我们还得管下去了。夏天的时候，我想回盘锦去一趟，给他也出出主意，将来去考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去考一个容易就业的专业。我回上海也两年多了，还真有点想他了呢。”
我总是想着他的事，这个妇联分配来的儿子，他的前途，我们还得认真地把他当一回事了。我回到了盘锦的家里。有一次，我把他找到了家里来。
他看到我很是高兴，显得也很亲热。我们就坐下来谈起他的前途来了。我对他说：“将来国家要对海洋运输大发展呢。你将来高考时去报一个与海运有关的专业来读吧。”
他听了，“嗯”了一声。
我知道他学的是文科。我想了想，又对他说，“你要是能报到上海海事大学来读书。我就方便继续帮助你了。”我又对他说了几个可供他读的专业。他很认真地用笔记了下来。
不久，妻子也退休回上海了。有一次，他突然收到王志发来的一条短信：他考入山东外贸职业技术学院的报关专业了。我们全家人都兴奋起来了。
我就说，“我们给他们学校写一封信吧。让学校给他办一个贫困生的助学贷款吧。再让他在学校里打一份工。”
宁宁也说，“告诉他好好地学习，努力把报关证考出来。将来好找工作。这张报关证很有用的呢。”
2012年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