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三虎听风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15-01-12 10:28:35

过了三天,最后一讲由陆老墙主讲,讲的是杖头竹宝的传说。他喝的,当然是竹叶青。

陆老说,嚯,那是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六月,江南的古城嘉定。

啊,城南福元酒店内,年过五十的嘉定竹刻、书画大家周颢,独酌已醉。

他身穿布衣,长辫疏松,眼光迷迷离离,口中轻吟不知何人所作的律诗。

周颢,生于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字晋瞻,号芷岩,又号雪樵。周家祖居嘉定南翔,家境贫困,后迁嘉定城厢。然雪樵自幼好学,曾经在寒冬清晨登师门求教,师门未开,他就背风读书,等待一个多时辰。老师王石谷为此深爱雪樵,将一生学问,尽付雪樵。

周颢八岁学画学竹刻,十一岁时,即有画名。十三岁时,刻竹之艺直逼当时著名竹人吴历、殷永清、李宝函,十六岁时,名扬江南,所刻竹品已被时人争购,足可养家。

周颢品行高洁,孤傲正直,性灵天真,磊落不羁。所刻竹中上品,不卖,但只要心里高兴,就可随手送给知已好友、贫家穷人。而大富大贵、权高位重的人,慕名上门以百金、千金求购竹中上品,却无一可得。

周颢好酒,不论优劣清浊,总是一醉方休。他常与同代竹人沈全林、施天章、蔡时敏等煮酒论竹刻,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又不伤友情。他稍有余钱,就去游山玩水。他曾经五上九华山,在天下独奇的凤凰松下,饮酒刻竹。

这时,酒店店主见周颢已醉,就端来一碗醒酒清汤;周颢喝两口清汤,随后摸出一把铜钱。店主连连摇手,说:“雪樵先生,我不要铜钱,不要铜钱。”

周颢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块竹片一把刻刀。竹片上,已经刻有一个弹琴仕女。周颢想一想,挥刀补刻丫环、花瓶;片刻之间,竹品已成。

店主接过竹品,喜之不尽。

离开福元酒店,周颢有些踉跄地沿街而走。他身材修长,留有美髯,虽醉,仍是仪态大方。他醉步走到南门,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呆呆地靠坐在城墙脚下,面容悲切,双目垂泪。

一位心地善良的妇人,端来一碗饭、一条鱼、两块肉,送给乞丐。那乞丐却仍是呆坐不动。

妇人说:“可怜可怜。这人的老母亲病势沉重,躺在城外破庙里,奄奄一息……”

周颢晃悠着走上前,定定地看那悲凄万分的乞丐。

“哎,兄弟,你,你不必太过悲伤。”周颢打个噎,摸出身上所有的二十多枚铜钱,放在乞丐面前。

乞丐不看铜钱,也不看周颢,还是发呆。

“噢,这几个钱,怎能让他为老母治病抓药?”周颢自语;忽然,他眼睛一亮,说:“兄弟,把你的竹杖给我!”

那竹杖,是乞丐讨饭防身的打狗棍,但却色泽黄熟、年代久老、纹理致密、质地坚韧。一般人看这打狗棍,都是毫不经意,而周颢醉眼一见,便知是绝好刻竹之料。

妇人疑惑,乞丐不语。周颢不再说什么,颠两步,拿过竹杖,取出怀里常年备用的平刀、圆刀、斜刀、三角刀和小棕帚、木贼草,坐地吟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吟罢,飞刀刻竹,边刻边呼:“谢步潮大师指教,谢步潮大师指教。”

稍顷,周颢在竹杖杖头上,醉刻而成松林、溪涧、山石、花草及听风三虎,三虎为一公一母一幼,公左母右幼在中。杖头不大,三虎如三粒花生相嵌,六目明灼,须毛可见,虽静欲动,神态各异。公虎听风,威势赫赫,母虎听风,凝气谨慎,幼虎听风,不藏顽皮。

此时,已有多人旁观。不等周颢用木贼草、小棕帚打磨、清尘,就有人出价五两银子,想买杖头虎听竹品。

妇人似有所悟,问:“先生,您是周颢周大师么?”

“在下正是雪樵,不过不敢称大师。”周颢酒醉未醒,心里则清楚得很,“大妹,你看这五两,够不够?”

妇人摇头,说:“恐怕不够。”

那出价五两的人,忙报八两;一白衣人叫一声,报价十两;又一人报价十二两。之后,白衣人报价至二十两。

“二十两,够了。”那妇人说着,收了白衣人的二十两银子,递给周颢。周颢随手将二十两银子,放到那乞丐手中,说:“兄弟,快给你老母亲,治病抓药去吧。”

这二十两,是当年一品大官一年俸禄的六分之一。

那乞丐如在梦中,妇人推他两下,方悟,大叫一声“大恩人!”泪下如雨,纳头便拜。周颢扶起那乞丐,藏好刻竹刀具,哈哈大笑,出南门而去。

周颢在南门外游走一番后,回到城里家中。

周妻见丈夫还在醉态之中,忙泡一壶好茶,让他斜卧在躺椅上。迷迷朦朦中,周颢乘云来到九华山。抬眼一望,却见明未嘉定竹刻大师、松下流芳派传人杨步潮,正倚在凤凰松北边一块大石旁,饮酒刻竹。

“大师,请受我一拜!”周颢躬身施礼。

步潮笑道:“杖头‘三虎听风’,刻得如何?”

周颢恭敬地说:“多谢大师点金之指,那‘三虎听风’,当有习习神韵。不过比起您的‘九龙盘月’,雪樵自愧不如。

原来,这位杨步潮,在清军入关之前,也曾为一位乞丐的竹杖杖头,刻过上等竹品“九龙盘月”。

杨步潮,是嘉定竹刻名家李香海的大徒弟,他潜心研习嘉定竹刻创始人朱鹤(号松邻)、朱鹤之子朱缨(号小松)、朱鹤之孙朱稚征(号三松)的竹艺,并在李香海、朱稚征的指教下,继承了“松下流芳派”清奇洒脱、秀逸雅致的风格、韵味,再加以开创、光大。清军“嘉定三屠”后,步潮和师弟妹等,护“十三竹宝”而隐入江湖。

周颢想起那“十三竹宝”,不由神往。

“雪樵,你那‘三虎听风’,先留人间给我孙儿揣摩,最后,再让我一观、二观、三观。”

“可是,这‘三虎听风’已是被人买去了。”周颢皱起眉来,却听大师哈哈大笑,笑声未止,大风兀起,云涌九重,蔽盖凤凰松。

躺椅上,周颢酒醒。

屋后,犬吠数声。周颢叹气,有些后悔没留下那“三虎听风”。

光阴似水,一流三年。

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九月,一名右脸颊留有箭疤的参将,骑着黑马,带了四名清兵,来到嘉定城厢周颢居所。参将下马,令一清兵上前擂门。周妻闻声,急忙开门,参将、清兵就一拥而入。

周颢静心刻山水笔筒,不去理会参将等五人。

参将哼一声,说:“周先生,今奉庆州总兵托勒沁之命,请你于两个月内,刻出五个竹杖头。五个竹杖头,一个刻三龙,一个刻三犬,一个刻三马,一个刻三牛,一个刻三羊。”

周颢放下刻刀、笔筒,说:“我刻不成,也不想刻。”他知道托勒沁总兵是镇压汉民、回民起义军的杀人魔王之一,驻防庆州后,又多次诬害正直士人,还强夺民田、强抢民女。

“听说你周先生清高得很,骨头也硬得很。不过,总兵大人想要的,你不刻不给怎么能过门?”参将随手拖一把椅子,坐下,“告诉你,你的竹杖头‘三虎听风’,现在我家大人手里。”

周颢心头一跳,这“三虎听风”,怎会被这等恶人占有?

参将耸耸肩,取出一张银票,又说:“总兵大人,特别喜欢那三虎,说是比金银珠宝更贵重。喏,大人让我交给你银子三百两,算是刻五个杖头的酬金。”

“这三百两,我消受不起。你带上银两回庆州去吧。总兵大人若问我呢,还是那句话——我刻不成,也不想刻。”

参将瞪大双眼,抽一抽腰刀,说:“周先生,你可别张狂。我家大人是什么人?是手握重兵、威震四方、杀个人就像捏个蚂蚁一样的大将军!大人吩咐了,两个月后不见三龙三犬三马三牛三羊,就要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割断你的十个指头!”

周颢似是一点也没听见,呷几口茶,拿起竹筒,眯了眼,细琢慢雕。

参将怒火迸出,脸上箭疤一红一红,他一磨牙,欲拔刀威逼;两清兵忙拉住参将,附耳说几声。

参将跺跺脚,藏好银票,令清兵喝开门外围观众人,气呼呼地出门上马,回庆州去了。

周颢的二子一女,均在外地成家,得知托勒沁逼父刻杖头,都回家劝父亲暂避一时;嘉定不少竹友,也为他担心。周颢却照样喝酒、刻竹、作画,还说:“托勒沁若断我十指,岂不是为我扬名立万么?”

过了一个月,无风无浪。

过了两个月,无风无波。

半年后,托勒沁总兵派了两个文人到嘉定周颢处,问了问三龙三犬三马三牛三羊刻了没有;周颢回说,还是“我刻不成,也不想刻”。那两个文人相视而笑,施礼道别。之后,这事就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了。

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十月,周颢应扬州著名竹刻大家潘西凤(号老桐)之邀,前往扬州小住。老桐擅长浅刻、留青,被誉为金陵竹刻第一人。扬州大怪物之一郑燮(号板桥),曾经作诗赞老桐的竹刻。

周颢与潘西凤影形相随,游瘦西湖、拜鉴真大师、登吹台饮酒赋诗、坐个园评论竹艺,自是十分快意。

一日清晨,郑板桥带了一个长盒,不请自至。潘西凤手忙脚乱,设宴招待。

郑板桥笑吟吟地说:“嘉定周雪樵周大师已到,你个老桐,怎不约我与他相会?”

“雪樵先生初次到扬州,总得先让他赏一赏‘二十四桥明月夜’吧?”潘西凤笑道,“不过,我和雪樵原打算今晚到你家饮酒,不想你个大怪物,一早就登门了。”

“雪樵先生呢?你将他藏在哪里?”郑板桥问。

潘西凤摊了摊手:“雪樵昨夜大醉,还未起床……”

郑板桥鼓掌,说声“好”,就拉了潘西凤,往周颢卧室走。

周颢闻声,急忙穿衣起床。

待周颢漱洗之后,潘西凤命僮仆将酒菜搬到后花园。三人饮酒论画论竹刻,笑语连连。

席间,周颢问道:“扬州怪人,有几位?”潘西凤回答:“不下二百位。不过名头大的,也不多,板桥算是一个。后世谁能名列前茅,就不可知了。”

“名头什么的,我一直糊涂。”郑板桥说着,打开长盒,先取出两卷书画,展开,是板桥近作“方竹夏荷”和“江月墨竹”。

周颢细细观赏,道:“板桥大师画竹,真正是天下第一!”

潘西凤一笑,说:“雪樵,板桥之意,乃想观你竹上刻竹也!”

周颢欣然点头,从怀中取出平刀、圆刀、斜刀、三角刀、木贼草、小棕帚。一小僮送上精选竹片,周颢便在一块竹片上,以浅浮雕技法,飞刀刻出不同于板桥画作、另有一番风韵的墨竹、方竹、夏荷、弯月,又以细刻技法,在竹枝间刻出一对螳螂。

板桥、西凤大喜,不由击节叹绝。

周颢微笑,诚心诚意地将这方“竹间螳螂”,赠予板桥。

三人举杯、碰杯、一饮而尽。

随后,板桥将“方竹夏荷”赠予周颢,将“江月墨竹”赠予潘西凤。接着,板桥从长盒中又取出用蓝花布裹着的物件,说:“雪樵先生,这是你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了。”

周颢摊开蓝花布,展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杖头竹刻“三虎听风”!

周颢大为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郑板桥仰望天穹,说:“这一件杖头竹宝‘三虎听风’,为旷古稀有之珍品。当年由白衣人购得,后以六十两银子卖出,买家是无锡一富豪。富豪因受贩私盐案牵连,便以‘三虎听风’呈献南京知府,遂免罪。南京知府喜赌,某日,输银一千五百两,赢家不要一千五百两,要这‘三虎听风’。这赢家是同州的一个副将,曾是托勒沁总兵的部下,一次犯罪当斩,是托将其保下,并在日后提拔任用。这副将为报救命之恩,就将 ‘三虎听风’献奉于托勒沁,托勒沁每日把玩,万分喜爱,就萌了命雪樵先生刻三龙、三犬、三马、三牛、三羊的念头。”

“可后来,怎么又风波不兴了呢?”周颢问一句。说实在的,这个谜,他一直无解。

郑板桥抚一抚“竹间螳螂”,舒口气,说:“这要谢你的好友、竹人施天章、蔡时敏、沈全林三先生。三位先生得悉托勒沁强索杖头三龙、三犬等刻品,并扬言你若不刻即断你十指之事后,即由施先生提议,联名上书正在江苏、安徽巡察的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刘统勋。刘至庆州,问托勒沁:‘大清律令,有断人十指刑否?’托大惊,返家后,以诬言妄言罪,发配那参将到青海去,那参将在途中,暴病而亡。”

“嚯,这事已过两三年,三友上书的事,我居然不知分毫!”周颢十分感动,面向嘉定方向遥拜。这年,沈全林因年老多病,已经去世了。

潘西凤动情叹道:“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啊!”

郑板桥吃了一个三丁包子,又说:“两个月前,托勒沁在洛阳任上,因虐杀二民女,贪贿金银、珍宝罪被拿问、抄家、下狱,家产被低价拍卖。我的好友瘿瓢子,即黄慎,亦为扬州大怪物之一,趁时人不识‘三虎听风’之宝,以六两银子拍得,遂笑送予我。我知此宝乃雪樵先生极致之作,所以以‘物归原主’,成大喜事也!”

周颢长叹,再三拜谢郑板桥。

从此,周颢与郑板桥、潘老桐,成莫逆之交,而与施天章、蔡时敏的情谊,更为挚深至诚。

平静安稳地过了七年,周颢已是65岁的老人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灾祸,还是降临到周颢头上。

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四月,江宁按察使于敏中所派两名公差,颇为恭敬地走进周颢居所。一名公差送上公文,周颢一看,是“以六十两银子征用杖头竹宝‘三虎听风’。”

周颢捋捋须髯,说:“此品为私人刻制、私人收藏,并经官府抄没后拍卖,故按清朝律条,不属征用之物。另,按察使之责为考核吏治,不应牵涉民事、民品。两位公差,请稍歇,用茶之后,回府复命去吧。”

“本府于敏中于大人曾嘱在下,”一公差说:“如周先生不愿应征,是否愿卖?银两多些,也无妨;五千两,如何?”

周颢摇头,说:“此品,我所至爱也,老夫不愿卖。”

于敏中当时是四品官衔,一年俸禄不到一百两银子。他一出手就是五千两,恐怕不会是清官、好官。

两公差点头,喝过茶水,告辞。

八天后,周颢到孔庙、汇龙潭一游。忽有一纸团,飞到他的脚前。他捡起纸团展开一看,上写“今夜,于敏中将遣飞贼红羽花鹞,来盗杖头竹宝”。

周颢四顾,不见飞传纸团的人。他闭目静思一刻,慢踱回家。

当夜,一条黑影飞檐走壁,提短戟潜入周颢家中。这黑影,就是江淮第一飞贼“红羽花鹞”。但令“红羽花鹞”大为惊讶的是,屋中桌上,早已摆着杖头竹宝“三虎听风”,不过,是已经劈裂的。

“红羽花鹞”警觉地环视一番,然后一把抓起那已毁的“三虎听风”,出屋,越墙飞檐而去。

江宁按察使于敏中收到“红羽花鹞”送上的开裂不成品的“三虎听风”,不由恼羞成怒。他脸色发青,咬紧牙根自语:“我要让这不识事务的周雪樵,难逃惨死!”

两年后,升任户部侍郎的于敏中,串通工部,于七月发公文特召周颢进京入宫,到皇家造办处当差,授例监名衔。

周颢接到工部公文,不由悲怒交加。好友、嘉定著名竹人施天章,曾被召入皇宫造办处牙作承工匠役,刻竹、雕玉,勤苦非常。后因醉酒失礼被充军,发配关外养马,终因百病缠身而被遣回嘉定。施天章每每念及这段经历,就悲楚非常,潸潸泪下。而按清朝科举制度,“例监”,就是没有参加考试、没有学业记录、经报捐到国子监肄业、徒有虚名不被重视的人。他,一位年已67岁、满腹经纶竹艺佳绝书画诗文一等、从来不屑科举仕途、自称“髯痴”的老翁,能受“例监”之辱么?

悲怒之后,周颢以“年事已高,技艺已废”为由,拒工部之召。

周颢拒召,正中于敏中下怀。于敏中马上串通刑部,派公差四人赴嘉定,将周颢“锁拿进京,入狱候审”。

这真是天理何在?年老的周颢,别说下狱,恐怕是走不到京城,就会病累而死、横尸荒野。

嘉定士民百姓,为周颢蒙冤而不平。上千农工商学,堵住锁拿周颢的四公差。官府急从外岗绿营调兵八百,才将周颢解送出嘉定县境。

当年八月,四公差押着周颢,途经淮安,入住鸭子湖客店。五人用餐饮酒,不一刻,四公差昏头昏脑倒在地下。店里九人,拔刀欲杀四公差,周颢急忙阻止,说:“这四位公差,一路上待我很好,公差、公差,公家差事,杀他四人,不合道理。”

那九人连声称是,收刀。

为首一位长发破衫的刀客,上前施礼,问:“周大师,还认得我么?”

周颢仔细一看,笑道:“认得认得,但万万想不到,多年之后,是你来劫救我!”

那长发破衫的刀客,原来就是得杖头竹宝“三虎听风”二十两银子之助的乞丐,姓冯名烈生。两年前飞传纸团报信的人,也正是他。

另一黑衣黑帽的刀客,也上前施礼,说:“小侄杨质侗,拜见大师周大伯!”杨质侗,乃是杨步潮的孙子。

周颢仰天大笑,然后以右手在左掌上写无迹之字,让质侗静观。

稍顷,周颢、冯烈生、质侗等十人,离店而去。

此后一十八年,大江南北,不见周颢踪影。有传言,传某人某人在九华山、普陀山、鄱阳湖、珠江口、瞿塘峡、雁门关等地,遇见周颢随手刻竹随意送人,但都不能确证。但流传于世署号“雪樵”、“芷岩”的溪虎笔筒、竹叶蕙草臂搁、云林竹石笔筒、八泉竹壶、竹松梅菊图、长城秋雁图、岳飞凭栏图、李白诗章、辛弃疾词章、陆游诗词章、溪山渔隐笔筒、竹枝崖石臂搁、瓜菜笔斗、观音泛海图、地藏王审案图、九华山凤凰松图等等,经施天章、蔡时敏、周笠(周颢侄子)、严煜(周颢高徒)鉴定,却多是真品。

这时,郑板桥、王慎,已被列为“扬州八怪”之二,而托勒沁,已在承德避暑山庄苦役营病亡。

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时任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于敏中,因勾通内侍、广收地方官员贿赂、用人不当、诬告同官等罪,被罢官受审。他尽破家财,方免得一死,而其二子二孙,都重病身亡。数年后,于敏中双眼腐烂、四肢腐烂、五脏腐烂,痛苦万般后,惨死。

是年八月,周颢在两个儿子(一在杭州教书,一在绍兴行医)一个女儿(嫁与镇江茶农)陪伴下,回到嘉定。

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五月,周颢病逝于嘉定。临终之前,质侗将杖头竹宝“三虎听风”,送到周颢手上。原来,当年红羽花鹞所盗被劈裂的“三虎听风”,是赝品;而周颢于淮安鸭子湖客店所写无迹之字,是“三虎听风”秘藏之处。

最后,遵周颢所嘱,杖头竹宝“三虎听风”被化为一碗灰烬,随了周颢,到杨步潮大师那儿去了。

周颢一生,是风骨傲奇的一生,他的竹艺在乾隆时代,可谓“冠绝天下”。后人钱大昕《周山人传》论周颢曰:读书不应科举而于画,独有神解,尤好画竹,风枝雨叶,无不曲肖……以画法刻竹,画手所不得到者,能以寸铁写之。后人王鸣韶《嘉定三艺人传》论周颢,曰:工画,山水、人物、花卉俱佳……尤长于刻竹,皴擦勾掉,悉能合度,无论竹筩竹根,浅深浓淡,勾勒烘染,神明于规矩之中,变化于规矩之外,有笔所不能到,而刀刻能得之。后人金元钰《竹人录》论周颢,曰:自朱氏祖孙起,嘉定竹人之画道,皆以南宗为正法,刻竹则多崇尚北宗。而周颢大胆大魄,一改前法,刻艺合南北宗为一体,无意不搜,无奇不有,朱沈一灯,隐隐相继,而又神明变通,是将南宗画法入竹之第一人,其“南宗入竹”之功力,真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人褚德彝《竹人续录》论周颢,曰:深刻始于明之朱松邻,周芷岩始集大成。

而现当代的竹艺评论家,则确认周颢“在竹刻史上,是承上启下、开辟竹刻艺术广阔天地的功臣”。

嚯嚯,四十余年后,有一个从大漠、天山回到上海的怪人关山阳,于梦中,筑空山听雨馆。历代名人、圣者,常至馆中品茶饮酒。周颢好酒,数与步潮、天章等入馆,细评竹品,笑论竹艺。周之杖头竹宝“三虎听风”与杨之杖头竹宝“九龙盘月”令关与众人,每见均惊。此二宝,真正是天下瑰奇无比之绝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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