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走进了北大荒,我们就陷进那个社会的里面去了。
我们刚进屯子不久,屯子里的人就对我们说起文化大革命初期,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打击一大片,大搞阶级斗争,整个屯子里的人家,只有两家半是革命家庭的故事。两户革命家庭中,文大爷家算是一家。大家都说:那个时候,文大爷是大队革命造反派组织的头头,全屯子里只有两家半是革命家庭就是他定出来的。两位造反派的头头各为一家,另一位社员只能算是半家,那半个家庭是怎样计算出来的,大家谁也没有说清楚。屯子里的其他社员就全是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分子了。整个屯子里的人,家家人心惶惶,个个胆战心惊。唯恐在什么时候就被他定成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分子,成了他们造反组织的批判的对象了。
我们当时听了有点惊奇,文化大革命运动,真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呀。这场运动像光芒四射的太阳,普照着了祖国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在北大荒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屯子里,也会有这样的事。我们的领袖真是太伟大了,他那四射的万丈光芒,竟然也能照射到这么偏僻的一个小屯子里。在学校里时,我们还以为这场运动只是大城市和中小城市里的事呢。还以为红卫兵战斗兵团、工人革命造反派之类的革命的红色组织,只是城里学生们和工人们的事呢。一群种地的农民能造什么反呀!一群种地的农民有什么反可造呀?现实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想错了,中国的革命,是农村包围城市才最后成功的。我们在惊叹了一阵之余,就更加地热爱起我们的伟大领袖了。
我们去插队落户的那个屯子,从前就是一大片的荒地。有了人烟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解放前,这里的人就更是少得可怜了。屯子里的人,还大都是从南边逃荒到北大荒去讨生活的人。那个时候,他们在老家种地,粮食分得少,全家人连肚皮都吃不饱。农民们长年累月的在土地上劳作,一家人还要经常挨饿,饿得大人小孩都嗷嗷叫。农民天天在土地里种粮食,种出来的粮食,却连自己的肚皮都哄不饱!是土地出了问题呢,还是人出了问题?
肚皮里吃不饱,就要挨饿,人饿得狠了、饿得时间长了,都是会要人命的。历史的事实证明也确实是如此。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因为饥饿而死掉过许多人的时候。人想要活着、想要生存下去,首先是要让自己的肚皮饱起来。只有吃饱了饭,人才能有力气,人才能活下去,活得才会是有滋有味、丰富多彩。大人们在干活儿时要用力气,小孩子成长也要有力气,而这力气都是从粮食里面产生的。没有粮食吃了,一切力气也就没有了。这条使人活着的人生真理,只有挨过饿的人才会真正体会得到。人只有挨了饿才明白,原来这粮食是个顶顶重要的东西。粮食,这狗日的粮食,在人的日常生活中,还是个这么不可缺少的东西。
挨过饿的人们,他们就听说了,北大荒的土地上多少年来都是大片的荒地,那大片的荒地里只是长着青草。这青草年年生长着,又年年枯萎着,春来秋去,这长出来的青草又都全部腐烂在土地里。腐烂了青草的荒地过了一个冬天,又长出青草来了。荒地一层一层地被青草覆盖着,青草到了秋天又枯萎了,枯萎了的草又腐烂变成了黑泥,这层黑泥一年一年堆积着,黑土层就越来越厚了。所以,北大荒上的土地都是黑油油地,抓一把捏在手里,都能攥出滴滴油来。春天的时候,把黑油油的草地翻过来,只要随便往黑油油的土地里撒下一些种子,到了秋天,就能打出很多的粮食。而且,他们还听说,北大荒有的是土地,却特别缺少劳动力。如果有人想到那里去安家落户,连户口都不用迁。消息传到了经常挨饿的人家里,空空的饭桌上话题就丰富起来了。他们就商量决定,由家里的一名胆量最大的男劳力,先来北大荒找一个屯子探探路。他们就独自身背着一套铺盖卷,走进北大荒来了。他们先是在某个屯子里落了户,干上一年。
一年干下来,他们就看到了满场院的粮食了。他们吃饱肚子后,身体里马上就有了力气。他们把满场院的粮食打下来,送到国家的粮库里,又去换回了大把的钞票。他们的衣袋里有了钞票,腰板子马上就硬起来了。有胆量去闯北大荒讨生活的人大都是些壮劳力,他们在屯子里干上一年后,不但挣到了能填饱肚皮的粮食,到了年底还能分到数量可观的钞票。一天十个工分,十个工分在收成好的生产队里,都能分到三块多钱呢。这在一年到头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只能分到几分钱的老家,那是根本就不可想象的事。到了年底,他们就怀里藏着刚分到手的一年的收成,高高兴兴地都回老家去了。已经成家的就把一家人,老老少少,连家带口都迁到北大荒的屯子里来落户了。还没有成家的壮小伙们,马上就在老家找到了可心的姑娘了。老家村子里的姑娘们听说在北大荒能挣到那么多的钞票,还能天天吃饱肚子,马上就同意嫁给他们了。结婚后也马上就跟着男人到屯子里来一起过日子了。屯子里缺的正是人口,只要队长一句话,这户人家就可以落户了。而来屯子落户的这些人家,大都是没有户口的。这些新来落户的人家都是什么成分呢?就谁也不知道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期,这些外来落户的人家,就家家都恐慌起来了,都成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对象了。家家夜不安寝,个个胆战心惊。人人都在担心着,明天不知会有一顶什么帽子就要突然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这些新来落户的人家中,有山东的,有河北的,有辽宁的,也有吉林的。吉林虽然也是东北的三个省之一,但与黑龙江省比较起来,就算不得是北大荒了。屯子里有那么多的外来户,那几户坐地户就成王了。平时,生产队里所有的事都由他们说了算。那几个坐地户也就成了队里的干部。生产队里的干部是要天天吆喝着社员们下地去干活的。那些外来户们,为了能在屯子里住下去,也只能是忍气吞声地生活着,天天由这些坐地户们吆喝着去地里干活儿。在短时期内,这些外来户是只有干活的份儿,谁也不敢多说乱说的。但是,在外来户中也有一些很有能力的人,有的人还读过几年书,识得几字。还有的人中,他们在老家的时候就已经是党员了,有的人还是村子里的干部。这些人来落户,一两年之后,他们的能力就显示出来了,他们就成了屯子里的领导人物了。有当队长的,也有当政治队长的,也有当会计的,有的人还被提拔起来做了大队的领导干部。他们当了队里的领导,对那些坐地户还是很敬重的,坐地户们的势力,在每个屯子里还是很大的。能不去得罪他们,还是尽量地不要去得罪他们。免得自己的位置也坐不稳。
文大爷是坐地户,听屯子里的人说,他土改前就来到这里了。他可能也是屯子里最早来落户的其中一户人家吧。他长得干瘦,黑瘦黑瘦的。站在那里像一棵干枯了的树枝似的。他伸出一双手和一双手臂,更像似一根干柴棒,又黑又细。他的那双眼睛却很有神,看上去极其明亮。他五十多岁年纪。他虽没有文化,不识字,但他的记忆力却是极好,凡是被他听到过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他的口才也是极好,他能够把听来的事,看到过的事,讲的绘声绘色,经过他给大家那么一讲,从他嘴里讲出来的事,内容肯定是要比他刚听来时丰富多彩。
听屯子里的人说,文大爷在土改时期就是屯子里的积极分子,他也曾经当过屯子里的干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始终就没有被上面提拔起来。连党都没有让他入进去。他就一直在屯子里当一名很普通的社员。他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种庄稼,他还是很有经验的。
文化大革命时期,从上到下都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的红色组织。他的机会来了,他也成立了一个造反派的组织。他是大队里的红色造反队领导人之一。文化大革命初期,狠抓阶级斗争,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打击一大片时,他就喊出了整个屯子里都是阶级敌人,只有两家半才是革命家庭的口号来,把全屯子里的人,都搞得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就怕在睡了一觉醒来后,被打成了阶级敌人,成了被文大爷的革命造反队批斗的对象了。全屯子的人,在文大爷打击一大片时被他搞得太过分了,到了革命三结合时,他遭到了全屯子人的反对,他只在队委里捞了一个贫协组里的副组长的小职务。这还是按照上级的要求,领导班子里必须要有革命造反派的代表,这才把他结合进队领导班子里去的。
我们进屯子后不久,虽然文化大革命初期时的狂潮已经过去,但是狠抓阶级斗争的时期还没有过去,全社会还沉浸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洪水里。人们还生存在狠抓阶级斗争的恐惧时期里。谁要是被打成了阶级敌人,那是都会惊恐万状的事。最霸道、最混蛋、最流氓、最地痞、最恶棍、最脾性暴烈的人,只要被打成了阶级敌人,他就会变成一个最老实、最听话的人了。现在想起来,这狗日的阶级斗争,其实是个最厉害的东西。
在那个充满着恐惧的时代里,在队部的一次社员大会上,我就亲眼看见过文大爷是怎样在群众大会上狠批队里的那几个阶级敌人的。他在批斗他们时,从他嘴里蹦出来的那些上纲上线的批判词,听起来简直能让人心惊肉跳。我们这些从上海去的知青,在城里早就经历过各种各样批判牛鬼蛇神的斗争大会,有的家里人中,也有被打成牛鬼蛇神走资派的,我们都深知那种大会的厉害。全国山河一片红,来到了北大荒,我们才发现这北大荒的政治斗争并不荒。这里搞起批判斗争的大会来,也没比大城市里的批判会差多少。各种各样的人物,在北大荒的这个小屯子里也能找得出他们的代表人物来。真是全国人民一盘棋,人人只是棋盘里的一颗棋,那颗棋子是可以被人随意移动的。
我们进屯子时间不长,并不完全清楚屯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我们走进屯子后,访贫问苦也是其中的一个内容。所以,我们就经常会到社员们的家里去坐坐。
有一天,我走进了文大爷的家里。
我走进他家去,他全家人都站起来了,都对我表示热烈欢迎。他一家人对我很是客气。我走进他家的门,好像是给他的家里增添了许多光彩似的。我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棉袄棉裤出现在他家里,他的家里顿时就蓬荜生辉了似的。
文大爷十分热情地让我在他家的热炕头上去坐,又让他的老伴给我倒了一碗开水端过来让我喝。全家人对我一阵热情的客套之后,文大爷就对我大谈起他学习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思想认识来了。
他认真地对我讲着他对伟大领袖的感情和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心得体会。他说:“毛主席的这个指示,是讲得真好呀!现在农村多么需要你们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知识青年呀。他老人家知道农村需要你们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他就把你们派到我们北大荒的农村来了。你们给我们带来了文化,也给我们带来了知识。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血液。还给我们带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造反精神。毛主席真是伟大呀。现在农村的阶级斗争更加尖锐了,斗争也更加复杂了。阶级敌人也更加猖狂了。农村需要你们呀,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亲自派你们到农村来了。”
他口若悬河地讲着,每句话里都流露出很高的政治思想觉悟。听了他的这番话,我感到十分地惊奇。同时,我也暗暗地佩服起他的口才来了。
他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你们知识青年在城里长大,还没有经历过农村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呢。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就要你们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来到屯子里后,一定要高度保持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每时每刻都要认清阶级敌人的新动向。阶级敌人对革命造反派的报复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呢。”接着,他就对我大讲起屯子里的阶级斗争新形势来了。
他不停地对我说着,在充分表达了他对阶级敌人的痛恨之后,他来到炕头边,激动地一下掀起了炕席的一角。他让我看。
我往他家的炕席下面一看,他家炕头的炕席下面压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的尖刀。那把尖刀的刀刃被磨得雪亮,发着一种冷冷的寒光。
他拿起这把明晃晃的杀猪尖刀对我说:“小吕子,你看吧。我是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革命的警惕性的。半夜里要是有阶级敌人冲进来对我进行报复,我就抓起这把尖刀,先给他一下子再说。”
我听了他的话,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我当时就告诫自己。天黑后,半夜里,千万不要在屯子里乱走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我遇到像文大爷这样的充满着阶级斗争警惕性的贫下中农来。后来我再也没有走进他家去过。
冬季到了,每年都要进行冬季水利大会战。全公社发动各大队到诺敏江边去修水利,大队要求各个生产队派出一些劳动力去出民工。我也像队里的壮劳力们一样,成了这支民工队伍里的其中一员。队里去出民工的人有二十多个,我们分住在江边一个屯子里的四户人家里。和我住在一起的有六个人。领队的是队委里的一位生产组长,平时,他带领着大家在地里干活儿,这次出民工,他就是我们的领队。他把我和一位姓王的中年人分在一起干活儿。这位姓王的,也有五十岁的年纪。我就叫他老王。老王是从山东来落户的。他身躯高大,体格健壮,干起活儿来力气很大。他用一把铁镐刨起冻土来,只要十几镐头刨下去,就会被他刨下来一大块冻土。天寒地冻,零下几十度的气温,那冻土层有一米多厚,冻透了的土层硬得像花岗岩似的,使劲地用铁镐在上面刨一下,被铁镐刨过的地方,只是留下一个白点。因为厚厚的冻土层,有一定的韧性,比岩石还要难刨。他举着一把大铁镐,嗨,嗨,嗨地在同一个白点上,十几下就能刨下岩石一样的大土块。我们干起活儿来配合得很好。他总是把轻一点的活儿让我去干,把最难做的活儿留给他自己做。我们俩一起抬土时,他总是把一筐土的重量往他自己那边挪一下,好让我这边的份量能够轻一点。几天接触下来,我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合作得也很愉快。我们很是合得来。
但他却戴着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在队里是一个阶级敌人。
我与他白天在一起干活,晚上我们就紧挨着睡觉。他睡在炕尾。
开始,我紧挨着他睡觉,心里多少还有点不舒服,还时刻保持着对他的革命的警惕性。我就天天仔细观察着面前的这个阶级敌人。我们白天在河堤上一起干活,晚上睡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对他的警惕性消失了,还逐渐对他有了好感。
后来我就发现,他睡觉前还有一个良好的习惯。他无论白天如何劳累地干了一天的活,身躯如何地疲惫不堪,临睡前,他总要拿出一本红色的书。那是一本《毛主席语录》。他双手捧着这本红宝书,在一盏放在墙洞里的昏暗的煤油灯下认真地学习一阵毛主席语录。
我看他学得很是认真的样子,有时我就会轻轻地喊他一声,“老王,都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到工地上去干活儿呢!”
他就答应着说,“你先睡吧。我再学一会儿。毛主席的书是要天天读的,否则,思想就要落后了。”
我当时就被他感动了。
我当时还想,对毛主席这么有感情的一个社员,他怎么会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呢!我这样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每天晚上,我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睡觉的。
好奇心始终在我的脑子晃荡着。
有一天,我们干活累了,想坐着休息一会儿。地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找不到一个能坐的地方。我往远处看去,看到远处的河边有一块大石头。
我们就来到这块大石头前,在这块石头上我们紧挨着坐下来休息。我看看身边也没有其他人,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我就问他,说:“老王,我看你也是一个挺好的人。看不出你有一点反革命的样子来。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是怎么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呀?你搞过什么破坏活动没有呀?”
他听了我的话,很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四周。其他人,离我们都远着呢。
他长叹一声。他就给我讲起了他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经过来了。
他说:文化大革命初期,老文头是大队造反派组织的头头。有一次他回到队里来给大家开大会。队部的一铺大炕上坐满了人。在炕尾的边上,那里还有一个位置。那个空着的位置上面有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是谁看过放在那里的,我也不知道。我走进队部里时,只看到那里还能坐一个人,我就走过去了。我看也没看就坐在这张报纸上了。坐在炕里边的是老刘头。他的烟瘾犯了。他还从这张报纸的边上撕下了一条纸。他把撕下的这条纸,卷成了一支烟,抽起来。
我坐在屁股下面的那张报纸,被站在中间给大家讲话的老文头看见了。他就朝我走过来,要我马上站起来。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就拿起了我屁股下面坐着的那张报纸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这张报纸。
这张报纸在大家的面前打开后,大家就都看见了,原来这张报纸上面有一幅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照片。我却把这张报纸坐在自己的屁股下面了。老刘头还从这张报纸上撕下了一条纸,圈成了一支烟。他把这支烟点燃了,还很甜美地抽了一大口。
老文头拿着这张报纸,他站到屋子中间又接着给大家讲话。他马上就把我们俩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他声嘶力竭地对大家说,“啊!把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坐在他的屁股下。有人还在这张报纸上面撕下一条纸,用来卷烟。这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又是什么!这不是我们的阶级敌人,又是什么!两个阶级敌人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有多么地仇恨。这阶级斗争又有多么地激烈呀!啊——”
紧接着,他就命令我们站到中间去,要我们弯腰,低头,就对我们进行批斗了。我们就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我听了一阵唏嘘。这样的事,我在上海时,也曾听说过类似的。
他又对我说,“其实,我和老刘头都是贫农。我们都是很热爱毛主席的,是很拥护伟大领袖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但是,我们都是外来户。谁又能证明我们呀。而且,我确实是把一张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坐在自己的屁股下面了。老刘头还确实从这张报纸上面撕下了一条纸,圈成了一支烟。他还在那里抽得很美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我是很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我对毛主席赤胆忠心。我天天晚上都学习毛主席的宝书。这你都看见了吧。”
我的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每天晚上临睡前,他在煤油灯下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情境来了。
唉!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
我就安慰他说,“你确实是一心忠于毛主席的。我知道的。我看你在煤油灯下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样子,就知道你对毛主席感情有多深了。”
他又伤心地说,“队里其他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都已经被平反了。只有我和老刘头两个了。我只等着给我也平反的那一天呢。到时,你可一定要给我说几句话呀!你们知识青年党的政策掌握得好,说话也一定会有分量的。”
我说,“好的,好的。到时,我一定把你天天在煤油灯下读毛主席语录的事对大家讲一讲。”
他听了我的话,两颗眼泪流出来了。那两颗泪珠沿着他脸上深沟一样的皱纹流下来,流淌到他的胡子上,马上结成了两颗圆圆的冰。这两颗白色的冰,晶莹剔透,被阳光照射着,像两颗珍珠一样挂在他的胡子上,发着光。
我听老王讲了他和老刘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的经过,使我想起了有关老刘头的另一件事来。
我们青年点集体户的住房是原来的队部。我还在上海时,听县里来接知青的领导作报告时说:全县的贫下中农,早就为你们新盖好了砖瓦房,并为你们养好了满圈的肥猪,满腔热情地在迎接你们去保卫边疆、去建设边疆。我们听了他的报告,群情激昂,我们就回到学校里去报了名。我们走进了北大荒,被拉到队里才知道,一切都没有。把我们接到这个队里来落户,还是大队在当天早晨才决定的。我们没有住的地方,队里就决定,先安排我们到各户社员家里临时去住。
社员家里一般都是南北两铺炕,一家人住的大都是南炕,北炕一般都是空着的。有的家里的北炕上,也只是堆放着一些杂物。队里安排我们要住到他们的家里去,这些人家就把北炕腾出来,收拾干净,让我们去住。我们分散着居住在社员的家里毕竟不是长久之事,队里就决定把队部的五间草房让出来,给我们知青住。
这五间房是队部原先的所在地,东边的三间房,平时是社员们开会的地方,西边的两间是队里的磨面房,里面安装了一台磨面机。队里把队部让给我们知青们住,队部就搬到后面马圈的两间更房里去了。这两间更房,也是晚上喂马的马倌休息的地方,就成了现在的队部所在地。一台磨面的机器,就搬进了马圈的两间仓库里去了。
原来的队部给我们知青们住。东边的两间给男生住,西边的一间给女生住。中间的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仓库。作为仓库的这间房也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十几个男生,七八个女生,男女生的房间里,都必须砌成南北两铺炕,里面的火炕就要重砌,厨房里的两只锅台也必须重砌。
有一天,队里安排我和几个男社员一起收拾这三间房子。有和泥抹墙头的,也有在房间里搭炕的。砌锅台的正好是队里的反革命分子老刘,我就给他打下手。
那天,一起干活的人中还有文大爷。
老刘砌锅台的手艺,在屯子里是最好的。屯子里需要砌锅台的人家,一般都找他去砌。他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南北两个锅台就被他砌成了。我就和他抬来两口大铁锅,把这两口铁锅摆放进两个锅台的灶眼里。我们把这两只铁锅往两只锅台灶眼里面一放,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老刘就叫我去抱来一大抱干草,他让我把两只锅台烧一烧,烘烘干。我就去抱回一大堆干草,刚要点火。
老刘又拎起一桶水,要往铁锅里面倒。
这时,文大爷背着手,他踱着步走过来了。
他看老刘拎着一桶凉水要往锅里倒,就对他大喝一声:“你住手!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你想用冷水炸热锅,想炸碎知青们的这两只新铁锅吗!”
我听了大吃一惊,因为我还没有点火呢。这两只铁锅,现在根本还是两只凉铁锅呢!
我就紧忙对他说,“文大爷。我还没有烧火呢。现在的铁锅,还是凉的呢!”
文大爷却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他是队里的一个反革命分子。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他现在想的是怎样炸掉你们知青的这两只新铁锅,从而达到他破坏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目的。”
啊。原来他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呀!
反革命分子就是我们共同的阶级敌人!
我愣在那里了。
我看着眼前的两只大铁锅。这两只大铁锅,确实还是两只冷铁锅。难道老刘他真有想把这两只铁锅炸掉的动机吗?可是,他在为我们砌锅台时,他把活儿做得又是那么认真,那样的仔细!我有点发懵了。
文大爷马上就把在现场干活的人召集起来,对老刘进行了现场的大批判。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说起他的那一套批判词来了。他给老刘上纲上线起来了。
到了晚上开社员大会时,他又把这件事提出来,情绪激昂地在大会上说,他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这件事,只有我是目击证人。当时的场面,我又无法站出来给一个反革命分子作证。我看着站在那里被批判的老刘,迷惘了。
我们青年点的集体户里,我算是三个领导人之一。我的分工是专门负责生活的。青年点里的自留地,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都要由我领着大家去春种秋收。夏末秋初,我要带领着大伙儿到山坡上去打草,并把晒干的草拉回来当柴。冬天过了,春天来了。我又必须领着大伙到草地上去搂干草,并把搂成的一堆一堆的干草拉回来做饭,烧炕。我要像社员家里那样,安排好青年点里一年的生活。青年点里这些吃力又不讨好的事,都要由我带头去做。领着大家过日子。
后来,大家都不肯在家里做饭了。有一次,我们大家坐在一起开生活会,大家一举手,我又变成伙头军了。每天里,我掌管着集体户里二十多口人的吃喝,还管理着集体户里那些鸡狗猪和一间仓库里的粮食和全部给养。
装着我们全部给养的仓库与我们青年点的宿舍的东墙紧贴着。那间仓库是队里特意为我们用土筏子垒起来的一间草房。南面有一扇门,有一扇窗。北面一人多高的墙壁上也留了一个通风的小窗。南北两扇窗的窗门都是用木栅栏拦着的,都能通风。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们把从队里分来的粮食和全部吃的东西都放进了这间仓库里。有时候,队里做豆腐时,我们也会去买回来一大板豆腐,放进仓库里冻起来。
快要过年了,我们杀了一头猪。我们把猪肉切成一大块,一大块地也全部搬进这间仓库里。北大荒严寒的时候,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我们的那间仓库就成了天然的冷藏箱。满仓库的给养足够我们吃一个冬天。
我们用两根麻绳,把两只猪大腿吊着挂在房梁上,其他的猪肉全部被我埋进了墙脚的雪堆里。埋进雪堆里的猪肉不容易被风干,雪堆里的猪肉任何时候挖出来,都是新鲜的,保存时间也长,一直可以吃到开春。那两只吊着的猪大腿,我们是准备用来过年的。
我每天要走进仓库里去取粮食做饭,顺便也拿出一些油盐和冻豆腐之类的食品。有时候,一天里进去一次。有时候一天里会走进去两次,三次。
过了几天,我就发现,那块悬空吊在房脊梁上靠近北窗的猪的后大腿,好像有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痕迹。我当时就感到很奇怪,那悬空吊在仓库中间冻硬了的猪大腿,怎么会被什么东西啃咬过呢。我又注意了几天,那条猪大腿被啃咬的痕迹就越来越大了。我还以为是老鼠顺着那根绳子从房梁上爬下来啃吃了猪肉。但我认真地看着被啃咬过的那块猪肉又细细地一想,觉得有点奇怪了。老鼠从绳子上爬下来,它怎么不从上面往下啃,而是从下面的一边往上啃呢。而被啃咬过的地方,还是朝着北窗的那一边。我当时还想,这只老鼠真是聪明呀!因为,我还发现往下吊着的猪大腿,被它啃咬过的地方,肉是最厚的地方。我仔细地看了一阵悬空吊着的猪大腿,想想又感到不对头。老鼠是不会这么聪明的吧。我就怀疑起是不是黄鼠狼钻进我们这间仓库里了。要是黄鼠狼来了,可要当心我们养着的满院的鸡了。黄鼠狼是喜欢在晚上钻进我们的鸡窝里来的,它吃起鸡来,比吃这吊着的冻猪肉可容易多了。
我虽然这样地胡思乱想,但总也没有想出来是一种什么动物,钻进了我们的给养仓库,把我们准备过年的猪肉给啃吃了。
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天天来啃吃我们的这块猪肉呢?我决心要弄个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