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大雪过后,北大荒的冬天就天寒地冻起来了。
在哪个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年代里,将又会是一个冬忙的季节。那一年的全国农业学大寨工作会议后,又一次地掀起了冬季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新高潮。
有一天,大队主管生产的刘书记陪着公社主管农业的李书记来到我们的生产队。李书记因为主管的是全公社的农业生产,他会经常地和大队的刘书记到我们的生产队里来指导工作。到了冬季里要求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时候,他更要到下面的各个生产队里来跑一跑。因为我常到公社去开各种会议,我初到黑龙江的这个公社来下乡时,就和他认识了。他像兄长似地教导着我。大队的刘书记要我担任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后。李书记和刘书记就会一起经常地到我们生产队里来。我们的这个队离大队部最近。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两人就会到我们的队里来走一走。他们到队里来,有时问一问队里农业生产上的各项工作,有时就问一问队里副业生产方面的工作。他们连队里的牛马猪羊都会问一遍。有时候,他们还会跟着我走进队里的新建的养猪场里去看母猪生的小猪。他们俩都是北大荒真正地庄稼人呢。对庄稼院里的事儿,他们的兴趣都大着呢。
那天,我正在队里新开工的粉房里忙碌着。今年队里种了大量的土豆,除了分给社员一些,按照上面的调拨计划卖掉一些,队里还有许多土豆。队里就决定把粉房重新开起来,把这些土豆磨成粉面子,然后用这些粉面子在烧得滚烫的开水锅里拉成粉条。过年的时候,社员们的饭桌上又会多出一盘菜来了。
我一抬头,看见李书记和刘书记俩人走进粉房里面来了。
李书记说,“你们这个粉房开得不错呀。”
我说“要是不把剩下的土豆全部磨成粉面子,再拉成粉条。这些剩下的土豆就要全部冻坏了。冻坏了的土豆,连猪都不太爱吃呢。”
“看来,你还是很有头脑的。这件事做得好。”李书记说。
“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剩下的土豆一半都得烂掉了。其他队里要是有土豆来和你们交换粉条。你们也可以给他们交换。洗出来的土豆渣还可以用来喂你们的猪呢。”刘书记也说。
我们在粉房里面转了一圈。
我领着他们俩人走出机声隆隆,雾气腾腾的粉房。我们来到队部坐下来。
李书记说,“今年,又一次农业学大寨的运动要开始了。县里正在布置新的工作呢。今年的冬季里将又会是一个冬忙呢。”
刘书记也说,“这几年,全国都在搞农业学大寨运动。又有新的工作要布置下来了呢。”
我说,“我们队里一直都是很忙的。为了早一点做好明年的春耕的备耕工作。我马就要安排把队里的那一大堆粪送到土地里去呢。我们队的冬天里是不会闲起来的。”
李书记说,“哪,我们还是去看看你们的那个大粪堆吧。我听刘书记说,今年你又弄出了一个大粪堆。”
二
那些年里,农业学大寨运动每年都会搞得轰轰烈烈。
在去年的全县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会议上,县委布置了全县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工作,会议要求各大队把坡度稍大一点的顺坡垅的地块,都改成大寨那样的梯田。上面还给各大队分配了任务,要求各大队在一定的时间里完成一定的任务指标。县里太平大队有一位全省出名的劳动模范,他就没有听县委的。他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又是中央候补委员,是当年黑龙江省唯一的一位中央候补委员。文革时他还当过省革委会副主任。这位党支部书记是黑土地上出身的老庄稼人,他听了会议精神后生气地说:大寨我去看过,山西的土质是黄土,粘性大。大寨那个地方又多山,土地少得可怜,梯田的坝墙都是用岩石垒成的,梯田里的土才不会被雨水冲掉。我们北大荒的黑土地的土质是松散型的,一点儿粘性都没有。我们这里的土地又多的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有的是土地。人站在地的这一头,都望不到地的那头。要是把稍有点坡度的土地都修成梯田,那得多大的工程呀!这么多的土地,咱们也修不起呀。
他回去后就想了一个办法。他把稍有点坡度的顺坡垅的地块都用拖拉机的七铧犁改成了横坡的地垅了。他的经验往县里一报,县里就到他们大队开现场会去了。他在介绍经验时对大家说:我把全大队有点坡度的地的垅沟朝向一改,同样就挡住了水土的流失。我这么一改,也等于是修了一遍梯田。把下雨后的那点水、土、肥,全部挡在土地里了。他还很幽默地对大家说:我们学大寨的先进经验,主要要学他们的那种战天斗地的精神,不一定都要像他们那样去学修梯田。咱们学习毛主席的语录,还要讲个活学活用吧。
当时,我和李书记、刘书记都坐在会场的人群里,全会场的人都给了他一阵热烈的掌声。
其实,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一些大实话。这样的大实话,也只有他才有胆量到这样的会议上来讲一讲。别人又有谁敢到这样的会议上来讲这些实话呢。因为他是全省唯一的一位中央候补委员呀!还是一位省里的劳动模范。
我参加现场会后回到队里。第二天,去大队部又听了一遍文件的传达。大队也按照上边的布置,给我们各小队安排了任务。我回到自己的队里,也想着怎样去执行县里的文件精神,把一些坡度大一点的顺坡垅的地块改成横坡的垅,我还想着按照上边的要求,修一些像大寨那样的梯田。但是,因为工作量实在太大了,我终于也没有动工。但上面布置的工作又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否则,给我戴上一顶对抗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政治帽子,被上边批上一顿也是很不舒服的事。公社的李书记虽然会处处地护着我,但他也有他的难处呀。他也要听上边的呢。上边要求做的这件事,我的心里虽然不大情愿,但是,我还是想着应该应付一下。
我把队里的几位老庄稼人找来商量商量。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他们都是我工作上的智囊团。我虽然是他们的队长,但在他们眼里还只是棵嫩芽呢。我是很尊重他们的。李书记也经常地这样教导我的。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就应该多找队里那些老庄稼人商量商量。他们庄稼地里的经验多着呢。
大队的刘书记也常对我说,“队里生产上的事,你还是应多找一些老人来商量商量。你们队的老王头,你就可以多找他商量工作上的事。他的经验多着呢。”
没想到,队里的智囊们听了我传达的会议精神后却都一致地反对我这样做。他们说:“严队长呀。咱们队有四千多亩地呀!如果把稍为有一点坡度的地都改成横坡的垅,那得改掉一半,那得多大的工作量呀?能改得过来吗!上边还要求我们修什么梯田,可别乱扯了!”
智囊中的王大爷,他是最年长的。他的农业生产经验也最丰富。他说:“志明呀。我们要是按照上边哪样都这么一改,庄稼在苗期里,地里的光照程度可能会有问题吧。我们这个地方,不能与太平大队去比。那位老支书我知道,土改时我们就常在一起开会。我们的大队,在他们大队的北边。离他们还有四百多里路呢。他们那边改成横坡的垅台可能好使,我们这里可能就不好使。关键还是庄稼在地里的受光程度。你注意过没有呀?我们地里的垅台,都是南北朝向的,基本没有东西朝向的。原因就是南北朝向的垅沟在植物生长时,特别是在苗期里的受光程度就会更足。南北朝向的垅沟,要比东西朝向的垅沟光照程度好多了。阳光就会直接地照射到庄稼的根部去。光照时间对庄稼的生长最重要了。北大荒的无霜期又短。特别是在苗期里,光照不足,就会影响到庄稼的生长。弄得不好,一年下来,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打下来的粮食就会大幅减产的。我们都会白干的。”
我听他们讲得云里雾里,但想想他们都是些北大荒的老庄稼人,他们讲出来的关于种庄稼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他们的话是不能不听的。他们讲出来的话,就是经验呀。我跟他们比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种庄稼,我是个啥呀!我根本就是一个还没有成熟的生瓜蛋子呀。我还只是一只刚掉花骨朵的嫩南瓜呢。
我向大队的刘书记去汇报。他听了我的话,当时没有马上表态。他也是北大荒黑土地上的老庄稼人。在大队的领导班子里,他分管的又是农业生产。他种庄稼的经验也十分地丰富。那天在太平大队召开的现场会上,其实他也想到了这件事。但县委要求农业学大寨,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的决定是不能不执行的。刘副书记种地是行家,他应付上边的各种决定指示时也很有一套。他笑笑对我说:“你先等等看。新一年的备耕工作开始了,只要我们忙起来了,上边就不会再有人来关心这件事了。”
我听了他的话,想想也有道理,上面布置的有些工作是要拖一拖的,也用不着太认真。过一段时间,也就没有人再会来追究什么责任的。在农村,毕竟农业生产是最重要的。黑土地上多打粮食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一年忙到头,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多打些粮食吗!
我就回到队里,继续去做其他备耕的工作去了。这学大寨的事就先放一放再说,备耕的工作一忙起来,上边的这项决定,可能就会被拖过去了。
后来还真的被拖过去了。上边并没有人来追究修梯田的事。
三
我陪着李书记和刘书记。我们来到一大堆粪堆边。我们围着转了一圈,俩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笑容来了。
队里积了一大堆粪,那是队里的两位积肥员在一年里用人粪、牛粪、马粪、羊粪、驴粪,猪粪,再拌上一车一车的泥土,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的。这也是他们一年里辛勤劳动的成果。北大荒的庄稼人有一句谚语: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一大堆粪土,发酵一遍,就倒过来一遍,发酵一遍,又倒过去一遍,这一大堆粪,已经被社员们倒过来倒过去地翻了好几遍,又发酵了好几遍,它的肥力已经很足了。队里每年在春耕时有这么一大堆粪打底,庄稼人的心里也就有底了。这么一大堆粪,必须在春耕前全部送到地里去。每到这个季节里,队里的八挂大车,我就让他们全部都去往地里送粪。我算计着,队里八辆大车,每辆车在一天里往地里拉四趟,到了春耕开始,这一大堆粪,也就所剩无几,只剩一个底了。明年又可以让两位积肥员慢慢地,一车一车地积起来。
李书记和刘书记看过我们的大粪堆,他们就回到大队去了。
隔了大约有十多天。队里往地里送粪的工作就开始了。
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要我去公社开会,会议的内容又是和农业学大寨有关的。说是县里有个生产队,又在学大寨运动时有了新的发明,这项发明还是县里的一位主要领导去南方学习时带回来的新经验,在他们那里的试点。
这项新经验,就是河淤土上地。
县里的那位主要领导,在一次去南方学习农业学大寨运动经验时,他看到江南的河里湖里的底部有一层淤泥叫河肥,他看见一些农民站在水泥做成的小船里,把这层淤泥从河水里捞上来,送到地里去肥地。在一些农业学大寨的先进经验的材料上也有介绍的。他听了介绍后还去河边的现场看过。他还亲自跳上水泥船去看农民们是怎样操作的。他亲眼见了江南水乡的农民在水里捞河肥的情景,当时就让他大受启发。他回来后,在县里的一次农业学大寨的工作会议上,大谈了一阵这个取回来的新经验。他说:“这层河底的淤泥肥得很呢。咱们县里的沟沟,河河,大大小小的水库有的是,冬天还都冻透了河底和沟底,各大队自修的小水库也都冻透底了。只要把这层河淤土挖出来送到地里去,肯定很能肥土地。要是把全县所有的河底、沟底、水库底都挖上一遍,把挖出来的这层河底沟底的淤泥全部送到地里去,能顶多少化肥呀。县委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在全县大搞一场农业学大寨冬季农田基本建设,把河淤土挖出来送到地里去的群众运动。
听过公社主要领导传达县委的会议精神后,我离开会场刚要走,李书记就把我喊住了。他来到我的跟前。他对我说:“你们小队前面就是大队的一个水库,冬季里水库也都冻透到底了。你回去后就发动全部劳动力。把这层库底的河淤土全部把它挖出来,送到地里去。过几天,我就带着全公社各小队的领导们,到你们队里去开现场会。”
我听了大吃一惊。我就对他说:“你还是到别处去开现场会吧。我们队里的全部劳动力和马车,都要往地里送一年里积攒起来的哪一大堆粪呢!你是知道的。”
他笑着又对我说:“这次把全公社农业学大寨冬季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先进经验现场会放到你们队里去开。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也是对你们队工作的重视呀!你要端正态度。回去后,你要好好地组织发动全队的社员群众,大搞一场把河淤土送到地里去的群众运动。”
他对我说完,又对我笑了笑。他脸上的笑容里还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他还朝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当时就感到,他的笑容里面好像还包涵着其他的内容。
我的脑袋都要炸了。要把这么大的一个水库里的库底全部挖去一层。还要全部送到地里去,全队的人马得干一个冬季。队里要往地里送粪的备耕工作就别干了。但是,我认真地想想也没有办法。县里的这个农业学大寨冬季大搞农田改造的群众运动是不能打折扣的。我不想把一顶对抗农业学大寨的帽子戴到自己的头上来。
再说,我经常地到公社来开会。公社里的领导们对我也都不错。特别是这位主管农业的李副书记,他向我布置的工作,我要是拒绝了,是根本不行的。在我们队里开现场会,这也是公社领导们看得起我。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做出点样子来的。否则,我也对不起他们平时对我的爱护。做人做事总得讲点义气吧。我这样想着。
我回到队里,马上又去大队找刘书记。他听了,又没有马上表态。其实,他早就知道公社要来我们队里开现场会的这个决定了。他看着我的脸,他的脸部表情也和公社李副书记一样。他也朝我笑了笑。他那满脸皱纹的老脸上,也同样地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
我就有点生气地对他说:“你倒是有一个态度呀。你只会笑呀!”我到这个大队来插队落户,平时和大队的这位刘书记关系处得父子似的,所以和他说话时,就没有了轻重。他看我生气的样子,就说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去办吧。”
他看着我还在生气的样子走出大队部去。他在我的身后,又说了一句,“你还是去听听队里的那几个老人们的意见吧。”
我回到队里,找来了哪几个智囊。让这些老庄稼人给我出出主意。
大家一听就炸了,说啥的都有。
“这河淤土能上地吗!尽瞎扯。”
“水库底里的那层黑泥是会有一定的肥力,但你要知道,那只是河底的一层冻土,拉到地里去全是些生土呀。庄稼是应该生长在一层熟土上的。那层冰冷的冻土,它能长庄稼吗!”
“他们尽扯。出这样主意的人他们哪是北大荒种地的庄稼人呀。谁也没听说过,把一层结了冰的冻土拉到地里去能长庄稼的。”
“南方的水里不结冰。所以,河底的那层污泥挖出来能肥地。这北大荒的水库底里的那层淤泥,到了冬季挖出来的也就一层是冻土块。这不行,这不行。”
“要是把全部劳动力投入到挖河淤土上来。这一大堆粪就没有时间再往地里送了。这不是要耽误春耕生产吗。”
我让大家充分地发表了意见后,就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件事。但公社说要在我们队里开现场会。你们看怎么办。”
“应付他们呗。”有人就这样说。
“光应付也不行,要是唬弄不过去呢。不是要让咱们严队长为难了吗。将来他会受到公社批评的。弄得不好,再给他戴上一顶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帽子。他的一生就完了。这事光应付不行,我们还得要认真地帮着队长想想办法。”
我就说,“只要不影响今年的春耕,我受点委屈也行。但到了那一天,公社把各队的领导们都拉到我们队里来开现场会,我们这里却连一点举动也没有,在公社领导们的面前也不好看呀。弄得不好,到时候可能就会是政治问题了。”
大家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好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吱声。队部里很安静,连他们抽烟时的叭答、叭答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王大爷就问:“公社在咱们队开现场会多长时间呀?”
我说:“可能也就是一天吧。也可能只有一个上午。哪天李书记要求在我们这里吃午饭。让我也好好地介绍一下经验。却被我拒绝了。我对他说:队里是留了一点粮食,但这些粮食,我是要用来夏季里出民工去大堤上防洪水时用的。诺敏江上不是每年都要发洪水吗。公社每年都组织各大队出民工,队里就要带上这些粮食了。这次公社要来我们队里开现场会的人肯定不会少,我管不起这顿饭呀。李书记就同意了。他让他们自己带饭。他只让我们准备点热水就行。开过会就让他们各自马上就回去。”
王大爷就说:“只有半天呀,这还不容易应付呀。公社来开现场会时,咱们把哪天的场面弄得热闹些,不就行啦。”
有人也跟着说:“怎样应付上边来检查,你不用犯愁的。这类事我们在大跃进时就开始经常地用了。现在咱们再用他一次,不就行啦。”
我就说,“现在队里备耕这么忙,还要抽出时间来应付上边的学大寨。到了那天还不能耽误队里的正常工作。唉!”我叹了一声。
王大爷笑笑说:“这事好办,你不用叹气。队里不是有两群羊吗。到了那天,让两个羊倌把两群羊都放到前面山岗上的路边去。路的东边放一群,路的西边也放一群。远远地看见开会的车队来了,就让羊馆把两群羊往一起赶,让这两群羊先挡住要进屯子的那条路。再让他们每人扛一面红旗到山岗上去。两个羊倌要是看见开会的车队来了,就让他们把红旗举起来。我们见到了,马上就把全队男女老少都叫到水库里去干活。到了那天,让队里的那两群羊也为农业学大寨做出点贡献。让它们给我们送消息”。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真有你们的。我曾听说过,抗日战争时期,有用消息树来对付日本鬼子进村的。放羊的羊倌在山岗上看到鬼子进村了,他们就把山岗上的一棵消息树放到了。鬼子进村的消息就送到村子里了。没想到现在还会用这个办法来对付农业学大寨。到了那天,队里的那两群羊,就成了给我们送消息的消息羊了。”我的话一落音,大家哄的一声,都笑了。
我又说:“我好像感觉到,我们今天有点像是在对付日本鬼子进屯子里来扫荡的味道呢。”大家又笑了。
有人也笑着说:“我看也差不多。唬弄洋鬼子呗。这种对付上边来检查之类的办法,我们也经常地用。还是老王头说得对,我们大跃进时期就开始经常地用了。gcd的政策总是变来变去的,否则,咱们北大荒的老农民还有个活呀!”
我说:“毛主席要我们到农村来接受你们的再教育。真是一条十分英明的决策呀。还是你们农民们聪明呀!”
“哪。你就好好地向我们北大荒的老农民学习吧。”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四
召开现场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认真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我派人去大队部找来许多面彩旗,中午休工的时候,就让几个基干民兵把这些彩旗全部插到水库岸边的黑土里面去。我先布置了一个彩旗招展的热闹场面。我又找来几个上岁数的老人。让老王大爷领着他们各自拿着洋镐和铁锹,把水库里的一层残冰刨碎了。还象征性地把库底里的冻透了的黑泥块也刨成一堆一堆地。已是严冬,水库早已冻干了底,只要把上面的那层冰刨开,就能露出下面的黑泥来。严寒的冬季里,黑土已冻有一米多深了,用铁镐刨起来,一块一块地。
这几个老头儿在老王大爷的带领下,他们干起活儿来还很认真。一天下来,竟然让他们刨起了许多堆河淤土的土块。他们把这些刨出来的河淤土的土块,堆积成一小堆,一小堆地。还有一些大块的河淤土,也被他们刨起来堆成一大堆一大堆地。傍晚的时候,我到水库边去看他们的劳动成果,感到十分地满意。第二天,还是让这几个老头儿去干同样的活儿,第四天也照常,他们也乐此不疲。有人还这样说:干啥活儿都是挣工分。这唬弄上边的事,队里只要给工分就行了。
终于等到公社要来召开现场会的日子。为了尽量减少耽误往地里送粪的时间,我让大车和劳动力都先去粪堆边干活儿。只要看见山岗上羊群中的红旗举起来,羊群也被两个羊倌赶得聚成了一堆,挡住了进屯子的那条路。我就马上到队部前面去敲响那口钟。只要听到钟声,全队所有的马车的和劳动力,马上到水库里面去挖河淤土。我还让全队在家里的男女老少,凡是能活动的人全部到水库的工地上去。把场面搞得热火朝天的样子。
五
我站在粪堆边一面和大家干着活儿。我们把粪一锹一锹地装进每辆大车里。车老板就赶着大车把粪送到地里去。这一天,我还特意地让他们往近一点的地块上面送。我不断地往山岗的方向眺望。
山岗上的红旗终于举起来了。两群羊也被羊倌赶拢在大路上聚在了一起。我就知道他们已经看见公社来开现场会的车队了。
我就紧忙地扛起手里的铁锹,赶紧地往队部的门口跑去。队部门口的一根电线杆子上,挂着一只废旧的拖拉机的主动轮。这块钢铁就是队里的一口钟。我平时来敲响它是为了召集社员们开会和出工的。今天,它却要派上特殊的用场了。我拿起一把挂在一边的铁锤,很认真地就把它敲响了。
当,当,当,……。我很认真地敲着钟。
我认真地敲着钟的时候,神情是十分庄重的。我在敲着钟的时候,我还想起了在上海看过的一部叫《地道战》的电影来了。哪部电影里有一位老汉,当日本鬼子半夜里偷袭他们的村庄时,他快步跑向挂在大树上的一口古老的钟。他庄严地拉住了那根钟绳。那半夜的钟声把偷袭村庄的鬼子们都惊住了。当,当,当,那半夜的钟声,也把全村庄的人都惊醒了。全村庄的人们听到了钟声就都拿起了武器,从自己的家里跑出来了。他们钻进了村里的地道,躲进了掩体,把手里的武器瞄准了半夜里来偷袭村庄的鬼子。那位老汉拉响钟绳的庄严神情,我想肯定是和我现在的神情是一样的。那种钢铁撞击出来的声音,也猛力地撞击着我的心。因为鬼子就要进屯了。
当,当,当的钟声在屯子里响起来。平时被我训练有素的男女老少奋奋扛着铁锹洋镐走出了家门。在粪堆边干活的青壮年劳动力也都朝水库里奔来了。送粪的大车从地里回来后,车老板们一看粪堆边没有了干活的人们,他们也把马车赶到了水库里面来了。
水库工地上彩旗招展,人欢马叫,男女老少齐上阵。有往马车里搬着黑土块的,也有人奋力用洋镐在刨冻土层的,也有两人抬着一只筐,往马车边送黑土块的。装满了一车河淤土的马车,车老板高高扬起手里的大鞭,驾驾驾地大声喊叫着,四匹马奋力地拉起了马车,往水库岸边爬上来。水库里热闹非常,男女老少都在大挖河淤土。并且还要把这些河淤泥送到地里去。
这时候,公社赶来召开现场会的车队,已经走进了水库的大坝上。李书记把此事组织得极好,每个大队都开来了一台胶轮拖拉机,后面的拖挂车厢里都站着各生产队的队长们。他们坐在裸露着,连篷布都没有的拖挂车厢里。他们都穿着老绵羊的皮袄、皮裤。有足蹬厚厚的皮靰鞡毡靴的,也有穿着羊毛毡靰鞡靴子的。他们的头上,有的戴着翻毛羊剪绒皮帽子,也有人戴着狐狸皮帽子,还有戴着狗皮帽子,水貂皮帽子的。在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里,天空中没有太阳,天阴沉沉地似有雾霾,好像还下着小雪。天寒地冻,他们从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变成了一团团白雾,围绕着他们的全身。他们的脸上,帽沿边都挂上了厚厚的一层霜。车厢里的人,他们成了一只只白色的绵羊。他们站在车厢里面冻得浑身颤抖着。他们不停地在车厢里面跳着双脚想暖和一下身体。
拖拉机突突突地吐着黑烟,车队在大坝上停下来了。我远远地看见李书记从第一台拖拉机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天气太冷了,他的嘴里吐着一团一团的白雾,他戴着皮帽子的头也很快地变成了一只羊头。他没有让车上的人跳下车来,只让他们在各自的车厢里活动活动冻麻木了的腿脚。
我看见他大声地对他们讲着话。他讲了一阵话,停下来,又讲了一阵子。
紧接着,他转过身来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我看他很高兴的样子,他好像还很认真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他又双手抱拳,给我作了一个揖。我还清楚地看见他把右手从棉皮手套里抽出来,把一个大拇指在寒冷的空中竖了起来。然后,我看见他微笑着,他又钻进第一台拖拉机的驾驶室里去了。
他坐的那台车,突突突地冒了一阵黑烟。他就带着车队,慢慢地从水库的大坝上开了过去。他们连车都没有下,就又朝另一个大队开去了。
我看着远去的车队,就朝还在水库里挖河淤土的人们喊了一声:“我们也都撤吧。该到粪堆边干活儿的,还是到粪堆边干活去,该回家去坐热炕头的老人和小孩就都回家去。该干啥的都干啥去吧。我多谢大家了。”
这时候,我看见刘书记也来到了水库边。他站在哪里微笑着,看着我。
我的脚虽然在一双棉皮鞋里,脚指头却冻得隐隐地痛起来了。
六
傍晚的时候,两位羊倌赶着他们的羊群回到队里来了。他们走到我的跟前时,笑着对我说:“严队长呀。今天的羊在山上可没有吃饱呢!”
我也对他们笑笑说:“农业学大寨,这些羊为了给我们送消息,今天它们也辛苦啦。你们去抱些干草来喂喂它们吧。”他们听了又对我笑笑,赶着羊群回圈里去了。
一九七六年早春,正是最寒冷的时候,老王大爷也曾对我说:今年是龙年,是条卧龙要翻身,要天塌地陷,会闹天灾人祸呢。
我听了又是吃了一惊。我知道,北大荒老农民的话是不能不信的。果然,天灾来了。吉林一场云石雨,天塌了。唐山一场大地震,地陷了。三位伟人仙逝了。到了十月,闹起人祸了。
二〇一〇年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