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珍宝岛一仗，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也把整个北大荒打得紧张起来了，一切工作都是为了搞战备。
那是我们知青走进北大荒的第二年的夏天。
有一天，大队民兵连长对我说：“你马上去公社武装部报到，参加‘七人背’”。我不知“七人背”为何物，第二天背着行李，赶二十里路去公社。
武装部的刘干事是位复员军人，他还是咱们屯的姑爷，队里的会计是他的老泰山。刘干事见了我十分亲热。我就问：“什么叫‘七人背’”？
他笑笑说：“瞎扯蛋呗！”
我不明白了，这瞎扯蛋还能和战备有联系。又有三个人来报到时，刘干事却没对他们说瞎扯蛋的话，认真地安排着他们的住宿。
晚上，刘干事非要我去他家里喝酒。酒桌上，我又问起“七人背”。他就对我说了实话。原来，一切工作都是为了准备打仗，整个北大荒的中心工作就是为了战备，各地就花样百出地搞名堂，好往上报成绩。邻县有个大队，三位木匠和四位铁匠，搞了个能造手榴弹的小小兵工厂，生产的工具简单得只有一台小型化铁炉，一个炒炸药的小铁锅，还有几样其他铁匠木匠用的工具。如果打起仗来，七个人背起这几样工具就能跑，跑到安全的地方，支起这几样工具就能造手榴弹。还说这是从一部描写抗日战争的电影里学来的。
这项发明报上去，领导们马上总结了经验，很快就要求推广。每个公社至少要搞一个“七人背”。
刘干事多喝了几口酒，就说：“如今这年头，尽出怪事。好好的饭不吃，非要吃什么忆苦饭，有些地方忆苦饭又吃出了新花样，把反修防修结合起来，搞出了反修面。什么反修面，那是把苞米心子磨成粉，往里兑点苞米面，把它炒熟了当饭吃。这倒好，把一棵苞米棒子连心子一起全吃了。吃得人屎都拉不出，把人当猪了。‘七人背’，我去参加的经验介绍会。靠生产这些土玩意能打仗？你知道苏联人的坦克先进到什么程度了吗！”
牢骚归牢骚，政治任务还是要完成的，否则，破坏战备的帽子戴上来，谁都怕。
我们先来的四个人中，其中一位是附近铁匠铺的小李。他也是种地的农民，农闲时就和他爹打一些镰刀、锄头的农具卖。这次把他找来，主要是负责生产手榴弹的外壳。我就专门给他当助手。刘干事说：“还有两位木匠，以后再叫他们来，咱们先做铁壳。”
我们就操练起来了。
我们找来许多烂铁，去县城买来一车焦炭。炸药、**、导火线，公社每年修水利时还有剩余的，从武装部的库里拿出来用就是了。我们按照刘干事的指导，又找来一些破缸片，在石板上捣成浆。我们把捣烂的缸浆抹在一个上面发下来的直径半尺的圆形钢桶的内壁。那钢桶下面有个门，往里能进风，往外能掏灰，出铁水时，从另一个小眼里淌出来。上面还有一个口，能往里加铁块和焦炭。因为缸浆本身是水缸打烂的，水缸又在窑炉里经高温烧制而成，抹在炉壁里就像耐火砖一样地能抗高温。小炉做成，不重，只要一拎就能被拎起来，往身上一背就能背着跑。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把烂铁和焦炭放进了炉里，点上火。小李最卖力，他把自己家里的给铁匠炉吹风的一只风箱也搬来了，他家的铁匠铺也停了。他还对我说：“他爹说的，这次去公社里好好地干‘七人背’。将来这个七人背就变成兵工厂了，咱们就成了创始人，就能拿工资，还能端一口国家的饭吃呢。”
我们忙了一上午。我和小李轮换着拉风箱。我们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但炉里的铁块，虽然烧得发着白光，终于也没能把它化成铁水，反而把小炉的炉壁烧裂了。我们把炉火一停，抹在内炉壁里面的那一层缸浆，整个地粉碎了。碎裂的缸浆就随着炉里的铁块和焦炭灰渣全都脱落下来了。
刘干事就奇怪，他说：“我去开会时，他们就是这样介绍的经验，咱们怎么就化不成铁水呢？”
第二天，我们又试验一次，还是不行。
我们就问小李：“你这个铁匠能否有办法。你要能想出新办法来，你也能去介绍经验了。”
他说：“我们打铁时，只是把铁块在炉子里烧红，就能开锤在砧子上锻打各种农具了。我们从来就没有把铁块化成过水。把铁块化成铁水，那得多高的温度呀！”
刘干事有点着急。
隔了几天，武装部长开会回来，问刘干事：“其他公社的‘七人背’搞得热火朝天地，有的还有新发明呢。你们怎么样呀？”
刘干事很窘。部长也不多问，看了他一眼，他笑笑走了。
“政治任务呀！这可怎么办？”刘干事急坏了。
他着急，我也替他着急。但我总觉得凭这么个小炉子要想炼出铁水来，是不太可能的。我曾在上海一家钢铁厂学过工。我就说：“我看，这恐怕不行的。你还是先去其他公社看看。他们是怎么搞的。”
第二天，他就到各公社取经去了。
两天后，他笑嘻嘻地回来，对我说：“谁也没有搞成功。我说是瞎扯蛋吧。”大家心里有了底，就不再试验，只等上面下通知。我们还到诺敏江边去玩了一天。
部长又来检查我们的工作，他问了问刘干事，又来看望了我们，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活就走了。我看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好像心里也有数。但这是上面下达的战备任务，战备任务就是政治任务。
部长过问，更是把刘干事急坏了。他就要大家想办法，哪怕搞个新花样也行。
我忽然想起在上海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地雷战》，想起电影里那种炸得鬼子魂飞魄散的石雷。我就说：“咱们造不出手榴弹，造个土地雷怎么样？”
“土地雷！这土地雷怎么造？”大家好奇地问。
我没当着大家的面直说。晚上，我独自去了刘干事的家里。我对他说：“咱们搞的‘七人背’反正也是瞎扯蛋，咱们造一些水泥雷不就行吗。咱们就这么办……，我看这件事就能应付过去。”
刘干事不愧是当过兵的人，一点就透，他当即就决定：“咱们就这么干！”
第二天，他又找来两个木匠，做了几个八角形的木盒。我们又找来几个水果罐头的空瓶。我们把这几个罐头瓶放进每只木盒的中间。罐头瓶和木盒之间的环行空间，下面和上面，我们又找来一些玻璃碴、碎石子和黄沙水泥搅拌在一起制成水泥沙浆填进去。我们还专门捡一些有棱有角的碎石子拌进水泥沙浆里。过了三天，水泥凝固，我们打开木盒。哈，几个八角形的有棱有角的水泥雷壳就造成了。我们又往里面填炸药，装**。小李就要装导火线连接**，他想起爆时用火柴和烟头去点火。
刘干事不同意，他说，“用那种土办法去点火，人离地雷太近了，万一出点事太危险，这样不安全。他搞来些电**，又找来几节电池，组装成一套起爆装置。我们一共装了三个这样的水泥雷，全部都被我们填满了炸药。
大家兴高采烈地抱着三个水泥雷到诺敏江边的沙滩上去做试验。我们把水泥雷埋进沙堆里，又用电线远远地把水泥雷和起爆装置连接在一起。刘干事要我们远远地趴在沙滩上隐蔽好。他自己就躲藏在一个沙坑里。他把起爆装置的两根电线的头轻轻地一碰。我们只听到沙滩上“轰，轰，轰”三声巨响。我们抬头一看，三股浓烟带着沙土就飞上了半空中去了。这水泥雷爆炸的威力还很大呢。
“成功了。”我们惊喜地从隐蔽处跑出来，高兴得在沙滩上直跳。
刘干事更高兴。他说：“这水泥雷的杀伤力肯定不会小。水泥炸裂，飞起来就能伤人。碎石子有棱角，飞起也能伤人。玻璃碎了像刀子一样地锋利更能伤人。哈哈哈。”他有点手舞足蹈起来了。
刘干事马上向武装部长作了汇报。部长听了更是喜出望外，他马上决定向全公社进行推广。并要刘干事赶紧写材料。那天，他挺着大肚子来看望我们时兴奋地对我们说：“大家回去后，马上造些水泥雷，尽量多造一些准备着。苏联人要是真的打过来时，我们再往里面填炸药。不见鬼子不挂弦。咱们的这项新经验应该立即报上去。这个方法比‘七人背’简单多啦！”
大家散伙那天，我帮小李往他的家里搬风箱。他当时有点灰心丧气的样子，他对我说：“我原以为这次到公社来搞‘七人背’，将来变成了兵工厂，我就有领工资的地方了。这下白干了。”
我笑着安慰他说：“你也太认真了。这个年头，你做什么事都别太认真，这搞‘七人背’，我们本来就是瞎扯蛋的事。你也太认真了吧。”他听了我的话，一脸懊悔。
刘干事送我回大队，临分手时对我说：“回去后，你也不要太认真，做几个装装样子应付一下就行了。”
我回去后，还是按照武装部长的要求造了许多水泥雷，摆在大礼堂的墙根边。只等苏联人打过来时往里装炸药。
刘干事还真的到上边介绍经验去了，很是出了一阵风头。
过了一段时间，民兵连长来检查战备工作，他看到那堆水泥雷，笑着对我说：“你造了这么多，好好保管吧！”
七六年秋，我去大庆油田参加工作，临走时曾去看过那堆水泥雷，当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心情。因为那是我在北大荒的一项发明呀。
作于一九九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