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丽的诺敏江上
——诺敏河发源于内蒙古大兴安岭,在黑龙江省甘南和富裕县汇入嫩江。当地人也称它为诺敏江。
初秋的天气还很热,中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撒在黑土地上,地面上蒸腾起阵阵热浪。
麦收结束,我马上去大队找来拖拉机翻地,秋翻过的麦地都能顶施一遍肥呢。这是我在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学到的经验。这几天,晴天无雨,太阳像个大火球似地在天空挂着,正是麦地秋翻的好时光。北大荒这鬼地方,天气像小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它马上就变了,有时候,夏天里都会来一场冰暴。我是绝对不肯放过这么好的天气的。我坐在拖拉机驾驶室里陪驾驶员翻地,回头津津有味地看着被五铧犁翻起的黑油油的,翻滚着的五条泥浪。拖拉机轰鸣着,拖着五铧犁在地里奔驰
“队长。你的一位朋友来找你啦。”
我突然地听到有人在喊我。我顺着声音望去,一条土路上两匹快马齐头并进,八个马蹄擂鼓似地飞奔而来。其中的一匹马背上骑着队里的仓库保管员。我心里突然地产生了一股怒火,真想过去狠狠地骂他一顿:在大热天里骑马飞奔,你想累死这两匹马吗!可是,我转而一想,这家伙平时很少骑马,更没见他这样骑马飞奔过,可能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吧。
我让驾驶员停住拖拉机,急忙跳下车来,迎着他走去。
“队长。你的一位姓李的朋友派人到队里来找你啦。他说,他家是住在诺敏江边的。他要我告诉你,老达子的木排下来啦。他已堵住了二十多张排。他要你马上去江边,你的朋友老李他在江边等你呢!”
我心中一喜,紧忙就问:“他人呢?”
“他说,哪位来送信的人就在咱们队部。王队长正陪着他说话呢。”他在马背上回答。
我看了看两匹马,它们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水洗似的。
去年春天,这个队里的三派人在选队长时互相攻击,互不相让,结果大队把我拉来当了他们的头,要我来领导这个有四百多人口,四千五百多亩土地,还有六千多喘气的牛马猪羊的生产队。这是个半农半牧的生产队,位置又和内蒙古紧挨着,两省之间只隔一条边壕。据传说,那条边壕,还是成吉思汗带人马修成的。我有时候到内蒙古的那边去,经常地在边壕上面经过,却从来没有认真地去考证过它的来历。
我管理这个生产队已有一年多了。我并不喜欢队里那些喜欢闹事拉帮结伙的社员们,还狠治过他们的几个帮头儿。我却很喜爱这些马,要在平时,看到两匹马累成这付样子,我非要狠骂保管员一顿不可。队里的社员很有点怕我。但听到他说江边的老李派人来找我,还帮我截住了老过子的排木,我就再也顾不得其他了。我接过他递给我的马缰绳,翻身跨上马背,以更快的速度朝队部的方向飞奔而去。
去年,队里粮食大丰收,生产队里有点积蓄,我就想用这些钱为队里盖座砖瓦结构的大礼堂,平时社员们开会,过年时搞个娱乐,大家只能在两间又黑又矮的干打垒里,炕上地下坐的站的蹲的挤得黑压压一片,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那时,在北大荒的农村能看到的全是这种土房。在县里的一次基层干部大会上,领导们曾提出要向太平大队学习,有条件的地方,要把队部盖成砖瓦结构的大礼堂。这正合我的心思,我这个队长鬼知道能干多长时间。平时我总想:我在任时给大家干点好事,说不定将来离开了,社员们对我也是一个纪念。我就把想法和队委们一凑,大家一致通过。我自然没有告诉他们我心里想的那个小秘密。事有凑巧,在公社基层干部会上,我结识了诺敏江边的老李。我知道他这些年经常在外面跑采购,买砖瓦木料这些东西他是很有办法的。老李也够朋友,一口答应。他先帮我买来几万块红砖,盖礼堂的事马上就投入了施工,九间大礼堂四面的墙,已经砌到要架房梁的墙口,只等买到木料做人字架上房梁了。搞不到木料,负责施工的王队长正急得团团转呢。现在老李在江边帮我截住了老达子的排木,岂不是雪中送炭来了。
我回到队里,王队长正和老李派来的人在办公室等我。我们商量了几句,老李派来的人就要马上回到江边去。临走时,我叮嘱他:你一定要让老李把老达子们在江边缠住。
我们称呼的所谓老达子,他们就是达翰尔族人。这个民族人口不多,主要分布在黑龙江,内蒙古和新疆地区,居住在黑龙江内蒙古地区的其中一部分人,专靠在嫩江和诺敏江上为大兴安岭的林场放排木为生。他们在为林业局放排木的同时,在完成任务的时候顺便就捎带着多放下来一些,而这多出来的这几排木头,就让他们在半路上卖了,收入就落入他们自己的腰包。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属贪污,那是违法的。这些人生得十分健壮彪悍又很是讲义气,还十分地能喝酒。汉族人如果肯与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而且首先喝得烂醉似泥,他们会十分敬重你,觉得你够朋友,就什么事都好办,就不再计较个人的得失了。否则,他们就认为你不够朋友,弄得不好,他们还会揍你一顿。担任知青指导员的公社干部老计曾经告诉我:如果你去买他们的木料,首先要和他们一起喝酒,在和他们一起喝酒时,你还要先装醉,但不能真醉。似醉非醉让他们看了又是真醉时,再和他们谈价钱,这时和他们谈起价钱来才有利可图。他们从来是说话算数的,答应的事儿,他们从不反悔。如果你不肯和他们喝酒,而且在和他们喝酒时也不肯喝醉,他们就认为你这个人不可交,弄得不好,他们还会起来狠揍你一顿。他们动手狠揍起人来,力气大得吓人。
来送信的人一走,我急忙让会计去供销社买来两大桶白酒,一百瓶鱼肉罐头,整整装了两麻袋。第二天一早,我带足了现金,领着队里老木匠和会计,赶着一挂四套马车,急匆匆朝百里以外内蒙古一边的诺敏江边赶去。临走时,我又捆了两只大肥羊放到马车上。
我们赶着马车,飞快地跨过了边壕,在内蒙古的草地上朝远处的一座小山飞奔而去。日近中午,我们来到江边,只见碧绿的江水里沿岸靠着二十多张木排,我仔细一看,那水里的木排全都是两人才能合抱的大圆木,都是做房梁的好材料,又全都是笔直的红松木。喜得会计和老木匠合不拢嘴了。
老李和放排木的老达子已经缠了两天,他见我赶到,就急匆匆地朝我跑过来:“你总算赶到啦。你带酒来了吗?”
我说:“我去公社信用社取点钱,把时间耽误啦。”我又指指马车上两大塑料桶白酒,一麻袋罐头和两只咩咩直叫的羊,“你需要的东西我都带来啦。”
老李笑笑,把我拉到一边,说:“价钱我已讲好,每立方米不超过二百元。以后的事就看你的了。”
我说:“行,没问题。不就是和他们喝酒吗。”
他又用眼睛指着坐在江边一块巨大岩石上,面对江水低头卷纸烟的一个老头儿,说:“那老头儿是个看水路的人,也是这群人中威望最高的人。江水里的木排能否顺利地放到下游的林业局,全凭他的一双眼睛看水路。他经常地在这条江面上放排木,所以对这条水路很熟的。这一队放排木的人,他们是第一次走这条水路。以前,他们一直走的是嫩江的水路。他们对这条路不熟释。所以,他们的队长都得听这个老头儿的。你只要把他哄好了,价线还会讲下来。”
我听指导员老计讲过,在诺敏江上游的大兴安岭江水中,他们把一棵棵圆木串成木排,又把数张排,一张排,一张排地在水里连起来,最后那几张木排,肯定是他们在完成任务后偷偷挂上去的。他们又把这些挂在后面的木排,在放到下游林业局前的半路上偷偷地卖掉了。从这里往上游的沿江两岸并不缺木料,只有从这里往下游的两岸地区,因为没有森林才会有人来买他们这些偷出来的木料。林业局知道放木排的人在半路上偷着卖国家的木料,也经常来查。如被查出来就没收了,弄得不好还要罚款。所以,这些在路上被他们卖掉的木材,价钱往往很便宜,还能讨价还价。公社各单位**建,大都是从这些老达子们的手里买来的便宜木料。
老李去叫来他们的队长,给我们互相介绍时,他还特意向他介绍我是上海的知青。他们的队长听了,对我笑笑说:“我们那里也有知青,都是些很好的人。”
我就对他说:“我们带来点酒菜,先让弟兄们弄酒菜去吧,把我带来的两只羊也杀了吧。煮了给大家去下酒。”队长又笑笑,领着他的兄弟们杀羊去了。
我就朝江边巨石上坐着的老头儿走去。
老头儿满头白发,一张紫铜色的脸。他很瘦,脖子上,双手上,双脚上,一根根青筋暴露着。一看就知道,是个饱经风霜,意志坚定,说一不二的人。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亲切地叫了他一声:“老大爷您好呀。”
老头没理我,低头继续认真地卷他手中的纸烟。
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一包凤凰牌香烟,那时候,这个牌子的香烟是很有名气的,抽起来时会产生一股特殊的香味来。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老头儿核桃壳似的脸裂了一裂,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就势夺下他手里卷着的纸烟,笑着说:“大爷。您还是抽我的吧。我是从上海的家里带来的。”
他也不推让,接过去点燃,深吸一口,说:“真香呀。一年多前,我们哪里的一个知青也给我抽过一支这种牌子的香烟。”
我就把一包凤凰烟全给了他,他看我一眼,收了。
我又说:“大爷贵姓?您老今年多大年纪啦?”
“我姓白,今年七十多啦。老棺材瓢子啦。”停了一下,他又说:“你想买点木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是呀。我想买点你的木料,为队里盖个大礼堂。”我说。
“我看你这副样子也是知青。”他说。
“我是上海来的知青。”我说。
“你们知青不容易呀,远离父母到这个地方来安家。还习惯吗?上海可是个好地方,爹妈都好吧。”
“爹妈都挺好的。大爷,你去没去过上海?”
“我那会去过那个大地方,我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大兴安岭。年轻的时候呀,去过一次齐齐哈尔,听说上海要比齐齐哈尔大好几倍呢。”
“是呀。大爷,今天咱爷俩能认识,也算有缘。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上海玩玩。”
他听了,嘿嘿一笑。说:“我恐怕没那福啦。”
我左一声大爷,右一声大爷地把他叫得高兴起来了。我们越唠嗑,越亲近了。他告诉我,他的独生儿子去年在这条江里放木排时淹死了。儿媳是从关里逃荒来北大荒林区的。儿子一死,他的媳妇扔下孩子就走了。她嫁人了。现在只有他和孙子一起度日。孙子还小,他又没有其他手艺,只得冒险来给放排的看水路,好挣点钱回去养孙子。他还对我说,这次出来只要也是为了给孙子将来上学挣点学费。在江水上跑木排,干这个活儿太危险。他跑完这一趟回去后,再也不干了。今后,爷孙俩上山捡拾点木耳、松子、山菇之类的山货卖,也不来干这危险的活。我听了心里直发酸。
我们正亲密地聊着,老李和他们的队长一起来喊我们去喝酒。他们把那两只羊已杀了,并在火上烤熟,羊肉在炭火上正丝丝地冒着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呢。
我们来到摆在草地上的两桌酒菜旁。
我看了一下,连我和老李,一共二十一个人。老李,他们的队长,老头和我,他们的会计和我们的会计,咱们几个就围成一桌坐下来。跟我去的老木匠,因为他们要守着几千块钱,就委屈他独自地在马车上吃羊肉喝酒。四匹马也没有卸套,低头在啃草地上的青草。
我看了一下这桌酒菜,全是我带来的,草地上摆满了羊肉和猪肉罐头。老李紧挨我坐下来,我的另一边坐的是白老大爷。
大家坐好,老李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已会意。我拿起我面前的一只大碗,有人就过来把酒给我倒满。
我举起一大碗酒,说:“咱们今天有缘。我这个上海来的汉人,今天坐在这片草地上,和少数民族兄弟一起喝酒。我们喝了这场酒,我们就是好朋友啦。大家谁也不许装假,来,我先喝。”我首先喝了一小口。
其实,我是装装样子的,这一口酒,我一点儿都没有喝到嘴里去。我只是把嘴唇在酒碗里浸了一下而已。但是,我却装出了像是喝进一大口酒的样子来。我还很像样地把酒在喉咙里往下咽一下了。脖子上的那个喉结,肯定是快活地跳了一下。我的脸上,还做出被白酒辣了一下的表情来。
倒满一大碗酒转圈轮流地喝,这是北大荒人喝酒的风俗。内蒙古紧挨黑龙江的地方,其实也是北大荒,这转圈喝酒的风俗他们也盛行,而且参加喝酒的人是绝不会装假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在北大荒的这几年,这种喝酒的场面我早就熟悉,这套业务练得也很熟,酒量也大有长进。坐在我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常年浸泡在冰冷的江水里放木排,很是需要喝点酒来驱除身上的寒气,所以他们不会在这种场合装假的,他们如果有人要装假就等于捞不到酒喝。我今天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有特殊任务,才和他们坐在草地上来喝酒的。所以,我必须把他们先灌醉。我却不能醉,但我还必须先醉。不然的话,这买卖就谈不成了,弄得不好还可能被他们暴揍一顿。今天的酒我不能真喝,我必须假喝。我假喝酒,还必须装得像真喝酒的样子来。
下一个轮到白老爷子喝。我把酒碗用双手端给老头儿,说:“大爷,您老年长,先从您这里开始吧。”
他也不推辞,接过酒碗去。他没有说话,看也不看,就喝了一大口。碗里的酒就下去了许多,“咕”地一声传过来,他那青筋暴露的脖子上的喉节,快活地跳了一下。他又把手里的酒碗递给他们的队长,他们的队长也“咕”地喝了一大口。接下来是他们的会计喝,他们会计喝过,就轮到我们的会计喝,最后喝的是老李。他们一人一口喝完酒,就各自紧忙去吃烤羊肉。谁也不管别人喝不喝,大家喝酒的态度都很自觉,是不用别人来监督的。我从老李手里接过碗,已经是空碗。我又马上去倒酒,倒这碗酒时,我留了点心眼,没倒满。大家都在啃羊肉,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这碗酒没倒满。我紧忙端起酒碗,把嘴唇在酒碗里浸了一浸,假装又喝了一大口,喉咙里也“咕”地响了一声。大家都低头吃着自己手里的羊肉,都以为我又喝了一大口,都赞许地点点头。我把手里的酒碗又递给老白头。老白头正在认真地啃一块羊骨头,他接过我递给他的酒碗,只见碗里浅了一些,以为我喝了一大口,就笑着点点头。他也喝一大口。喝过后,他又把酒碗递给他们的队长。
他们的队长正把羊肉嚼得满嘴冒油,一边嘴里还说着:“这羊肉正香呀。”他接过酒碗去,也喝了一大口。
我们喝着吃着,聊着,我已记不清他们每人喝了多少酒,我为他们倒了一碗又一碗,我却一口都没把酒喝进肚里去。我心里很清楚,老李这家伙鬼得很,他也绝不会把酒真正地喝进肚里去的。这些放排人,谁也不注意我们没有喝。
我看他们喝酒的同时,暗暗地佩服起他们的酒量来。想想也难怪,他们天天在冰冷的江水里泡着,虽然是初秋,江边的沙滩被阳光晒得滚热发烫,但江水里还是很凉的。他们全靠这白酒来驱赶身上的寒气,酒量肯定是这样练出来的。
我们转圈轮流地喝了几大碗酒。我看了一眼草地上的另一桌,他们也都在认真地喝着酒,吃着羊肉,各自的嘴里都鼓鼓地嚼着,嘴角边都是油光光地。他们把一只羊也吃了一半,一个个满嘴油汪汪地。我看他们的酒已喝得差不多了,我就说:“我们这样一人一口地转圈喝太麻烦,咱们干脆用大碗来干一碗吧。来个痛快的!”
他们的队长和老白头愣了一下,同时看看我。他们的队长说:“没想到你这个上海来的知青,还这么能喝酒。”
他们以为遇到的是海量。虽然大家都有点醉意,但出于够朋友,大家还是都同意了。他们的队长就告诉他们的会计去拿碗,并把碗一只一只地分给大家。我心里清楚,刚才转圈轮流喝酒时,他们每人起码喝了两大碗的白酒,过一会儿都会醉,但我必须还要跟他们一人干一碗才行。否则,今天来买木料的大事就要耽误了。我拿来酒桶,把酒一碗一碗地倒进每只酒碗里,把酒递给他们。
我第一个端起酒碗,对他们又说:“咱们今天难得在一起喝酒,咱们就是好朋友了。上海知青能够和达翰尔族人坐在一起喝酒,本来就难得,咱们在这天地之间的诺敏江边还结成了好朋友。为了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国家的民族大团结,我们都喝干手中的这碗酒吧。”
老白头嘿嘿地笑着,说,“你说得真好!”他端起了酒碗。
他们的队长也哈哈地笑着,端起了酒碗。他还大声说:“好。上海来的小兄弟,你够朋友。来,咱们大家一起都来干了这一碗。”
草地上,几只酒碗乒乒乓乓地碰在了一起。
他们都端着酒碗,眯着双眼,认真地在咕嘟咕嘟地豪饮,我却把酒偷偷地泼在身后的草地上去了。
我看到老李也把酒泼在他身后的草地上。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你这个鬼东西,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他们的队长喝完酒,他见我的酒碗也空了,就把酒碗往草地上一放,高喊一声:“好!今天的酒喝得痛快,我就对人说过,你们上海来的知青讲交情。今天,我又遇到了一个。”他又大口啃起羊肉来。他咽下一口羊肉,侧身看见一棵正在开花的黄花菜,随手摘下花朵,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我也把空碗往草地上一放,说:“能和少数民族兄弟在一起喝酒,我今天太高兴了。”我又把酒一碗一碗地给他们倒满。
老李就对他们的队长说:“队长,咱们能否把木料的价钱再定一下,刘队长可是来买你的木料的呢。”
他们队长说:“这好说,一切都好说。价钱的事,一会儿由老白头和刘队长去商量。我看他们爷俩很投缘的,一来就在江边唠得挺近乎。老白头说怎的就怎的。咱们都是好朋友啦,现在咱们先喝酒。”他哈哈笑着。
我说:“好。队长你够朋友。我早就听说,你们达翰尔人讲交情,我今天太高兴啦。来,咱们再干一碗酒,这碗酒你们看着我先喝。”此时,我已从内心里感到,今天的酒我不应该一口不喝了。如果再一口不喝,我的良心将会受到谴责。我也应该在他们的面前表现一下豪爽。于是,我与他们“乒”地互相碰了一下酒碗后,当着他们的面,首先把一大碗酒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
老白头和他们的队长同时大喊一声:“好。”大家齐声喝彩我的豪举。
这碗酒进我的肚里,我肯定要醉倒了。我深知这碗酒的力量。我当时的脑子就迷迷糊糊起来,但思维还能进行。我想;我必须醉在他们的前面。过一会儿,我真的醉起来,他们也都醉了,我怎么和老白头来谈这笔买卖呢。我看他们一个个也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看着大家都放下手里的碗,我首先晃了一下身子,朝老白头的身上醉倒过去。
他们都大吃一惊,白老头把我扶住。只听他说:“快。快把他扶倒我的帐篷里去躺下。他是喝多了,别让年轻人喝坏了身子,他们可都是娇贵的大城市里来的年轻人呀!”
老李说:“他今天第一次和你们在一起喝酒,他心里高兴,肯定是喝多了。别让他喝坏了身子,快让他去躺下吧。”他们一听更是感动。
他们的队长有点内疚,说:“他的事好说,不就是买二十立方米的木料吗。”
老白头扶我走进他的那顶小帐篷里。他的所谓帐篷,其实只是用几根树枝把一块塑料布在草地上支起来,里面放了一张行军床。他们扶着我在他的行军床上躺下来的时候,我就迷迷糊糊地对他说:“大爷,你这木头是什么价钱呀?你能不能再给我便宜点呀!”
老李他一直在我和老白头的身后跟着。
老白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你先睡吧。”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能出什么价呢?”
我醉眼朦胧,乘机对他说:“一百五十元,……一立方。你看……行不行?……大爷。”
他愣了一下。但还是说:“行!你想买后面的哪一排的呢?前面的几排也行。”
我听老木匠对我说过,江水里的木排中有十几棵松木实在太好了,都是两人合抱粗的大圆木,有的一棵就能有两立方米,笔直地连一个树节都没有。我就对老头儿说:“我想在你们的每张木牌里挑几棵。你看行不行呀?”
说完这一句话,我就感到后悔了。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太过分了。木料一张排,一张排地在江水里漂着,每张木排又都互相连接着,串得好好地,谁肯让我到江水中的每张排上去随便地挑呢。他们如果同意,必须把水中的木排一张一张地拆开来,把我要挑出来的木料一棵一棵地在江水中从每张木排里抽出来。然后,他们还要重新把这些木排穿成一张新排。要把打开的木排再在水中重新串好,这要费他们多少人力!而且江水已经有点凉,又在深水中,谁肯下水去拆排,串排呢。
我没想到,老白头竟然痛快地答应了。他说:“行。”他停了一下又说,“那――,你们在什么地方起木排上岸呢?”
老李说:“我们准备在十八里大队山脚的岸边起排,需要你们送我们一程。你看行吗?”
“再过去就要到黑龙江的地界啦。”老白头说。
“是的。只有在哪个十八里大队的山脚边上岸最安全,那是个三不管的地方。那个大队的书记我认识,遇到点什么事也好说话。”老李说。
老白头点点头,他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放心休息吧,一切让你满意。”说完他和老李出去了。
老李去告诉木匠到江水里挑木料。过了一会儿,老李回来对我说:“他们的队长没意见,但下面的人不肯让我们随便在这些木排中挑,这样太麻烦,也没有这个先例。可是,他们都被老白头喝住了。他对他们说:“既然是朋友的事,就不能计较这些。现在,他们正在江水中为你串新排呢。今天,你的戏演得太漂亮啦。”
我心里一阵内疚。他们也真是不容易。我就想出去看看。他们是怎样在水中串木排的。我晃晃悠悠来到江边的一块岩石上,面对江水站着。只见老木匠拿一把斧头,拿一把卷尺,在水中的木排上走来走去。在他相中的一棵圆木上,就走到两头去量一下。他看中了,就举起斧头砍一下,在上面留一个记号。两个放排人,就在水中打开捆绑木排的钢缆,抽出有记号的那棵圆木。然后,他们把木排重新串好。他们又把老木匠挑出来的数棵圆木,拖出来另外再串成一张排。这些木排中,一共被老木匠看中十二棵,都是两人才能合抱的大红松。这些圆木在碧绿的江水里躺着,像是在游动的十二条赤龙。他们在水中拖着这些圆木,把它漂到木排的最前面,又重新串成一张新排。
老木匠跑来对我说:“我挑了十一棵,决不会少于二十立方米,你放心吧。老李也买了一棵,和我们串在一起走。他说,他要买回家去给他爹当寿材。”
我就说:“你和会计赶快回去。告诉王队长,让他明天组织全队所有劳动力。套好所有的马车,带好工具,把翻地的拖拉机也开到江边来。特别不要忘了带好钢丝绳。明天中午前,你们一定要在十八里山坡的江边等我。我们准备在那里起排上岸。”停了一下,我又对他说,“你还要告诉保管员,让他准备二百斤面粉的干粮带着,最好让村里的老娘们把面粉都做成面饼带来。”
他们赶着马车走了。
我在江边站着,微风吹来,酒劲已经清醒了许多。我看着在水中忙碌的放排人,心里想:这些人多么地豪爽,淳朴,又这么地讲义气。可是,我却在酒桌上认真地欺骗了他们。和他们相比,我又算什么呢?但是没有办法,为了把这批木料顺利地买回去,我必须要这样做。我看着他们在水中为我劳作,我心里又想,他们也太能喝酒了。把这么多酒喝进肚里,竟然连点反应都没有,干啥的照样干啥,什么事也不耽误。同时我又告诫自己,晚上的这顿酒,千万不能喝砸了呀。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李向老白头告别。他们的队长叫来两个彪悍的小伙子,一个长得高,一个长得矮,两人光着上身,浑身紫铜色的肌肤,散发着的油亮的光。他们身上的这种紫色油亮的肌肤,是阳光照射下,长期浸泡在江水里产生的。这是健康人的皮肤。
他们的队长对俩人说:“你们俩个把他们送下去,一直送上岸才能走。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后咱们再起排往下放。”
他们俩人抬来一根划水的大棹,走向为我串成的那张新排的排尾绑好。他们又回到岸上,抬来一根小棹绑在排头,这一前一后的两根棹,相当于船上的桨和舵,它是用来划水,撑握江水里的木排的方向的。
我和白大爷握手告别。我看着他黑紫色的满脸核桃壳似的一脸皱纹,我的眼睛直发酸。
他们队长也过来跟我握手。他用劲地握着,摇着我的手说:“小兄弟,以后你要用木料就来江边等我,如果是自己要结婚盖房子用木料,就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白送给你。”我握着他的手,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们了。
我和老李一起跳上水中的木排,木排就要离岸向江心漂去。老白头站在江边看着我们,眼看着木排就要漂到江心的急流中去了。
老白头突然朝我们挥起手来,而且很急切地走进已经很凉的江水里朝我们走来。他对我们说:“我记得十八里大队附近,也就是快要进黑龙江地界的江水中有一快巨石,你们没走过,我有点不放心。”他一边说着,人已经从水中爬上了木排。
老李对诺敏江这一带流域很熟,他想了想也说,江水流到那里,在水中好像是有一块巨石。不过,我们靠岸的地方,离那块巨石好像还有百米远的距离呢。
老人听了,没有吱声。
我们还是劝他,要他回去。我对他说:你老这么大年纪年了,就不要送我们了,这么远的路,你还要走回来呢。
两个送我们下去的年轻人也对老人说,让他放心地等在这里就是了,他们保证把我们送到地方去。
大个子还有点生气地对他说:“难道你还不放心我吗!”
老白头深情地看他一眼,说:“我想想,还是陪你把他们送下去吧。”
我们又劝他,但老人很固执,执意要把我们送到地方。这时木排已漂向了急流中,他想要下去也来不及了。
我看见他们的队长,还站在岸边向我们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