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鬼魂”在黑夜徘徊。
真是鬼使神差,泉根又悄悄地回到了龙湾。
本来,阿坤在回去的时候,并没有把母亲的电话对泉根讲得很具体事实上,这电话本身也没有说清楚,只是讲家里有要紧事,叫他赶快回去。但是泉根和阿坤,凭着各自**的神经,一下子都意识到了:金铃又遭到了什么不幸。这个意识对于阿坤来说,无疑是焦急、沉重的,因此他急匆匆地就走了。然而对于泉根来说,他的心情远不是这一类平常的字眼所能形容的。来找阿坤,原是经过了周密的考虑的。他认定只有阿坤才能理解他所说的一切,因而会向金铃伸出援救的手。事实证明了他的预见。问题是阿坤的手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实在很值得怀疑。因为他了解阿坤那种谨慎怕事、软弱胆小的习气。这就使得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在街上魂不守舍地逛了一阵之后,他的脑子里老是想着那个电话、电话……他想也许是金铃病了,但是为这样的事她家里未必会急巴巴地打电话把阿坤叫回去;也许是他们要给金铃成亲,强迫她嫁给浦阿福,但似乎也不会这么急迫;也许……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跳出来,顿时把他弄得手脚发冷,身子好象掉进了冰窟。他想早晨金铃会不会为了救他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而她又不会游泳……
他不敢往下想,有一刹那的时间,他觉得大地在倾倒,天空改变了颜色。
没有时间追悔,没有时间犹豫,一切顾虑都丢在脑后。他的心,他的思绪,他的生命的热流……一切的一切都奔腾汇合,涌向他的金铃。
预设的堤防打破了。他决定去看她一眼,哪怕天塌下来,也要爬回去看她一眼。他用阿坤给他的钱立即买了一张长途车票。
渐近龙湾时,天开始黑下来。他喜爱这样的黑暗。在这朦胧的昏暗中,他的眼睛看得格外清楚。那记忆犹新的清晨的迷雾中金铃那可爱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思索着这个画面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而每重复一遍他就对自己否定一次:不不,不会的;她不会游泳,不敢贸然下水。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恰恰相反。在他作出否定的同时,他总是觉得浑身湿淋淋的金铃在他眼前晃动。他甚至极清楚地看得见她惨白的双颊和失神的眼睛。他不愿承认这个形象。他煞有介事地对自己说:“这是幻觉”但是他这么说恰恰因为他相信这并不是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现在,蘑菇房那熟悉低矮的屋脊,和这远近那同样熟悉的绰绰树影,在夜空下朦朦胧胧地画出了黑魆魆的轮廓,透着某种不祥的秘密,某种笼压下来的紧张。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腿软了,身子软了,甚至连心也软酥酥的不知是在往下掉呢,还是在向上飘……这一点点的路程,似乎一生一世也走不完了。而他好象也情愿走不完,因为只要他还没踏进村子,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希望……唉,不管怎么说,他是不能饶恕自己的。有好几次他实在抬不起腿来的时候,他只好扶着路边摇曳的小杨榆树,把脸埋在黑洞洞的树影中,吐出一、二声急促的叹息。
这段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前面是一座小桥,过了小桥,便是浦支书家灯火通明的楼房了。可是夜在这儿静极了,浓极了,草丛里青蛙的奋力鸣叫声,微弱得似乎被那黑乌乌的阴影所溶化了似的。泉根好象从这深黑色的沉寂中看到了许多潜伏的恶许多披带甲胄的敌人。他害怕了。他瑟缩着身子,向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发出喃喃的祈祷:“用鞭子抽我吧,用雷火烧我吧,把一切惩罚都降落给我吧!哦,死神,死神,来捆我,来抓我吧!我跟你走,跟你走,我把一切都给你。可是请留下她吧。留下她的生命,她的青春……”
忽然,微风送来一阵隐隐的乐曲声,他觉得奇怪,定睛向四周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而乐曲声似乎还在,好象一根极细的丝线,若有若无地在空中飘着。他感到这仿佛是一支喜庆的曲子,可是当他再要辨别一下的时候,耳边只剩下风的叹息了。
“听说,新娘子还在想着那个戆根呢!”一个粗重的嗓门猛地把他吓了一跳。他抬头一望,只见桥那边影影绰绰地走着一群人,他不敢再过桥,赶紧侧身一闪,躲进路边的一大片黄熟了的稻田里。
他蹲着,竭力低下头,让那粗壮茂盛的稻棵掩过自己的整个身子。这时,桥那边的人群走过来了,一个个脸涨得通红,嘴巴里喷着酒气。
“不要吃饱老酒瞎讲,新娘子已经痴了。”
“就是想痴了的呀,否则为啥要冲喜?”
“哼!冲喜?他妈的!”
“看你多缺德,人家请你吃了喝了,背地里还要挨你骂!”
“哼!吃谁的?喝谁的?老子是送了礼的,二十块钱呐!”
…………
声音渐渐远去,还说了些什么,不知是抱怨酒席太差,还是礼钱太重,泉根没有听清,也无心去细听了。他蓦地从稻田里站起,半天也没动一动;黑魆魆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是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株奇异的植物。
过了一会,黑影摇晃起来,好象被棍棒猛击了一下似的站立不稳。但是他依然挣扎着,蹒跚地向前走去。他的灵魂跌了个跟斗,从胡思乱想的云游世界一下子摔到冷峻的现实里来了。原先那种忐忑不安,那种紧张害怕的心情,看来不过似酒醉时一种奇异的迷幻罢了。他倒愿意沉浸到那种迷幻中去,但眼下已不能够了。他恨自己。他想到了一切最坏的后果,甚至想到了死,可是为什么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切呢?不不,事实上他是想到了的。当他在龙湾的波涛中死不瞑目的时候,已经用全部身心感受到这一切了。然而,这毕竟来得太快了,太快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原以为他把人世看得很透彻了,可事实上并没有。在人生的大海面前,他依然不过是个小孩子。
他悄无声息地过了桥,又悄无声息地接近浦支书家。
现在他听清楚了,刚才野地里那隐约的乐声,正是从浦阿福那个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流淌出来的喜庆曲子。
堂屋里的十九张桌子都空了,唯有正中的一张大桌,还团团围坐着不少人,一道道热炒正川流不息地往上端。
原来,浦家的亲戚都在白天请过了,但浦荣泉不是一般的老农民。他是干部。作为干部当然还有许多要好的同志、朋友,上级领导:象公社的马书记啦,李秘书啦,还有临近兄弟大队的支书,这些人都是脚碰脚,办事时互相用得着的,大家的工作都很忙,哪有时间白天和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老百姓坐在一起吃喝呢?所以浦支书特地为他们留了一桌,无疑是最好的一桌等夜深人静亲戚们走光之后,再摆上来。不过这一桌和普通的喜酒不同,大家都是干部,都讲究移风易俗,因此不必拘泥礼节,谁也不送礼钱。
泉根来到这里的时候,浦荣泉正在给马书记敬酒。马书记脸红红的,很有几分醉意了,竟一反平时的严肃、矜持,眯起一双眼睛,笑着打趣道:“嘿嘿,阿福呀,你可真有艳福。”说着,他一抬头,见阿福并不在跟前,便叫道:“咦,新郎呢?快叫新郎来倒酒。”
浦支书正端起酒杯要给马书记敬酒,见马书记这么一喊,连忙朝里屋喝道:“阿福,还不快出来!”
春风得意的阿福今天格外顺从,听见父亲喊,立刻应声出来,又是点烟又是敬酒,彬彬有礼,潇洒得体,喜得做父亲的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阿福的妹妹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嘴里“阿哥阿哥”的直叫。浦荣泉皱起眉头,正要训斥,小姑娘已经把阿福拉到了一边,叽叽咕咕地讲了一通。原来,由于金铃在新房里不断地呼唤泉根的名字,这个胆小的胖姑娘已经吓得浑身的毛孔都竖起来了。她不敢再陪下去,要哥哥自己去。阿福可不象妹妹那么慌张,听了这番话,反而满脸生辉,得意洋洋地一拍胸脯说:“别怕,我马上就去。你一边歇着去吧。”此刻,他欲望的热流正好象奔腾的溪水一样不能禁锢,妹妹的撤退,正中他的心意。
浦荣泉开始有几分愠怒,心里暗暗责怪女儿太不懂事。可是,当他走过去问清情由之后,竟也没说什么,仍回到席上,殷勤地向大家劝酒。可席上的客人并不满足:“新郎呢?新郎怎么又不见了?”
浦支书只好赔着笑,向大家解释:“是这样,我那小女儿胆子小,叫阿福去陪一陪新娘子……来,吃菜,吃菜!”
正好这时候一大碗冰糖炖银耳端上来了,十几只调羹先后伸了过来。马书记呷了一口,连说:“好,好”,也不知是说银耳好呢,还是说阿福去陪新娘子好。浦荣泉赶紧替他把跟前的小碗盛满了。马书记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唔,是要去陪,是要去陪。新娘子急得很了,那天就来找我……现在的年轻人呀……”
马书记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一个公社书记能这样平易、随和,与民同乐,不能不叫人敬佩、感动。于是在座的干部都笑了。
然而,在这喜气洋洋的笑声中,在窗外偷听的泉根已无法控制自己了。他跳起来,朝前一扑,还没有意识到要做什么,他的额角已经被狠狠撞了一下。一阵疼痛使得他觉着了自己的存在,他继而又用双手用力捶着墙,可是他得到的只是一种冰凉、粗糙、坚硬的感觉,甚至连一点响声也撞不出来。他抬起头,望着楼上卧房的窗口。他看见红殷殷的窗帘哗地落了下来。
刹那间,黑暗骤然退去,墙壁轰然倒坍,所有阻碍他视线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他看见在那殷红的窗帘后面,新床上垂挂的金色穗子在巍巍发颤,他看见亮闪闪的绸缎被子象光滑的水波一样在床上漾开,他甚至嗅到了阿福嘴里喷出的酒气,听到了他那急促的喘息……他只觉得渴得难受,仿佛从嗓子眼里吐出的气是一团火。他的躯体没有被这团火烧焦真是奇迹。突然间,种种疯狂的念头象毒汁一样浸透了他的血液。他想冲上楼去一刀砍了阿福;他想冲进堂屋一脚踢翻那酒席;他想把新房里所有的家具象烧柴一样劈掉,把屋里所有的人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放火烧了这幢楼……不,他要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就在这里爆炸!毁灭天地,毁灭村庄,毁灭自然界的生灵万物,也毁灭他自己……
他踡缩在墙根下的黑暗里,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为的是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狠狠地用一条腿勾住一根树干,为的是不使自己冲到亮处去。渐渐地,他平静下来。他想到一切疯狂的举动都是无济于事的,而且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又想到了阿坤。既然阿坤已经回来,应该去找他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看他有什么办法。两个人拿主意总比自己单枪匹马的要强。
泉根咬咬牙,转过身朝金铃家走去。一路上并没有挑拣僻静的小路和躲避偶然出现的熟人,不过,黑暗为他遮掩了一切。
当他走到金铃家门口,正在思考着怎样把阿坤叫出来而又不被别人所发觉时,忽然听见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他觉得很奇怪,不由得绕到窗后,侧耳细听起来。
在屋子里哭的不是别人,正是金铃娘。
原来,这儿的规矩,结婚那天,不但男家要办酒,女家也得同时设宴招待亲友。虽说仓促,可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金铃娘也硬撑着勉勉强强地办了几桌。当然酒席的质量和支书家是不能相比了,甚至连厨师也没来得及请,只是村上几个热心的妇女相帮烧了一下。酒席本来够寒伧的,实指望知书识礼、见过大世面的儿子阿坤出来应酬招待一下,也让大家开心地热闹一番,谁知这不争气的家伙一回来就跑得无踪无影。媳妇满脸阴云,好象谁欠了她多少债似的。好好的一顿喜酒,就弄得这么凄凄惶惶的。客人都不痴不傻,来吃是送了礼钱的,谁受得了这个?再说大家明晓得今天冲喜的底细,本来心里都有些不痛快。有的私下里对新娘子的遭遇很同情,有的则深深地嫉妒一个穷老太婆的女儿,而且又痴了,居然还能高攀上大队书记家!不过更多的人,是心痛自己送的礼钱,因为酒菜太简单了。为了不致太吃亏,于是乎都恨不得生出两个肚子大吃起来。酒酣菜饱之后,人们打着饱嗝,站起来,油乎乎的嘴唇咧成微笑的样子,然后一个个逃一样地走掉了。
客人们走光以后,金铃娘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房子,不由得抹起眼泪来。说也奇怪,本来一心盼着女儿出嫁,可是女儿真的走了,自己的心头却象剜掉了一块肉。想想这一天来,媳妇抢箱子,儿子吵架斗嘴,听说还跑出去告什么状了……唉,做人做到这个地步,真是没滋味。现在她还不算老,还能劳动,能赚下自己的吃穿来,儿子、媳妇尚且这样嫌弃她,要是有一天老得爬不动了,靠谁呢?难道真的靠支部书记家?不不,这显然也是靠不住的……想到这儿,她又抱出“爷叔”的牌位,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女儿嫁过去,还凶吉未料,自己光转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做啥?真是老糊涂了。于是她赶紧止住悲声,把“爷叔”的牌位供在桌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喃喃自语地念叨起来:“爷叔呀,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别的我什么也不要了,今天是我女儿的洞房花烛夜,求你显显灵,保佑她和阿福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明年……就抱一个大胖儿子。我是什么也不要了,哪怕讨饭。唉,只要女儿好,唉……”
风吹起来,这深秋的风,仿佛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在无边的田野里冲撞,同时撕扯着泉根单薄的衣衫。他感到了冷。他又悄悄地转到阿坤的那间屋后。灯亮着,菊英娘坐在床上织毛衣,连阿坤的影子也不见。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了:他真傻,居然寄希望于阿坤。他又错了,他总是错……
然而,为什么错的总是他呢?难道,世界上的事情本身就没有一点弄错了的地方吗?
他从自己心底的深处,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回答他的是无边无际的沉寂,是夜鸟鼓翼的轻微声响和树叶相撞的窸窣声。远近农舍的灯火在相继熄灭,村庄正宁静地沉入黑暗。这黑暗犹如一只狡黠的眼珠,大有深意地闪动着,向他炫耀那后面藏着的许多天蓝色的梦,许多玫瑰色的爱。他绝望了。他绝望而后悔。本来,一朵圣洁、美丽的鲜花,只因他愧于自己双手的低贱而不敢采摘,如今却被另一双粗暴的兽类的手所蹂躏……既然阿坤不能阻止,谁也不能阻止这场悲剧,那么,只能由他来阻止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只能……把阿福从肉体上消灭掉!他要杀人!是的,要杀人既然他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奇怪的是,当他想到这两个可怕的字眼时,竟丝毫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象拥抱着自己很久以来就渴想着的情人一样,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念头。
他飞快地跑回家,从墙角里摸到一把柴刀,在石头上霍霍磨了几下,然后弯着腰往浦荣泉家走去。夜风吹来,黑暗在他头上滚动,苦楝树的枝叶哗哗作响,象是树头神复仇的战歌。
就在他提着刀,朝那殷红的窗帘投去仇恨的最后一瞥时,突然房门开了,一个身影冲了出来。这身影是那样熟悉,熟悉得令他忘记了一切。柴刀从他手中滑落,沉重地掉在了地上……
好象沉睡的人在梦中看到了恶虎张开的血盆大口,好象失去了自卫的人突然被利刃割破了皮肉,金铃“哇”地一声叫,突然醒来。顿时眼前的迷雾消失了,一切景物都变得清晰。她睁开眼,首先看到雪亮的灯光,接着看到了铮亮的五斗橱和大衣柜,和从床楣帐边垂下的大红穗子;一转脸,看见身边躺着的阿福,再一低头,又看见了自己裸露的身子,顿时好象触了电一样,从床上跳起,匆忙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她并没有想到要到哪儿去,却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大门前面熟悉的路,穿过弯弯的石拱桥,一直来到了她平时劳动的蘑菇房前面。
夜间的小岛,为四周弥漫而来的淡淡的水汽所包围,给人一种幻境般的感觉。这里没有广播的嗓音,没有灯火的闪烁,没有虫鸣,没有蛙鼓,只有她走过的路径上,晚风吹动草叶发出的微微的叹息。
她茫然抬起头来,忽见黑魆魆的苦楝树,树梢象被天火烧着了一样,月亮带着仿佛成熟的秋天的金光,从那里缓缓爬起。这古老的树和古老的月亮,构成了一幅宛若世纪前的图案,它的底色是无边的夜就象凝冻了的历史的长河。
她迷惘而惊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个迷途的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一时又觉得这里并不陌生,她甚至于没有根据也没有意义地断定,她的妈妈,或者她妈妈的妈妈,也一定会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见到过这样金色古老的月亮和这样黑色古老的树。而现在,不过是旋转的人生又把她抛到了原来的地方……
有几分钟的时间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她的心被一片空白所充塞。一只金蛉子在她脚边不远的草丛里发出极轻微的低吟,这声音听起来,象夜的黑裙上镶上了一颗闪亮的、生命的露珠。但是金铃心里明白,时令已近深秋!可怜的金铃子,正用它最后的歌声向生命告别。
也许是这微弱的歌声提醒了她,她感觉到了冷,便把身子紧靠在苦楝树上。在这苦楝树巨大的树冠下,黑暗显得更加浓密。从这儿望出去,天空上满满地挤着星星;白色的蘑菇房,象仙境里的宫殿。
她低下头把这几天的事想了又想。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不再是姑娘,蘑菇房里那一片圣洁的白雪不再属于她。她所不愿意想象的一切已经降落到了她的头上。
然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抬头问天,天上密挤的星星眨着冷冷的眼睛;她低头问地,黑沉沉的大地沉睡得无动于衷;奔跑着的白云露出嘲讽的微笑;惨白的月光落在身上,使她觉得刺目。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双眼。
这时如果有人来到岛上,一定会觉得这树下的姑娘看起来象一个幻境中的仙子,但是,人们哪会知道,那种从宇宙深处发射出来的悲伤的阴影,已经牢牢地网住了这个年轻的乡下姑娘的心。从她的心里涌出的痛苦的泪水,正布满她的双颊。
风吹起来,苦楝树的枝叶在她头顶上唰唰作响。唰唰,唰唰,使得本来并不强劲的夜风显得来势凶猛,仿佛专事报复的树头神在作怪。
哦,究竟是报复的树头神扼杀了人世间善与美的柔弱的花朵,布下了愚昧的枯枝和欺诈的荆棘,还是愚昧和欺诈扼杀了人间的幸福?
金铃慢慢把双手移开,任晚风吹干她脸上的泪痕。此刻她内心就象满涨的潮水一样激烈地翻腾着,她恨不得立即来一场暴风雨,让天空大地、河湾大海,统统布满神奇的力量,让霹雳的利箭折断枯朽的苦楝树,叫愚蠢和复仇的阴魂化为虀粉!
她睁大眼睛,看见天边有几丝云彩,它们在奔跑着,显得很亮。很难说这是不是能构成风暴的雨云,但是她隐约记起预兆暴风雨的云,最初也是缕缕的几线……
是的,云在跑,在酝酿,在膨胀……
膨胀的云突然扩散开去,弥漫在她的身前身后不,这不是云了,是雾,又起雾了!
刹那间,她看见雾里升起楼台仙阁,那里有盛开的牡丹,有洁白的蘑菇,还有青翠的竹林和潺潺的流水。这一切都在缭绕的香烟紫雾中,看起来仿佛都是特地为她而降的。她被深深地迷住了,踉踉跄跄地向前迈动了脚步。她看见前面那楼台仙阁显得更加清晰和鲜明,而且似乎还能听到周围林子里鸟儿的啼鸣。模糊间她又记起,泉根不正是从这里下去的吗?既然这美好的仙境是为她不,为她和他而降的,那么,她也应该快点进去,到那里去和泉根相会,让他们共同品尝幸福的甜果。
她一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一个浓黑的影子,在后面紧紧地尾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