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37:31

“封建主义的习惯势力?”老者抬起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瘦朴素的中学教师,同时感慨地叹了口气说:“是啊,这可得靠我们慢慢去肃清啊。”

“可不能慢!”阿坤急急地倾身向前说,“慢了,它就要吃人了。”

“唔,吃人?”老者故意打趣道,“比狮子老虎还厉害么?”

“是的,”阿坤很快地接着说,“现在已经有人被逼疯了疯了的正是我妹妹。”

“你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叫金铃。”

“金铃?”老者的脸色陡地一变,夹着香烟的手指突然发起抖来,连烟头烫着了皮肤似乎也没有感觉到。

原来,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娃娃脸的父亲,金铃娘昔日的“爷叔”杨阿祥现在已经不叫“阿祥”,在革命部队里,他给自己改了个大号叫杨国祥。今天他恰好到县里来听十一届三中全会文件的传达。

杨国祥不久前还在自己家里见到过金铃,又听阿坤说是从龙湾来的,当然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好象是为了压抑自己内心的冲动,他倒了杯水放到阿坤面前,连连说:“讲,慢慢讲,慢慢讲!”

阿坤也不客气,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说:“封建势力确实害人,我看比老虎也不差。要说吃人,它已经吃了多少代人了,我、我母亲,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牺牲品。我们党领导革命到今天,要是能彻底除掉这一害就好了。唉,我们那个地方又是天高皇帝远,政策化为实际真是不容易,往往还没具体落实,就被这股势力吃掉了。”

接着,阿坤把妹妹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一切,就好象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无情地刺进了老者那已经结了痂的伤疤。上次见到金铃以后所弥留在心头的一丝宽慰,被眼前这无情的事实赶得无影无踪了。好象每回遇到伤心郁闷的事一样,他挣扎着想从墙头取下心爱的唢呐,一抬头才发现这是招待所,而不是在家里。于是他默默地踱到窗口,对着窗外那逐渐昏暗下来的空旷农田,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这时,在西天的尽头,晚霞从一派灰黑的云层里露出勉强的一线红光,象是即将熄灭的炭火一样。而那些逝去了的往事,即使只是一颗灰烬里的火星,此刻也在他的面前燃成了熊熊烈火,这火烧灼着他,使他焦渴难忍,再也不能安宁。他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抓起阿坤刚才喝剩的半杯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一抹嘴唇,吐出了一个字:“走!”

阿坤倒有些意外了,他感动地眨了眨眼说:“首长,你还没吃饭呢!”

“吃什么饭?你不是也没吃饭吗?”

阿坤不再说什么,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一面心里暗暗地想,这位首长真好,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应该找机会问一下,以后说不定还要再来找他。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前面有人跟他打招呼,喊他“老杨”,于是阿坤就先记下了这个姓。

“小伙子,汽车现在已经没有了。”老杨回过头来对他说,“怎么样,自行车会骑吗?”

“会的。”阿坤点了点头。

“那好,跟我来,去借两辆车。”他说,“顺便叫法院的小李也一起去。”

老杨带着阿坤来到食堂里,他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熙攘的人群里搜索了一番,就径直朝靠近窗口的一张桌子走去,到了跟前,伸手往一个正在埋头吃饭的小伙子后脊梁上拍了一下:“小李子,跟我走!”

那小伙子一口饭含在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问话:“哪里去?”

“回头告诉你。”

小伙子赶紧又扒了一口饭:“等我吃完就走。”

老杨竟毫不讲理地上前一把夺过了他的饭碗,往桌上一扔说:“老虎要吃人了,你还吃饭哩,走,这就走!马上跟我走!”

“这死老头子,今天发神经病啦!”小李不满地咕囔着,扮了个鬼脸,可还是站起来,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走了。

街灯相继亮起,在朦胧的暮霭中闪烁着粉红色的柔光。三辆自行车,并排行驶在公路上。

渐渐地,县城远去了,灯火消逝了,杨泾河象一条巨蟒,在乌沉沉的田野里沿着公路侧身而卧,闪着明滑的亮光。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也很稀少。偶尔有一辆重载的大卡车震颠着鸣叫而过,强光使他们几乎睁不开眼来。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都恢复了安宁。灰白色的平坦笔直的路面清晰地朝前延伸着。

杨国祥的车行在公路的紧里侧,他的旁边是阿坤,再过去是小李。两个年轻人似乎是为了照顾他的体力,总是根据他的快慢来调整自己的车速。而他,一下又一下地蹬着,显得步履相当的沉重。的确,现在,他一颗饱经风霜的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似乎总想和身边的阿坤他认为他是早年苦命的童养媳和老木匠的儿子说点什么,可是,千言万语,又从何说起呢?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唉,我妈妈是个老糊涂,”阿坤叹口气道,“又可怜又糊涂。”

车辆无声也向前滑去,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过于尖刻,阿坤又补充一句道:“当然,也怪我,我自己太软弱,所以也成了牺牲品。”

这是真心话,也是他深深的感触。杨国祥听了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是啊,不能怪你母亲,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人的问题。”

“岂止是一代人?”阿坤突然激动起来,“我们几代人都吃尽了苦头刚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母亲、我妹妹和我。”说到这儿,他迅速地朝里侧正在用力蹬车的老人望了一眼,声音低下去:“当然首长,您不在此列……”

“何以见得?”杨国祥在黑暗中微微摇了摇头。他的声音是微弱的、苦涩的。

夜风呼呼地吹着,阿坤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事实上,即使听到了也不会在意的,因为在他看来,一个能在食堂的饭桌上如此挥洒自如地下命令的人,当然是个不小的官,因此,又怎么可能和他这样的小老百姓有着共同的遭遇?世界上本来就是有两种人,一种是主宰命运的,一种是被命运主宰的人。他和他虽然是在并肩前行,只有咫尺相隔,但是他以为他们就是这不同的两类人。不过他还是喜欢他,敬重他的。因为他觉得他平易、亲切、没有架子,很能体察关心小人物的不幸与痛苦,因此他也愿意把自己心里话告诉他。

“您当然不在此列,”阿坤接着刚才的话茬往下说,“至于我自己,说来可笑当然也是可悲的,不但我的婚姻问题搞得很惨,甚至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直到今天才弄明白。”

“噢?”老人只发出了极为惊讶的一个字。

“是啊,首长!您感到很奇怪是吗?当然啦,连我自己都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阿坤一面踩着车一面讲道,“真的,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母亲会瞒了我整整三十年。今天下午,要不是为妹妹冲喜的事和她发生了争执,她固执地认为我良心坏了,因而在盛怒之下说了出来的话,这个秘密,恐怕我一生一世也不会晓得了。唉,首长,您怎么能相信、怎么能想象到这样的事呢母亲从箱底取出我生父的神祇牌位给我看,可是那牌位却是一块空白的木片,上面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我问她,她只是一个劲哭着喊‘爷叔’,后来想了好一会,才呆呆地告诉我,‘爷叔’的名字叫杨阿祥这情景,也许局外人听起来会觉得很滑稽,可我晓得,这么多年来,母亲的内心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这种忍耐力真是难以想象,看来人虽然处境和地位有不同,可精神的世界往往都是一样的。您想就是这么块空白的神祇牌位,母亲在心中整整供奉了三十年,如今还时时念着要到阴间去和他相会。要不是看她这样痛苦,有时瞧那糊涂劲,我想想心里真是恨她啊!

“现在,首长您是不是还觉得我讲的这一切很离奇呢……”

百感交集的阿坤,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点也没注意到,他里侧的自行车龙头,微微朝外晃了一晃,接着,又往里歪去,似乎这车子的主人还想竭力稳住方向,可已经力不从心了。公路在他面前扭曲着,他只觉得心越来越慌,路越来越黑。突然一阵眩晕袭来,顿时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道路、农田、树木……全都变成了漆黑一团,仿佛真有一只老虎向他张开了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巴,想要把他一口吞掉。他的残存的一点点意识告诉他:马上刹车、刹车!但他刹不住了。只见车身一歪,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的泥沟里。

两个年轻人吓坏了,赶紧一个急刹车,跳下去把他扶了起来。幸好沟里的泥土松软,并不曾伤着筋骨,但是月光下他那一张皱纹纵横的脸苍白得可怕。

“老杨,老杨!”阿坤和小李一人一面架着他的胳膊,嘴里急急地喊着,真是紧张极了。他们怕他有心脏病,又怕他有高血压,因此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先让他坐下来歇着好呢,还是扶着走几步活动一下好。

“不要紧,我……有点头昏,坐一歇,就会好的。”他靠在两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声音微弱地说。

于是他们赶紧把他扶到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让他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夜,很静很静,静得只听见一片青蛙的鼓噪。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明月的光芒似一道长剑,刺射在好似凝固的水面上。有几朵灰白色的水浮莲,在缓缓地缓缓地从南向北飘移着,这使人感到水的流动,也叫人想起那流逝的岁月看起来好象没有动,但实际上却毫不留情地过去了。

杨国祥半闭着眼睛,三十年前那个月夜又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面前,童养媳凄婉的哭声犹然在耳。他想起在那个不眠之夜,她是怎样信赖地依偎着他,她把他当作了一座挡风的山,一棵避雨的树;她把她的青春、生命和整个心灵一齐交到了他的手里,但是他辜负了她。他甚至没有想到,他会给她留下了他们唯一的后代……

“你过来,你!”突然,他伸手招呼阿坤说。

阿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忙走近来蹲下说:“首长,您觉得好些么?”

然而他不回答阿坤的问话,只是命令道:“坐下!”

阿坤莫名其妙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仍不说话,只是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地端详着阿坤的脸,阿坤被他看得满腹狐疑,又不好意思问。可他似乎还老是看不够也许是光线太暗,也许是老眼昏花,反正,他看了一会儿竟向小李要手电。

小李见他没出毛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此不免犯起嘀咕来:“要手电做什么?捉青蛙呀?”

杨国祥不理睬,只是伸着手说:“快拿来。”

小李嘟囔着从挎包里取出手电交给了他。他接过手电,二话不说,一下子就揿亮了直照阿坤的脸。阿坤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见鬼啦,”他心里想,“今天怎么尽碰着些稀奇古怪的事!”

不过,没等阿坤开口,杨国祥已经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啊,孩子,我也没能逃脱掉这头吃人的猛虎啊!”

阿坤万分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月光从梧桐树的叶隙间滑下,落在这一张刻满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在那里,分明有条白亮的细线在闪动,就好象是一道清泉流过布满沟壑的大地一样。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当年的‘爷叔’没有死,他就在你面前啊!”一个沙哑的、低沉哽咽的声音在阿坤的耳边响起。他微微一愣,似乎想要琢磨一下这句话的意义,又似乎想要弄明白它到底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但是紧接着,他只觉得那无边的夜空,那灿白的星星,那发亮的小河和微风里摇曳的树影,好象全都在重复着这一声音。他的心跳加快了,热血在身上沸腾着,突然他明白了一切。他扑到杨国祥的脚下,同样哽咽着叫了一声“爸爸!”

好象静止的河一样,时间在刹那间停住不动了。大滴的热泪从阿坤的眼眶里滚下,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父亲伸出粗糙坚实的大手,在儿子的肩头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许久,他缓缓地开口道:“这些年来,我们的民族和国家,经历了这么多的政治运动和思想改造运动,而落后的传统观念和封建意识,却仍象汪洋大海一样统治和包围着我们的农村,浸透着人们的头脑……我们祖祖辈辈,包括我自己和我的孩子们,仍在经历着由此而产生的不幸和精神上的折磨,这究竟是为什么?人人都在讲革命,大家都是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然而,连民主革命应该完成的任务,直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完成……”

“啊,爸爸,那么我们、我们怎么办呢?”阿坤对着夜幕笼罩下的茫茫大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呼号。

这时,从庄严的明月的金光下,穿过杨泾河上的点点渔火,一直到那黑魆魆的原野尽头,似乎都在响彻着这个声音的深沉的共鸣:“怎么办啊”

小李在突然间感到自己肩负的职责的重大,他猛地转过脸来,一把抓住阿坤的手说:“快,先去救你妹妹要紧啊!”

杨国祥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想,如果要说救人的话,那么,他自己三十年前没有能把金铃娘从火坑里救出来,究竟算不算有罪呢?他当时就应该挺身而出,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对她犯了罪。但是,这是他应负的责任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应该说,任何一个好人,处在他当时的位置,大概也只能这样了。从母亲的婚事到女儿的婚事,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千百年来都循着这样的习惯行事。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习惯给世世代代的人们制造了多少不幸和痛苦?!

他抬起头来,望着那宽阔的滚滚的杨泾河水面,又想,从现在开始,与这种习惯斗争,让年青的一代去探索新的生活也许,就是今天他们行动的意义。

“走吧!”他挥挥手忽地站了起来,一抬腿上了自行车,就好象战士跨上他的战马一样。

阿坤和小李见了,也都纷纷骑上了各自的车子。路边的青蛙起劲地叫着,仿佛擂起了一片战鼓。

这是满月之后的第二夜月亮依然是圆圆的,湛蓝的天空,几缕轻云象是淡淡的白纱。龙湾村就在那缓缓流淌的杨泾河尽头,黑色浓密的树影封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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