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35:14

俞嫂走后,金铃娘抖抖索索地搬了一张梯子,爬到小阁楼上,拖出一只草窝来,里面居然还有六床新棉絮、几匹土布。这是她这些年来悄悄为女儿准备的嫁妆。因为怕媳妇吵闹,所以进行得秘密,谁也不知道,甚至连金铃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她为了让痴呆了的女儿高兴高兴,就笑眯眯地招招手说:“金铃呀,快过来看看,这是些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把这一条条雪白的、厚墩墩的,用红绿细线网得十分结实的被絮搬出来。金铃一看就笑了:“姆妈,你真好,你准备了这么多被子呀,泉根家里盖的可都是破被絮哟!”

做娘的一听,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了。女儿的笑是傻乎乎的,往日那种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神,如今好象失散了似的呆滞着。金铃娘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乖囡呀,你要心里难过就哭吧,哭一场就好了。”

“妈,为什么要哭呢?”金铃嘻嘻地笑,“不是到泉根那里去吗?不是吗?”

女儿的这一追问,使金铃娘不敢再吭声,只好悄悄揩掉眼泪,放开了她。

大概人到了绝望和孤立无援的境地时,便往往会想到要乞求神明的保佑,金铃娘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件事了。但是遗憾的是,家里已经找不出一根香火。至于神的偶像嘛,记得从前是有过一个送子观音的,一个细眉俊眼的观世音,手里抱着个胖娃娃这是已故的老木工留下的传家宝。老木工不迷信,他知道他之所以能在晚年娶妻,并不是由于神明的保佑,只是因为这里的人们有个习惯,几乎家家户户都供着个观音菩萨的。金铃娘非常喜欢这个观音菩萨,把它供在神龛上,终年香火不断,一有空就擦拭得雪亮。她把它视作自己唯一的精神安慰和寄托。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菩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胆小怕事的金铃娘,也只好用稻草包起,悄悄扔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是多么后悔,连敬奉磕头的偶像也没了;她甚至于怀疑,这一切不幸,都是扔掉的菩萨给她带来的报应。

现在,她为了女儿冲喜的成功,决心赎回自己的罪过。所以,她先跑出去把大门插上,将房门关好,然后翻箱倒柜地寻出一支蜡烛来,用这支蜡烛代替香火,高高举过头顶,对着从前供奉过的神龛空位,拜了几拜,然后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她祈祷女儿冲喜成功,身体康复,来年生个胖小子,一辈子平平安安……

“嘭嘭嘭”,虔诚的祈祷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金铃娘吓得赶紧吹熄了蜡烛,一骨碌站起来。开了门,是俞嫂!她满脸通红,噘起薄薄的嘴唇不满地哼哼道:“你这个老太婆呀,怎么把门关得这样死,也不看看现在是啥辰光!”

金铃娘不敢说自己在求神拜佛,支支吾吾地赔着笑,问阿福那边是否同意这件事。俞嫂也不回答,得意洋洋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抽出一块花手帕扇着:“哎呀呀,跑得我嘴干舌头燥,渴死了!”

金铃娘赶紧恭恭敬敬地沏上一杯糖茶。俞嫂接过来喝尽了,抹一抹嘴唇道:“金铃娘你听着,今天下午四点半,迎亲的船准时到你家门口。”

“四点半?”金铃娘顿时又惊又喜,昏花失神的眼睛也闪出了亮光,她觉得她刚才的祈祷应验了,菩萨显灵了。她想,如果这回金铃好了的话,她也要象杨两婆那样,做一串捻珠,天天念佛了。

“我走啦,你准备准备吧!”俞嫂站起身来,风风火火地说。

“那么,送嫁妆的船呢?”金铃娘想了想问。

原来,这里的风俗习惯是在迎亲的前一天用船送嫁妆。当然,说是送,其实也就是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东西装上船绕村一周,让大家看看,这样至少在一周之内,这满满一船的被头、箱子、五斗橱等家具细软可成为人们谈话的资料。金铃娘因为家里穷,又缺乏准备,所以问的时候不免怯怯的,她似乎希望免了这一道仪式,可是又不甘心。

“来两只船,一只迎亲,一只送嫁妆。”俞嫂一挥手说,她真象一个统领三军的将领,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因为急于冲喜,她已和阿福家商量妥,把迎亲和送嫁妆这两道程序并在同一天内进行。

这样一来,金铃娘可就忙得连求神的工夫也没有了。她把自己唯一的一只脱了底的破箱子拖出来,求人钉好了,把几匹土布放进去;又掏出全部的积蓄,托邻居到供销社买来了一对花壳热水瓶,还有脚桶、面盆等。按照一般规矩,新房里的五斗橱应该是女方的,可是她没有,想来想去,最后把眼光落在屋子角落的一只旧梳妆台上,不由得灵机一动,决定把这只梳妆台擦拭擦拭,权且作为五斗橱让女儿搬去吧!

当然,即使把梳妆台搬去,这份嫁妆也是够寒伧的。现在一般人家嫁女儿,谁家没有十几条里面三新的被子啊。但是金铃娘在屋里转来转去,再拿不出一点值钱的东西了。在她的房间里,除了这个箱子和梳妆台,几乎就空了,竹榻床上自己盖的补钉摞补钉的破被絮,恐怕扔掉人家也不会捡的。于是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破旧的梳妆台。唉,这个可怜的老人啊,如果这时有人告诉她,她的心能变作一颗珍贵的宝珠,在女儿的嫁妆船顶上放出光辉的话,那么,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胸膛的。

这时俞嫂一直在金铃和阿福家穿梭般地来回走动。当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时,一身的装束都改了,头发烫成一圈圈的菊花瓣,上身穿了件灰色的影格毛涤两用衫,敞开衣领露出宝蓝色的绒线衣;下身是条笔挺的蓝得发亮的涤纶裤子,半高跟的猪皮鞋上面,还露出一截鹅黄色的尼龙袜。

“船来啦,船来啦!”春风得意的俞嫂,未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随着她的嚷嚷,又跟着来了一批人,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还有秋芳、秋芳奶奶和秋芳带来的医生。

上午,因为卫生院的医生到一个很远的生产队出诊去了,所以秋芳一直等到现在,正好碰上这热闹的送亲场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切进行得这样快,简直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把这生米做成了熟饭。怎么办?找谁?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当她知道出这个冲喜的主意还有自己奶奶的一份“功劳”的时候,气得连泪花都浸出来了。她跺着脚,气急败坏地望着奶奶道:“你……老糊涂!”

杨家阿婆并不生气,只是唠唠叨叨地训斥孙女:“你小小的人懂个什么,象金铃这种病,只有冲喜才会好,医生有啥用?我活了八十八了,从来也没吃过药,没打过针……现在的人就是娇气,动不动吃药、打针,生个孩子都要住医院……哼,我活了八十八了……”

秋芳一听,知道跟她没什么可缠的,噘嘴巴挤眼睛地对着老奶奶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然后拉过医生,径直来到金铃屋里。

外面搬运嫁妆正进入高潮。由俞嫂指挥,把东西一样一样搬往船上。正忙得不亦乐乎时,金铃阿嫂一手牵着小菊英,匆匆赶来了。不过她并不是来帮忙的,刚才她正在自留地里挖山芋时,听说老太婆把梳妆台给了金铃,这个消息好比她自己平白无故地挨了贼偷一样叫她心痛肉麻,因此她把刚刚挖出的山芋朝地里一扔,赶快跑了来。到这里一看,只见梳妆台已经好端端地装上了船。她恼恨自己赶晚了一步,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发作,灵机一动,悄悄转身钻进老太婆房间。

正好,婆婆刚刚钉好的破板箱还没搬,掀开一看,里面装了好几匹土布。哈哈,这一回,她得先下手为强了放跑了梳妆台,捞个箱子也是好的,总比全没了强。

“小菊英,帮我抬!”她吩咐,“快,只有几步路,抬到家里,我买糖给你吃。”

说着,她自己首先扛起了箱子的一端。也许是人到了财迷心窍的时候往往会不顾现实,小菊英哪里抬得动这么大的箱子?所以才走了几步路,箱子就啪的翻了,土布骨碌碌滚了一地。

这声音惊动了外面的金铃娘,她进来一看,不由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哭起来。众人见了,也都暗怪这嫂子太小气,可是因为她平时凶,又碍着情面,所以谁也不愿得罪她。“阿弥陀佛”,杨阿婆看见了,捻着珠子念了一声佛。

倒还是俞嫂洒脱,她走过去,拍拍金铃阿嫂的肩膀,半开玩笑半揶揄地说:“你呀,也太小见识了,等金铃嫁了过去,想要什么没有呀!现在小姑出嫁,给点面子嘛。”说罢,她得意地把下巴颏一扬,示意几个相帮的人过来把箱子搬上船。的确,俞嫂今天这一手干得可是漂亮,她早知金铃家贫,又加上过于匆忙,肯定拿不出象样的嫁妆来,所以她早就和阿福娘商量定了,把阿福家的七、八床新缎子被搬了来,还有一些脚桶、面盆等本该由女家拿出来的东西,甚至连阿福那只收录两用机也拎了来。这样,本来空空的一只船就不怕填不满了。

金铃阿嫂抬头向船上望了一眼。说也奇怪,本来她是极力巴望这门亲事成功的,可是真见了这些热闹红火的场面,心里反而酸溜溜的说不出滋味来。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好自己找了梯子往下爬了。所以等俞嫂说完,她就冷笑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结婚时啥也没有,现在样样东西都出来了好,反正女儿活到一百岁也是人家的,养老送终看你还靠不靠儿子?”说罢,拉起小菊英往自己房里去了。众人见了,又都纷纷过来劝金铃娘。杨阿婆竟也迈着颤巍巍的小脚,抖抖索索地弯腰去扶金铃娘。

“你也想开点嘛,今天大喜的日子。”杨阿婆好心好意地说。

金铃娘见杨阿婆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辈也来劝,忙住了悲声,正想开口说什么,忽然被一个气呼呼的声音打断了:“哼,什么大喜的日子,你们把金铃害苦了,还大喜哩!”

说话的是小秋芳,她早已在屋里憋急了,因为医生一再叮嘱,不能再让金铃受刺激了,所以,她只好小心陪着,好几次金铃问她:“外面在做什么?是去泉根家吗?”她也不敢说明,只是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这会儿眼见金铃阿嫂的一场丑剧,直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冲到门口,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又不知冲谁出气好俞嫂虽是媒人,是导演这场悲剧的罪魁,可是这件事也是得到金铃娘的赞成和同意的啊!而且出这个馊主意,奶奶也有份。你看奶奶是多么高兴。再说,奶奶也好,金铃娘也好,大多数看热闹的人甚至俞嫂在内,谁都希望金铃的病能冲喜冲好了。真是多么愚蠢啊!那么,她秋芳该骂谁呢?她不知道,她觉得她第一次遇到这样气人又是这样复杂的问题复杂得连生气也不知该怎么生,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白印,终于奶奶的一句话激发了她,惹得她发出火来。

杨阿婆听见叫嚷,抬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孙女,不觉有些生气,伸手戳了戳秋芳的脑门,说:“苦?你懂什么叫苦?整天嘻嘻哈哈,疯疯傻傻,夜里饭碗一放就唱唱歌,看看书,还苦哩!”

“苦看看多漂亮的被头,瞧那个乌黑的话匣子,比我们从前陪嫁的梳头匣亮晶多了。”杨阿婆说着转过身去,开始欣赏往船上搬去的嫁妆。看一回,啧啧赞一遍,数着念珠念一声佛。

“苦”她又说,“人到世上来就是受苦的嘛。当年玉皇大帝派牛到人间来传达命令,让人一天换三次衣服,吃一顿饭;可牛却传错了令旨,叫人一天吃三餐饭,换一趟衣服;这样,人间的饭就不够吃了,大家都要受苦;不过那老牛也受了责罚,罚它一天到晚不停地耕田。”

应该说,这一段关于受苦的故事与眼前喜气洋洋的场面并不相宜,可是不知是大家出于对她的年龄的尊重,还是感到她的话有道理,全都听得很专注。唯有秋芳不耐烦地重又回到屋里陪伴金铃去了。

正象人们都不理解金铃的痛苦一样,小秋芳的气恼,谁也不放在心上。她进去了,外面照样地说笑和热闹。不一会嫁妆装齐了:破箱子上放了七、八条缎子被,白生生的棉絮用红绸和彩带扎起,再加上梳妆台、脚盆面盆等等东西,真是整整载了一船,看起来也很排场。

在俞嫂的指挥下,这时屋里也忙开了,人们七手八脚地要给金铃打扮。俞嫂翘起兰花指头捏着根丝线,一扭一扭地走进来:“金铃呀,我来给你开脸啦!”“开脸”本是这儿农村的风俗。姑娘结婚,由女性长辈用细丝线绞去她脸上的一些毫毛。

小秋芳一听这甜丝丝的装腔作势的声音,心里厌烦得直想吐,她一下子跳起来,把身子堵在门口:“谁要你来开脸,走,走开点!”

俞嫂的脾气今天出奇的好,她不但不计较秋芳的抢白,反而晃了晃满头的菊花瓣,作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哎哟秋芳,你讲得是呀,现在不兴开脸啦看你俞嫂,还是老脑筋呢。好,你们年轻人懂得年轻人的心思,阿福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小秋芳你今天就辛苦一点,照现代化的样子给新娘子打扮打扮。”

秋芳鼻子里“哼”了一声,刚要发作,俞嫂赶紧转过身,象来的时候一样,扭着腰肢走了。

真是屋里那些热心的帮忙人活该倒霉,秋芳象一个点着了的炮仗似的爆炸了。

“去去,统统出去!”她挥着手,气势汹汹地嚷嚷,并且不由分说地把众人往外赶:“我会给金铃阿姐换衣服的,你们出去!”

人家本来也是一片热心肠,谁高兴呆在这里看这小丫头的脸色?于是大家吃惊地互相望了望,便都走了。秋芳“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房门。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金铃穿着一件大红的绣花晴纶衫坐在床沿,打着补钉的蚊帐滑落在她刚刚被拆散的乌黑头发上。那衣服的鲜艳色泽更衬出她脸庞的苍白和呆板。秋芳试着和她商量点什么,却被她一把抓住手,再也不放了。

窗外,天蓝得象一幅刚刚用靛青染成的新布,在那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空气里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而远处孤岛上的苦楝树,枝枝丫丫都向外伸张着、倾斜着,看起来好象一只在绝望中伸出的求援的枯手,向着明丽清澈的天空乱抓。

秋芳恨不得立刻飞到娃娃脸身边,和他商量一起救出金铃的办法来,可眼前金铃这个样子,她又怎么能放心呢?她的心象在滚油里煎熬,坐下去又站起来,一会踢踢地板,一会敲敲床板,简直象头困兽一样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唉,偌大一个世界,可现在能跟谁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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