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梦见泉根来到她面前。在黎明的曙光里,他的脸显得苍白,瞳人发灰;他抬起一双含愁的眼睛望着她,目光里传出无限的温存,无限的依恋。
她望着他,她想对他说话;但是突然间,她却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她说不出话来。她又环视四周,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是在什么地方。
泪水在他的眼睛里闪光,他向她伸出手来;那只手里,握着一盏煤油灯。
她也伸过手去,于是两人一起握着这盏灯。
天空越来越明亮,灯焰越来越苍白。他们互相望着,握着同一盏灯,谁也不肯马上松手,好象这是最后一次的生离死别。
太阳升起来了,灯光消溶在月光里。他不见了……
她醒来,觉得梦里的情景遥远而又亲切,陌生而又熟悉,仿佛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或者注定要发生的:那发灰的温存依恋的目光,那惨白的煤油灯光……可是她不能解释其他的感觉,她开始不安起来。
她正披衣起床,忽然听见窗外哗啦一响。她赶紧走下床去,拉开了花布窗帘,推开窗子向外望去。
迎接她的是一派早晨清新的绿郁,一片啁啾的鸟鸣。早晨是这样的安谧与美好,可是她心头的不安愈加厉害起来。她甚至连一分钟都没敢耽搁,穿好衣服就往泉根的住处跑去。
草棚的门虚掩着,屋里没有人。
油灯搁在一口乌黑的箱子上,灯火还在燃烧,可是灯焰是苍白的这样熟悉的苍白,这样令人发慌的苍白。
她吓坏了,一把抓起油灯,仿佛这是什么不祥之物。灯下露出发黄的信笺,她又拿起来,凑着灯光,急急忙忙地读着。
一切都明白了!她匆匆地把信折起,装进口袋,冲出了屋子。
跑到小桥跟前,隐约望见河岸对过有个黑糊糊的人影,她猜那人影肯定是泉根,紧张得连忙喊了一声,赶紧过了桥,一直往苦楝树下奔去。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正费力地穿透浓雾照射下来。她跑着跑着,忽听得“扑通”一声,抬头站定下来,只见在光与雾的交接处,水花飞溅,散出七色的异彩但这只是极短的一刹那,随着声音的消逝,水面上只剩下了一圈一圈柔和的波纹;过了一会,水纹也不见了,河面平复如初,只有阳光携来的细小的金星,在雾茫茫的水面上朦胧地闪烁。一低头,她看见河湾边的苦楝树下,扔着一件衣服;弯腰拾起,她发现这正是自己给泉根补过的那件旧夹袄。
金铃急得在岸边来回地走。
“救人哪!救人哪”她发出了绝望的喊叫。
喊声在这静谧的早晨显得如此响亮和凄伤,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在雾气笼罩下的模糊的村舍的轮廓,忽然想到,即使最近的人家赶来,也来不及救泉根了。于是她想去蘑菇房,拿一根竹竿或别的什么棍子来,正转身要走,忽然看见泉根的头从水里冒出来,还伸手扑腾了一下,她赶紧站住大声叫:“往里游!往里游!”她记起他是会游水的。可是他似乎并不听她的话,也没有往里游。她急得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刚要伸过去递给他,他已经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浮起来了。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好象还对她笑了一笑,目光依然是温存、依恋的还有一点儿发灰。她赶紧把手里拿着的树枝伸过去,但他没有接,轻轻一拨,把树枝拨开了,身子又沉下去。
她再没有别的办法,转身跑到蘑菇房,拿来一捆绳子。
这时她看见他第三次冒出水面,这一回,他不扑腾,也不笑了;他的脸是安详的,头发瘪瘪地贴在额上。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并不想离开人世。他一次次地冒出水面就是为了来看她。她急急地再次呼唤,但泉根倏忽间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冒出水面。她急得眼冒金星,但忽然急中生智,把绳子的一端系在树上,一端缚在自己腰间,咬咬牙,对着泉根冒起的地方扑通跳下。
顿时她感到又闷又黑,耳边嗡嗡直响,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眼看见下面有个黑影,扑上去就抱住了,然后一拉绳子,身体竟轻轻飘了起来,向岸边靠去。
正在这时,听见喊声的人们都纷纷赶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拉起昏迷不醒的金铃,只见她手里还紧紧地抱着一段枯树桩。人们赶紧簇拥着把她抬到离这儿最近的阿福家,而泉根的事,此刻谁也顾不上了。
金铃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崭新的桔红色花床单被自己的衣服弄得精湿,她的好朋友秋芳坐在床头。
她立刻记起了这是怎么回事,一翻身,拉住秋芳的手着急地问:“泉根,泉根呢?快……快去救泉根!”
秋芳不作声,慢慢站起来,赌气似地挥着手,把围着看的人全都赶跑了:“去,去,快出去!我们要换衣服了!”
阿福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两只白糖水潽蛋,好言安慰了金铃几句,也退出去了。
外面传来支部书记训斥儿子的声音:“你在这里贼头贼脑探个什么?不争气的东西,都是你闯的祸!告诉你,你要敢动她一个指头,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似乎人们都向金铃倾注了同情和关怀,可越是这样,金铃就越发想到泉根的不幸。她挣扎着要出去救泉根,秋芳只好骗她说,已经有人去了,她听后这才安静了一些。但是她不肯呆在这里,死也不愿,连一分钟也不肯多等。秋芳无奈,只好陪她回到自己的家里。
金铃娘早已急得六神无主,听秋芳说要开水吃药,赶紧抱了柴禾去烧。秋芳安顿金铃躺下,随手拿起金铃换下的湿衣服,准备去洗。
金铃躺着,觉得浑身轻飘飘,昏昏沉沉地正要睡去,但见秋芳来拿衣服,忽然清醒过来,着急地用手指了指,示意里面有东西。
秋芳会意,伸手到衣袋里摸,摸出湿淋淋的一张纸,抖开一看,竟是泉根的绝命书。她顾不得去洗衣服,一边走一边读了起来。
读完,她也呆了。迎着清凉的晨风,滚下几滴热泪。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村子南边的小桥下。阳光如巨大的圆柱,在滚滚的浓雾里屹立。
她把信折了两折,然后小心地用手帕包起,装进上衣口袋,几乎没有思考,就快步过了桥,来到龙湾出事的地点。
秋芳在龙湾岸边来回逡巡,既不见泉根的人影,也找不到水中泉根飘浮的尸体。凭着当赤脚医生的经验,她知道泉根在水中无人救助,这么长时间肯定是没希望了。忽然间,一种懊丧愧悔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一向没有把他当作正经的人看待,她对不起他!这种心情使秋芳忽然来了勇气,她决心到蘑菇房里去找根长竹竿什么的,在水中寻找泉根的遗体。她刚刚走到蘑菇房门口,看见前面的地上有一件衣服这是刚才金铃在慌忙中捡起又落下的。她弯腰把它拾起,认出它正是泉根的外衣,她又隐隐想起,曾经听人说过,金铃给泉根补过衣服。她低头仔细察看,果然在肩膀上找到了一排绵密的针脚。她抚着衣服,忍不住潸然泪下。
晨雾已经消散,一片和煦的金色的阳光,照亮岛上的花花草草。河面上没有散尽的水气,也只剩下淡淡的几缕印痕和薄薄的一片轻纱了。这是一个晴朗、明丽的早晨。
秋芳默默走到河边,任晨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迷茫、悲哀和沉重。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渴望有一个人来给她指点,向她讲清楚这一切。
正在这时,好象拈来一片树叶似的,从水雾迷茫处轻轻飘来一只小船。
划船的正是娃娃脸阿明。
自从那天在公社门口和金铃分手以后,娃娃脸的心里一直郁郁不欢,回到家里,又听到村里人纷纷传说,杨家村的金铃爱上了泉根。这一来,他未免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起来。可是他又笑不出来,他觉得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酸过。他一头钻进他的“百草园”里,狠狠地松土,狠狠地锄草,狠狠地捉虫和施肥。可是在倚锄休息时,他的目光垂落在这一片花花草草。这时薄荷临风舞起飘飘的衣袂;益母草俯身亲吻着他的脚背;美丽的菊花象一群天真的小姑娘,仰着没有顾忌的鲜嫩笑脸;华贵的牡丹,以凝重的芳姿,向他微微点首问好……于是他一片失恋的痛苦,便又溶化为一阵对生命的深深的爱怜了。
接着他又听到人说,金铃真是“十三点”,支部书记的儿子不爱,三上三下的楼房不要住,却爱上一个“戆大”,而且还是富农的儿子。这戆大自讨苦吃,半夜三更挨了一顿打,被关在公社里,金铃还亲自去为他求情……
娃娃脸听说以后,反而对金铃和泉根的事同情起来。他想,金铃不爱权势地位,不计物质条件,大胆选择自己的爱人,这行为是可敬可佩的,并不是什么“十三点”;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支部书记家凭什么想要谁就要谁,凭什么随便打人关人!他又回想起那天在公社门口碰到金铃的情景,不由得深深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没有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向她伸出友谊的温暖的手。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即跑到金铃的身边,安慰她,帮助她,为她做一切他所能做的事,只要能给她带来幸福……可是,他毕竟没有这样做。好几次他悄悄地解下小船,在小河湾里划了几个来回,没有勇气冲到宽阔的杨泾河里去。因为他想到她不爱他!当他的船桨插进水里时,他觉得那涌起的哗哗波浪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不爱,不爱!不爱!!
夜里他失眠了,一个思想纠缠着他:金铃为什么要爱泉根?他并不认为泉根是富农的儿子便不应该去爱富农的儿子不能承担富农的罪孽,只要值得爱,完全可以去爱。可是问题就在于是否“值得”,人人都说泉根是“戆大”,外号叫“戆根”,他也见过他迟钝的目光,黑苍苍的脸,微微佝偻的背,与那个外号很相符合。所以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爱之处,而金铃,又为什么会爱上他呢?
不能说他的想法里头没有一丝妒忌的成份,可是更多的,是出于对生活、对人生的探索,促使他这样去思考。
就象嫁接果木,就象培育药材新品种,甚至就象“偷”那株日思夜想的牡丹花一样,他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他决定去找小秋芳。第二天一早,他的小船终于出了弯曲的小河湾,从波浪汹涌的杨泾河上,一直驶到龙湾来了。
没有想到,他在这里遇上了泥塑般呆呆站立着的小秋芳。
秋芳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把信递给他。
他接过信读了三遍,然后把它还给秋芳,低下头说:“现在遗体没有飘浮起来,要么被水下的树枝杂草绊住了,要么被流水冲走了。我来找找看吧。”说完,他驾起小船,在龙湾里用竹竿仔细搜寻,但仍一无所获,于是,只好重新走上岸来,默默地对秋芳说:“大概被水冲走了。”
秋芳听说,急了,死死拽着娃娃脸的衣角,伤心地说:“我们给他造个空坟吧,把这件衣服给他葬下……他喜欢这件衣服……”
秋芳说着,抬起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娃娃脸。娃娃脸被这目光感动了,他顺从了她的意愿。
“我们把他……埋在这里吧?”秋芳迟疑了一下说,她记起泉根遗书上的话,走到苦楝树下。
“不,不!”娃娃脸突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埋在这里?”他抚摸着苦楝树瘢痕累累、枯死的树身说:“你看这棵树,它老了,朽了,如果有一场暴风雨,它一定会连根拔掉的。是的,它会连根拔掉的……我们不应该把他埋在这里!”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把秋芳拉到一个高坡上。
他们两人掘了个坑,把泉根的那件破夹袄埋下。
秋芳在新坟上栽上一棵小树苗正是岛上最多的苦楝树。
娃娃脸弄来许多野花野草,插在坟头。
秋芳望着他,摇摇头:“我想,泉根大概不会喜欢的,我从来没见他种过花。”
“不对,他喜欢的,喜欢的!”娃娃脸嚷嚷道,象孩子吵架似的那么认真。“他是因为喜欢花才死去的……”他轻声嘟囔,转过脸去,用手背抹掉了两颗泪珠。
秋芳见他流泪,倒慌了,急忙问:“你怎么啦?怎么啦……嗳,你可是别哭呀!”
娃娃脸掉过头,望着她:“好的,我不哭。要记住,我们什么时候都不哭;即使遇到了困难,即使碰到了挫折,即使发生悲哀和不幸,我们都不要哭,要欢欢乐乐地去迎接这一切生活是为活人准备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小秋芳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放出了光彩。
“生活是为活人准备的,”他说,“不要拒绝生活,连苦难也不要拒绝,更不应该悲观,绝望……”
“可是他死了。”秋芳垂下脑袋,慢慢松了手。
“他死是为了别人更好地生活,是为了别人的幸福。”他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秋芳突然咽住了。
“唔,什么?”他问。
“你还不去对她说,或者,写一封信。”秋芳很快地说。
“写什么?”他有些奇怪。
“你自己的心思你自己明白!”秋芳哭了。
“喔……是这样。”他好象有些明白了。
“他是为了她的幸福才死的,现在只有你能使她幸福,你能给她欢乐。你爱过她,到现在你还爱她,这瞒不了谁;她也会喜欢你的,这我敢担保。可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呢?你说生活是为活人准备的,你是活人,她也是活人,可你们为什么……你,都怪你!”秋芳抽抽噎噎地一边哭一边数落,娃娃脸的脸色却越来越明朗。
秋风吹起来,娃娃脸趴在矮矮的新坟上,写了这样一封信:金铃:
我是爱你的,并且一直希望能和你在一起生活。
也许你并不爱我,但是,即使你不爱我,我也在暗中关注着你。听说你不喜欢阿福,既然不喜欢,就应该抵制你这样做了,我感到很高兴。
几千年来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传统的锁链太沉重,我们新一代的年轻人应该挣脱它。所以再重复一遍,即使你不爱我,我也支持你的行动,并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你。
希望你坚强一些,生活对于我们,好比大雾散尽后的太阳,我们是充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