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32:19

他转过身,象逃一样地又绕回到屋后的小径。突然间,他的两条腿象木桩似的被钉住不动了。原来,他看见一幅白底撒着红花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高高的后窗。这后窗正是金铃的屋子。窗帘上一朵一朵的花很鲜艳、很好看,这又勾起他无限的联想。他好象看到金铃正在甜柔的梦中沉睡,红喷喷的脸庞也象一朵娇美的花。“睡吧睡吧,”他在心里默念,“愿美丽的希望环绕着你,就象海浪环绕的船儿。”

他正痴痴地盯着金铃房间的花布窗帘,不觉脚下一滑,弄出一些响声来。这使他吓了一跳,理智的声音又开始提醒他:“快走!”是的,他不能站在这儿连累她既然她真的爱他,他就不能因为自己毁了她的一生;既然她提出了要结婚,他就更不能与她结婚。他忍着身上的一阵阵剧痛,赶快一跛一跛地往前走。刚走到竹林跟前,一种鬼使神差,说不出道理来的原因,使他觉得,后面的窗帘布拉开了,窗帘的主人正在向外窥望,他甚至感到了有人在凝视他。他心慌、气促,紧张得不能自持,但是他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虽然腿抖得厉害,几乎难以迈开步子,他仍坚持往前走。他知道自己如果一停下,就忍不住要回过头去张望一旦他的视线里出现那张充满爱的温柔的脸,一旦他们的目光相遇,那么,他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这人世了。

他几乎是连跌带爬地钻进了竹林,在这绿色屏障的遮掩下,才舒了一口气。

新竹长得很茂盛,各种树在竹子间争相向上,女贞、水杉、椿树、桑树,都显得比在田野里更加纤弱,也更加细长,为了生存而夺得阳光,它们在作默默的竞争。

无意间,他的衣服又被竹枝挂住了他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老是出这些小小的事故。他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征兆,是金铃在挽留他,或者是告诉他,她已经起床了。他简直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远远地又向金铃住的屋子望了一眼,似乎看到窗帘好象已经拉开尽管实际上他此时连金铃家的房子也看不见了。他犹豫了一下,又毅然往前走去为了金铃的幸福,他是无论如何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决心不再回头,尽快走出竹林。

清晨的竹林里鸟儿举行着盛大的聚会。白头翁栖息在椿树枝头,嘎嘎地报告着未来的晴天;麻雀到处都有,叽叽喳喳,反叫人闹不清叫声是从何而来;大大的黄伯劳,披一身金色的毛,“呷、呷”地叫着,拖着长长的尾音,俨然是林中的绅士。

“这真是一个生命的世界啊!”泉根从心底发出了感叹。每一片绿叶都这样新鲜,每一声鸟鸣都如此悦耳,生命在他的血液里奏起不可言说的音乐他许久以来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记起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对他说过,黄伯劳是一种残忍的、不孝的鸟儿。当幼雏在巢里时,一个个都张着老大的嘴巴要食吃,母亲来回奔忙,辛辛苦苦,捉来食物填满这些贪婪的嘴。可是幼鸟一旦长大,它们就群起而飞,追逐自己的母亲,在把母亲追得精疲力尽,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便一拥而上,一口一口地琢食她的肉。啊,野蛮残忍的黄伯劳,弱肉强食的鸟类世界!

忽然,他又记起,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夏天的晚上,坐在苦楝树下,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古道今。杨家阿婆,常常捻着念珠,说一些关于月亮、关于太阳,关于花精和水妖的故事。这些故事曾激起他许多甜蜜的想象可惜后来他都渐渐地淡忘了。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在古代,我国北方有一个地方,大路旁到处可以看到一种“石馒头”。这“石馒头”其实就是一个大石碑,但是中间挖了一个洞,好比北方人吃的窝窝头那样。当一个人活到了六十岁的时候,村里人就把他关在“石馒头”里,活活给饿死。有的人活够了六十岁,可是还不想死,就逃到山里去。年轻人就聚集起来,到处去抓他,这实在是很悲惨的情景。杨阿婆在说故事的时候,正好刚交六十岁,多皱但依然显得黑红健康的脸上,显出恐怖的表情,几乎是每讲一句就要念一声佛。这使小泉根感到,她大概很怕,怕别人也把她关到“石馒头”里去。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骨碌碌四下里打量着,但是他想象不出,听故事的大人小孩们,有谁会把杨阿婆关进“石馒头”去如果这里也有“石馒头”的话。

“真有这样的‘石馒头’么?”他有些模模糊糊地想。唉,杨阿婆还健在,可惜他却不能亲口再去问问她了。他又头晕了,浸透露水的竹叶打在脸上和干燥的嘴唇上,给了他一种清凉湿润的感触。他感到好了一些,抬起头来,只见一只毛茸茸蜡黄的,看样子是非常年轻的黄伯劳,跳到他前面的青翠的枝梢上,欢乐地叫着,一些极细碎的水珠被弹落下来,大概是因为声音的颤动而抖落的。

这是一幅非常鲜明的生命的图画,他望着,眼前却现出另一幅画来:一群同样金黄美丽的黄伯劳,你争我夺地啄一只老鸟,拔它的羽毛,吃它的肉,鲜血滴嗒流下……

他感到毛骨悚然尽管他的生命将象早晨的月亮一样隐去,可是他依然有这种感觉。所以他竭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可是回忆确切地说,是回忆的阴郁的影子,却象幽灵一样纠缠着他,仿佛要从他思维的游丝里,竭力挤出一些什么来。但他始终不能释然,为什么人类世界和鸟类世界竟是这样出奇地相似,究竟是人类学习了鸟类呢,还是鸟类学习了人类?

他感到很疲乏,慢慢地出了竹林。竹叶在背后簌簌作响,鸟儿不倦的歌声唱个不休,但他再也没有回头,一直沿着顺河的小路向前走去,一直走过了路尽头的石拱桥,进入了小岛。

此刻小岛已经脱去了神秘的外衣,开始向清晨露出它真实、清新的面目来。在碧绿的草坡上,金黄的野菊花、血红的蛇枕头花和粉红、洁白的潮头花,都在晶莹的露珠下闪烁,这绚丽的色彩胜过节日里最美的焰火,胜过世界上最宝贵的珠宝。斜泾浜的流水敞着温柔的发蓝的怀抱,潺潺地诉说着夜来的绵绵的情意。突然,一阵泼喇喇的击水声响起,顿时浪花飞溅,水面上抛起几道闪闪的银线。原来这是年轻的鲤鱼在寻找配偶,为它们美好的青春、幸福的爱情在歌唱和舞蹈。

哦,这儿又是一个生命的世界!

泉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想微笑,心却酸了,两行泪水沿着突起的鼻梁骨流下来。

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他后悔,他真后悔呀!

他曾经多少次到这里来挑水,但是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艳丽的野花和这么绿的草坡;他曾经从这清澈的碧波里救起失足落水的金铃,却不曾想到,既然鱼类能在这个世界里自由地恋爱、结婚,那么人类为什么没有追求爱情与幸福的权利呢?他为什么不能在这轻柔的水波边,用同样轻柔的声音向她低语,和她温存呢?

沉重的心压迫着衰弱的身体,他感到很累,躯体仿佛也渴望休息。他颓然靠在了河边的苦楝树上。

突然他又记起,在这空洞的树干里,曾经藏过金铃温暖的身体。在那个时候,他又为什么不和她多谈谈书本、谈谈人生呢?

他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凝视着这些年来他与金铃朝夕相处的蘑菇房。那儿金铃亲手栽种的潮头花,正在盛开,湿润而娇嫩,洋溢着一种仿佛少女微笑时粲然的光泽;篱笆上的葡萄,宛如一串串青色的铃铛,在微风的撞击下好象也有甜柔的乐章流淌出来。

还是生命,还是生命啊!

这一切,也都是黑夜孕育的么?

他忽而又感到欣慰,他微笑了从心底发出了真正的微笑,一面吃力地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蘑菇房走去。他想再看一看夜来蘑菇发了几朵,最后一次给金铃使用过的喷壶注满清水……

刚拿着水壶走到水桥边,他突然发现从龙湾清澈明净的水面上,升起一缕一缕白色的雾气,这雾气开始很淡、很小,微弱得象呼吸,象轻轻喷吐着的香烟。但是慢慢地,它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好象神话里水妖的裙子一样不安地扭动着。

泉根站住了,抬起头来,向河的对岸望去,只见从发紫的棉田,从金黄的水稻和墨绿色的番薯地里,总之,从一切绿色的和有生命的地方,全都蒸腾起这样白色的、水妖裙子一样扭摆的雾气。顿时,农舍不见了,竹林不见了,残留在棉梢枝头的红的和白的花朵也不见了。可是雾还在扩展,它变得象大炮过后的硝烟,象八月里的台风,以快得叫人想也来不及想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小岛。小岛突然沉没在茫茫雾海里,好象一只被波浪吞没的小船;一切绚丽的色彩和鲜明的形状都迷失了,甚至连水里的鱼儿爱情的歌声也突然喑哑了。

泉根把灌满清水的喷壶放进蘑菇房,然后轻轻地把门关好,走了出来。走在路上,他好象觉得走在茫茫的大海上,走在昔日的梦境里。确实,在这样迷茫混沌的世界里,仿佛一切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都颠倒了,混淆了。奇怪的是,当浓雾隐匿了一切的时候,矗立在河湾边上的苦楝树,却挺着它黑铁一样的枝干,在雾中顽强地显示它的硬而弯曲的身姿,如同复仇之神的阴魂。甚至使人感到,搅起这一切真假不分、美丑难辨的弥天大雾,正是这树头神小小的伎俩。

但是泉根的心里却是清楚的,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知道,雾是为了呼求太阳的,大雾过后必然是美好的晴天,于是他默默地,然而也是深沉地朝东方望了一眼,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着苦楝树边的河岸走去。

很快,龙湾的流水呈现在他的眼前了。但是,在浓雾的笼罩下,他看不见绿色的远岸,也看不见跳跃的波浪。一切都在雾中消溶了,连同他的血肉之躯。一种奇妙轻灵的东西,从他的胸腔里走出,在广大的世界里飞翔,跳着舒展自如的舞蹈。他紧紧追随着它,看到了蘑菇房里一片洁白的生命,还有2CH3COOH+Na2CO3=2CH3COONa+H2O+CO2的中和反应,一个多么可爱的化学方程式……

如果说,他过去的人生象一场迷雾,那么,此刻他确是雾中的一颗小水滴。他将心甘情愿地在自己渴求的太阳光下消亡。

“妈妈,我是有福的。我……爱过了!”泉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几句话。在这最后时刻,他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幸福受苦受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在她的生前,我没有能报答她的恩情,但是现在,我却可以告慰她老人家于九泉了。”他想。

“泉根”突然一个清脆的喊声,划破浓雾,飘然而来。

他浑身一震,收住了脚步,想回头,但是不敢。他用他的全部身心感受到,她的衣衫和身姿,她的朝阳一样可爱的脸,甚至她黑黑的瞳人……

唉,金铃!

他的曙光,他的太阳,他的新的生命的开端!他忍耐不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蓦地回过头去

雾,滔滔滚滚的雾,象厚重的帷幕一样挡住了那个从小桥上奔来的熟悉的、俏丽的身影;然而却有一道黄亮的光,从昏迷中透过来。

他自知自己有近视的毛病,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看不见金铃的人影,只见那道黄亮的光,似乎对这铺天盖地的雾很不以为意,象只猛兽的犀利的眼,虎视眈眈地朝他瞪着;又仿佛是主宰万物的统治者含在口角的微笑,灼灼地闪烁着。

泉根记起了,那正是支书浦荣泉家的电灯光支书有早起工作的习惯。也许,这时他正坐在八仙桌旁,悠闲地端起了酒杯,举筷品尝着油豆腐烧肉的鲜美滋味,脑子里思考着国家的大事、全村的大事,以及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唯独不会想到,一个在他统治下的村民,此刻会去走向死亡……

一丝犹豫袭上他的心头。他不愿看到金铃为他的死而痛苦、悲哀;但他更不愿金铃因爱他而遭不幸。他迅速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它轻轻地放在苦楝树下,好象要为她留下一点希望和纪念,又好象要为金铃留下创造新的幸福的决心!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离开苦楝树,一直扑向那雾气蒸腾的龙湾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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