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28:47

结婚,噢,结婚……

温柔的南风在抽穗的青麦上轻梳碧痕。金色的蜜蜂在吐蕊的菜花间嗡嗡地飞。红色的霞光亲吻蔷薇。青翠的嫩竹吮吸夜露。野菊含苞,莲吐幽芳……哦,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生命的绿叶,生命的结晶……

结婚,啊,结婚!

泉根躺在床上,他艰难地移动双手,抱在胸前,好象要抱住刚才这一段温馨的回忆。

突然间,他又觉得困惑她为什么要爱他呢?她怎么可能爱他呢?

然而,那温柔的感觉依然留在他的心上,亲近得和自己的生命一样。

哦,也许,这就是爱不可理喻,无以解释,然而他得到了!

泉根从昏眩中清醒以后,被一阵又一阵的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袭击着。本来他那极度衰弱的身体,好象一片飘零的树叶一样干枯萎缩了;现在,这种幸福感如同一股清泉,渐渐注入他枯竭的脉络,使绿色的生命又复苏了。他睁眼望着床头煤油灯发出的柔光;渐渐地,这柔光扩大了,明亮起来,变成了一圈灿烂夺目的光轮;金铃象天仙一样的身姿,她那带着哀愁的微笑,她那温柔体贴的动作,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这不是幻想,这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热泪噎住了他的喉咙,他梦呓般地发出微弱的、不连贯的、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自语:“结婚……她说的,她自己说的!”他愿意时间倒转,生命停息,永远、永远,沉醉在这极度的幸福中……

竹叶在窗外沙沙作响,屋后小河的水在上涨,满月把它的笑脸悄悄地伸进窗户。在它那微笑的沉默里,仿佛也隐藏着爱的无尽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煤油灯里的油渐渐耗干,灯焰昏暗下去,可是泉根的精神仍处在亢奋的状态中。他突然想到这是金铃带来的灯,是金铃点燃的灯,他不能让它熄灭了,因此他挣扎着起来,准备把还剩下的半瓶煤油添进灯座。

一动弹,才知道自己的伤势是多么重,肩、臂、腰、腿,几乎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发出剧痛,这疼痛钻到心里,脊梁上顿时渗出冷汗,眼前金星直冒。

好艰难地摸到了煤油瓶,当他把一只手伸向灯座的时候,突然颤抖得厉害,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觉得如果现在他马上掀开罩子,往灯座里倒油的话,一定会洒光这半瓶油而这,无疑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所以他竟不敢添油,把瓶子搁在一旁,自己在床上倒了下来,大口地喘息着。

因为没有添油,灯光越来越微弱了,但是还没有熄灭。这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境况。他环视四周,屋子很破,满墙是咒语般的图案,花伯伯留下的指甲印;他顾盼自己,衣服被褥很脏,这些污迹永远也洗不净……这一切,结成了一张包围着他的网。

他曾经梦想撕破这张网,现在,这时刻仿佛就要到来,他想到了这一点,突然感到羞愧与不安。

这种感觉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这网是坚韧的,即使爱的神矢能射穿它,然而

长年弥漫的灰尘,它会玷污金铃,就象烟尘会熏黑那无瑕的花瓣。循环在他血液中的可怕的富农病毒的基因,也将根据遗传学的原理,给后世子孙带来永远深重的灾难和耻辱;一块这样洁白纯净的璞玉,一颗如此善良纯洁的灵魂,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些微的幸福和欲望而去毁坏她呢?……多么自私,多么可耻啊!

灯焰在昏暗中明灭;一个痛苦的思想,在昏暗中诞生!

唉,爱情要取得,爱情也要给予。如今注入他生命之杯的琼浆已经满溢,他还要再贪婪地取得吗?

黎明前,泉根从床上艰难地坐起来的时候,他终于作了一个庄严的决定。

他费力而用心地穿好衣服这件外衣,就是金铃给他缝补过的那一件,然后下了床,慢慢地,一步一挪地向外面走去。

在门口,他弯腰摸到一把锹,抱着它,一直走到屋后的乱草丛中。

他在几棵竹子和一株不大的、黑黝黝的冬青树之间比划了一下,觉得没有错就是这里了用力将铁锹插下去。

使一使劲,眼前立刻金星直冒,额头也马上汗津津地湿了。为了让自己喘口气,歇一下,他把身子靠在树干上,一只手扶着锹柄,仰面向天幕望去。

夜很黑,尽管有星星,有月亮,但它总是黑的。难怪人们常常把黑夜比作死亡。

然而,风微微地吹,草虫低低地鸣,夜露降下湿重的寒意,黑夜具有一种静悄悄的庄严的美。

这是真的在黑夜,虽然也有干枯的树叶,萎谢的花朵无声地坠落,然后长眠在泥土仁厚的软绵绵的怀抱中。可是,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在田野上的时候,人们会惊喜地发现,秧苗又拔高了,树叶更翠了,含苞的花蕾已绽开了它的嫩瓣。往往,人们把这一切的功劳归于阳光,归于露水,归于清新的早晨;其实,有谁知道,它正是由于夜的痛苦而隐秘的孕育,才有了这新的生命。

泉根奇怪自己过去竟不明白这一点,以为黑夜就是死亡,就是浑浑噩噩,虚无缥缈多么愚蠢的念头啊,他自己不了解夜,却说夜蒙蔽了他。

现在,就在这同样的夜里,一股活泼泼的生命的泉流从他曾经干涸的心田流过,尽管他的伤很痛,他虚弱得不能自禁,但是他获得了新生的愉快。

他鼓足力量又开始挖起来,一锹,又一锹。汗象雨一样从背脊上流下,以致锹在他的手中沉重得提不起来了,他就干脆扔掉它,跪下来,一把一把抠着湿润的泥土。

终于露出来了,这是一个乌黑的、四方方的箱子,外面裹着塑料纸,一切都完好无缺,跟十年前他埋下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哭了,扑在箱子上,用手抚摸着它,心灵和手一起颤动起来。

最后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箱子抱着、拖着、拽着、拉着,一直弄到了屋里,放在那张唯一的桌子上。

塑料纸老化了,发脆,用不着剥就四分五裂掉下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盖里面是书,满满的一箱书!

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可是在他的感觉中,却是这样的亲切与美好,眼睛里放射出狂喜的光芒,双手急急地在里面翻着。瞧,《聊斋》、《红楼梦》、《红与黑》、《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全是在勤工俭学的那时候他用节衣缩食的钱买来的。

哦,还有中学时的课本:化学、物理、平面几何、立体几何、三角……以致练习簿,写满化学反应方程式的草稿纸,用工整的字迹写下的如何从苦楝果中提取农药的“论文”报告……唉,埋下了,统统都被埋下了,整整十年,不见天日,也从来不曾想到过去动一动……

现在,他把这一切又挖掘出来了,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尽管他曾经有过那么多时间。

他抚摸灯座,昏暗的光在黑暗中挣扎,他似乎又从中看到了他曾经在胸中燃烧过的理想和渴望之火。他想到他曾经答应过金铃,要指导她读书,……

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张黄脆的纸,在上面写了起来。

“亲爱的金铃,”他这样写道。写完之后,他想了想,又把这一行字涂掉了,重新写上:“金铃,”接着又涂去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随便在称谓上亵渎了这个美好的名字。

于是,他换了一张纸写道:“你使我改变了对人生的看法。我曾经不相信爱,现在我相信了。”

笔迹还算有力,字也仍端正,他望了望,感到满意,话是从心底说出的,不写称呼可以避免种种牵连。

“你使我看到了世界上还存在着真诚、善良和美好的东西。”他继续写道,“尽管是这样一朵娇弱的小花,但我毕竟是看到了。既然有,那么保护它便是我的义务,只要我还是一个人,或者,还算一个人。

“因此我决定用我喑哑的生命的苇管,吹出了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音符爱的音符,知道你不会嫌弃,我感到欣慰。

“不要悲伤。我很好。我是高高兴兴地离去的。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使我小小的生命之杯都要盛不下了。现在,人应该得到的一切我都得到了。我是幸福的。我比我的父母幸福,甚至比我的祖父幸福。我罪恶的祖父曾依仗权势霸占了一个孤苦的弱女,可是他没有得到爱情。而我却得到了!

“献出生命是为了获得生命,永恒的死是为了不断的生;既然我生命的白昼早已过去,那么作一只小小的晚舟,永远停泊在生命的彼岸,停泊在苦楝树边、蘑菇房旁;停泊在龙湾的水里,在你的足迹经常出没的地方,去谛听那晚潮的歌唱,也将是宁静和美好的。

“不要为我惋惜,不要悲伤……擦干眼泪笑一笑吧。

“瞧,世界在它的早晨唱起了生命的欢歌。从那里,春天来了,金黄的菜花和紫色的苜蓿花象星星撒遍田野;从那里,秋天来了,多汁的葡萄和弯弯的扁豆布满篱笆。鸟儿在枝头啼叫,曙光象少女的红晕……这一切都是你的!我用生命给你加冕。

“请原谅我没有时间实践我应许的诺言了,仅留下这一箱书作纪念。”

泉根写到这里,灯焰熄灭了,星星在窗外闪烁,圆圆的月亮向西靠去,怕冷似的紧紧贴在深蓝色天幕上。它的颜色有些苍白,光芒有些清冷;他忽然想起,它多象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银锁啊……真的,那时他总觉得月亮和银锁一般大,他悄悄地从脖子上取下银锁来比试,从银锁的圆圈里望去,月亮变小了,小得象正月十五的元宵,小得能关在银锁里……现在,它还会变吗?

不,它不会再变,不会了。

泉根慢慢地抬起头来,留在他脑海里的这最后的月亮是丰满的、圆润的,没有昏迷的风晕,没有云片的轻纱,它似在静默地等待,准备让位给明天那即将要替代他的、光芒四射的太阳。

他感到满意,嘴角浮起一丝宁静的、安详的微笑,然后慢慢地放下笔,去给煤油灯添油。此刻似乎有神灵在暗中护佑,他的手不再颤抖,心不再狂跳,半瓶煤油在黑暗中全部倒进灯座,每一滴油都为发出最后的光焰而燃烧。他感到安慰,抬起头来,望着光照下土墙四周奇形怪状的图案,喃喃地说:“花伯伯,你是仁慈的,希望你的灵魂能保佑金铃得到幸福,如果你这样做了,让我到菩萨面前去感谢你。”

说完,他觉得有些头晕,便垂下脑袋,趴在桌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只见夜间的星辰相继陨落,灯焰在微露的曦光中显得苍白。他把整个脸和上半身都扑在书堆上,用脸颊摩贴着散发出霉味的、黄脆的书页,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亲爱的金铃世界上最善良纯洁的姑娘,再见了,我的理想、希望和人生……”热泪象夏天的一阵急雨,哗哗降下。

突然,他跳起来,把书理好,把信放在箱盖上,然后,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量,把煤油灯搬过来压在纸上……

清晓的晨曦从东方涌来,黑暗如波浪般地退去,远处飘来了大自然的永恒的音乐这是斜泾浜水汇向杨泾河,最后通向大海的波涛声。

他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正是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他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的门前绕到屋后,站在斜泾浜的河岸上隔河相望,斜泾浜与龙湾环抱中的小岛,被一层灰蒙蒙的柔光所笼罩,只剩下浓淡不匀的色彩,看起来神秘而朦胧,仿佛是一个想象中的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幻境。

当他的眼睛开始习惯于这种光线时,他开始分辨清楚了,小岛上那深黑色的、巨大的墨团,是龙湾边上的苦楝树;一排白色的小圆筒,若隐若现地飘浮在空中,象大海上当作航标的浮筒一样,那是蘑菇房的烟囱;光滑的打谷场和蘑菇房前前后后栽种的花草,溶化了似的看不见;倒是那些起伏的乱坟地上,因为长满了茂密的野草,绿莹莹的醒目,显出一派勃勃生机来。这在他的心中唤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向往。他决定到那里去,在苦楝树下结束自己的一生,因为那里,是自己妈妈安息的地方;还有,那里,也是他与金铃朝夕相处,用汗水浇灌过洁白的蘑菇的地方;那里是个孤岛,也是个安静的地方……

于是,他沿着河边小路蹒跚地向东南方向走去。他住的草棚在远离村子的最北边,而这条小路顺着斜泾浜的流向,从北向东,又从东往南折去,一直通过最南端的一座弯弯的石拱桥,与小岛保持着唯一的联系。杨家生产队的人家,就沿着弯弯的斜泾浜座落。村前是一条大路,屋后是左右连成一片的竹林。竹林后就是斜泾浜。和斜泾浜河岸平行的这条小路就这样在家家户户的屋后延伸。因为村前有大路,所以这条小路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僻静。

他走着走着,被一个不可遏止的愿望驱使,突然改变方向,从岸边的一片小竹林里向东插去。真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的心不能不把他带到那个方向。

穿过竹林,沿着一条小径走上大路,那儿是金铃的家空中浮动着暗暗的幽香,合欢树羽状的漂亮的树冠,舒展在清新的朝露和晨光里;从累累的丝瓜和扁豆棚架后面,露出老式瓦房的黑色的尖翘的屋顶。泉根站在大路上,正对着金铃的屋子。他看见门口搁着的扁担,还堆着的金黄的干草垛。他渴望那两扇抹过桐油的黄蜡蜡的大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金铃俏丽的身影。她会拿起扁担,轻盈地转过身子,到井台上去挑水;或者走到干草垛前,灵巧地从里面抽出一捆柴草,抱着去烧早饭。她无论干什么,在任何繁重的劳动中,姿态都是这样优美。他多么想最后再望她一眼啊!

但是大门始终紧闭着,就象别的许多人家一样。村庄还在沉睡。这时星星全部隐退了,东方的晨光与西方的月光交织,勾勒出清秋的田野疏朗、明亮的轮廓。未落的榆杨树叶和初生的小麦,都绿得很清爽;家家屋前的一畦畦小萝卜,吊着湿淋淋的露水,一夜之间仿佛拔高了许多,在晨风里骄傲地摇摆着它们的嫩叶;大路那边的大片棉田,紫歪歪的叶子和早开的洁白的棉桃,以及挂在枝梢的粉红、嫩黄的花朵,都已清晰可辨了。泉根望着,心里猛地一惊,天色这样亮了,万一被人碰到怎么办?并不是他怕再挨一顿毒打,此刻对他来说,一切侮辱与毒打都无所谓了,他怕的是再给金铃带来麻烦。想着,他矛盾而痛苦地眯缝起眼睛,原先在清晨的柔光里那些嫩绿、乌青、粉红和嫣紫的鲜明色彩,忽然又在他面前变得迷离纷乱起来,如同一个快速旋转的万花筒。于是他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一棵结实的榆树上,想定一定神,但是一个理智的声音清晰地提醒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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