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难改】
我们都爱用水洗,这是屯子里的人所共知的,一件穿过的脏衣服,用肥皂水泡了,搓上几遍,然后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清洗,洗得清水里不见一点儿肥皂沫,才把衣服拧干挂上衣架,在一根绳子上晒起来。我们走进了北大荒,本应入乡随俗。可是,我们还是没有能够改掉爱清洗的“坏习惯”。早晨起来洗脸刷牙,中午地里回来洗脸又洗手之后才能去端饭碗,晚上睡觉前无论多么地累,更是要浑身上下擦洗一个遍,直到把一天的灰尘和疲劳全部从身体上清洗出去,我们才肯上炕钻进被窝里面去。农村没有下水道,我们清洗过的污水就往门口一泼,青年点二十多号人,天天往门口泼水,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门口竟然成了一个污水坑了。整天臭气冲天,路过的人,个个捂鼻,下乡干部一见门口的污水坑,便知道这是我们青年点的宿舍了。
为这事,我们也没少遭屯子里农民们的非议:“这些知青们,早晨也洗,晚上也洗,一天到晚地洗个什么劲。做饭的也不嫌累,一天三顿饭,还要供他们洗,他们要挑多少水供他们洗啊!”
知青们爱用水洗的“坏习惯”,也传到了公社去了。
指导员老计下乡来,他也指着门口的污水坑,对我们说:“你们能否改一改这个爱洗的坏习惯?看看你们的这个门口,谁家像你们这样过日子的!难怪贫下中农对你们有意见。我看光这一点就要很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不怪屯子里的农民们对我们有意见,也不怪老计批评我们,全屯就只有一口水井,几百口人,加上全队上千的牛马羊,家家还有鸡鸭鹅、猪狗猫。如果人人都像我们这样洗起来,人也喝,马也饮,家畜也要喂,还不把这口水井喝干呀?可是,农民们非议归非议,指导员批评归批评,我们照样地洗,清洗后的污水照样地往门口的臭水坑里一泼,阳光一晒,污水坑里照样地臭气熏天。我们多年养成的习惯,我们不洗一洗浑身都难受,这个习惯要改确实也有点难啊!
屯子里的农民们就没有爱洗的坏毛病。他们的身上,一件衣服上身,一直要穿到破了。衣服的背部都生出了汗迹,汗迹变成了一朵朵的盐花,也不会用清水去洗一洗。一年一身新衣,从新年穿上身,再到年底穿破脱下来。他们是从来不会想着要洗一洗的。他们的衣服往往是从腋下和背部先破烂起来的。我们知道,他们的衣服穿一年就破了,就烂了。而且,又都破烂在同一个地方,都是因为出的汗水太多,又从来不去洗一洗。他们的衣服是被汗水汗迹盐花烂破的。可他们却认为,我们整天地洗呀洗的,才容易把衣服洗破呢。现在肥皂这么难买,我们这样的洗法,这简直是一种浪费。像他们那样,从来就不洗衣服,不也照样穿,还能省下肥皂钱呢。有的农民还和我们进行了辩论,这衣服到底是洗破的,还是被汗迹盐花腌破的。大家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也没得出结论,还是各自按照旧习惯生活着。他们不洗衣服,就更谈不上洗澡擦身了。他们一年到头的日子照样过得很舒服。
老计到青年点来看我们,和我们一起吃过晚饭,太晚了,有时他就在我们宿舍里留宿。第一次,他睡觉前没有洗脸,也没洗脚,就上炕钻进一位知青的被窝里去了。因为面子,那位知青也没有说他什么。每二天,和他睡一个被窝的知青对大家说:“我昨晚难受得一夜没睡着。老计身上的那股味呀。特别是他的那双脚,这个臭呀!”
后来时间一长,我们和老计也父子似的了。又有一次,他又要留宿在我们青年点,大家就笑着,谁也不让他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他有些奇怪,就问:“你们今天是怎么啦?我哪点事做得对不起你们啦!”
大家更是笑。
我就笑着对他说:“大家和你开玩笑呢。今晚,你就睡我的被窝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先洗脚。”
老计听了笑笑,说:“你们上海知青的毛病就是多,是应该到农村来改造改造你们。”
我说:“改造我们应该指的是思想改造吧。毛主席说要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也没说要我们不洗脚就睡觉吧。”
老计自知失言,有点尴尬。
有人又说:“解放军长途行军一天,可以不吃饭,但最重要的事,就是用热水泡脚,这也是光荣的革命传统呢!”
我就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的面前,笑着说:“你还是洗一洗吧,睡觉前烫一烫脚,舒服得很呢。比喝酒还要舒服呢。”我又对他讲了一些用热水洗脚能舒筋活血的道理。他终于把双脚伸进热水盆里去了。我看着他把一双脚伸进一盆热水里面去,他先是啮了一下牙,我看他的脸上很快地就流露出一种舒服的表情来了。
他睡下后过了一会儿,他说:“这用热洗过脚再睡,确实很舒服的。”
我也说,“我没有骗你吧。”
后来,他就经常地到我们青年点里来,也喜欢经常在我们的宿舍里过夜,我们自然是对他实行老规矩。
三洗两洗,后来他竟然也上瘾了,还和我们一样用热水擦洗身子了。每次来还总是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躺下了,互相说笑,有人就问老计:“指导员,洗脚后睡觉,感觉怎么样呀?”
老计在黑暗中嘿嘿一笑:“不错,你们的这个好习惯就不要改了。我在公社里对大家说你们知青爱洗脚的事,一开始大家还笑,可大家听后想想又觉得有道理,有人回去试了几次,也感到很舒服。有的人还把脚病治好了。现在,我在家里立了规矩,脚要天天洗,衣服要经常洗。否则,不许睡觉。我们北大荒人以前的不爱洗的坏习惯,一定要改一改了。”
停了一下,他又说:“你们的这个习惯还是留着吧。只是门口的污水坑,总要想法改一改吧。”
大家听了,谁也没有吱声。
【周家父子】
我们进屯子不久,就听到了不少关于周家父子的故事。
北大荒屯子里的坐地户不多,大都是些从山东辽宁吉林等地逃荒去的外来户。我们插队落户的那个屯子里,周家却是坐地户,屯子里凡是周姓人家都是一个祖宗的子孙,他们在屯子里很有些势力。据一位山东的外来户老薛偷偷对我讲,他来到这个屯子的几年里,最霸道的要算周家父子了。他们父子一家人都称得上是屯霸了。老周家四个儿子,大儿子叫大力,二儿子叫二力,三儿子就是三力,还有一个儿子就叫四力,真名就无人称呼了。大力、二力、三力已是队里的壮劳力,四力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三力因为刚参加队里劳动,还不大有人说他什么。大力,二力却是队里社员中的两个刺头儿。
队里有一位打头的。他姓牟。大家都称他为老牟。那打头的也就是领着大家在地里干活儿的领工组长。他有四十多岁。有一次,牟打头领着大家在地里干活儿,他握着锄头往前铲着玉米地里的草,大家就跟在他的后边也往前铲。大家铲到了地头,他领着大家就在地头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夏锄铲地的时候,由于活儿太累了。人人都累得整天腰酸背痛地。社员中经常地有人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开一点止痛片来吃。五六百米的一垅玉米地,从垅头的那边开始,一口气铲到垅头的这边才停下来。大家早就累得浑身酸痛了。到了地头,牟打头刚让大家坐来。大力就从衣袋里摸出一粒药片。他走到了牟打头的身边,对他说,“牟叔呀。我看你也这么大岁数了。我这里还有一片止痛片呢。我看你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了吧。你把这片止痛药给吃了吧。”老牟从大力手里接过那片药,一下就抛进自己的嘴里去了。他连水都没喝一口,这片药就咽进了他的肚里去了。
大力看着老牟把一片药吞进了肚里去,他嘁嘁地笑着走到了一边去,他也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只过了一会儿,牟打头的就呼呼地躺在地头的草地上大睡起来了。他整个下午都没有醒过来。
周家离我们青年点的房子很近,他家就在我们的房子后边。
有一天傍晚,我们晚饭后站在院子里闲聊,我们就听到了来自周家院子里的一阵争吵声。
我们不知道四力做错了什么事,三力在骂他道:“**的。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二力听了,就骂三力:“你在骂谁?**的!”
大力听了,有点吃不住劲了。也加进来骂道:“这几个杂种操的!你妈是他谁?他妈是你谁?”
老周在屋里听了,更响亮地骂道,“这群王八羔操的。”
他的老伴儿听了,她也随口从屋里传出来一句骂声,“这帮王八羔操的玩意儿。”
这么一个家庭,屯子里又有谁敢当生产队长呢。新任队长不是被周家的这几个儿子骂得辞了职,就是被他俩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队对每年改选这个队的领导是最觉得头痛的事了。大队领导们实在无法,在征得屯子里一些有声望的人的意见后,就决定让老周当队长。这样一来,他总该管住他的这几个儿子了吧。政治队长还是由屯里唯一的党员王队长担任,据说他也是周家儿子的一个什么远房的娘舅。
我们上海知青走进了屯子里,小伙子个个长得标致,姑娘更是朵朵花儿似的,人见人爱,个个喜欢。屯子里的小伙子们都在心里想入非非。周家二力就有在女知青中找一个做媳妇的想法。大力也经常地对别人说,和这些女知青比,我的那个媳妇只能与老母猪去比了。
二力赶着队里的一挂大车,手里举着赶马车的大鞭,赶马的大鞭就让他在空中甩得啪啪地响,四匹马儿被他赶得飞也似的跑。他赶着马车过后,一阵烟。拉着大车飞奔的马儿不听他的吆喝时,他就用大鞭狠命的抽。他使用的牲口常常满身伤痕。有一次,他一鞭往马头上甩去,啪的一声,马的一只眼睛就被打瞎了。他赶紧回到队里。回到队里,他在保管员那里要来一小把盐,他把一口盐含进自己的嘴里去,在嘴里嚼一嚼。然后,他把嘴里的盐连同唾沫一起,往马的那只受伤的眼睛一下喷了过去。他说这是这为了防止马的眼睛发炎。如果马的眼睛只是碰了一点小伤,喷点盐水还是能把伤眼治好的。但这只马眼被他伤得太重了。他喷出去的这口盐水还是没能治好马的那只受伤的眼睛。几天后,马的一只眼珠就掉了。他爹当了队长,他就更加威风凛凛,把手里的大鞭甩得更是震耳欲聋了。
有时候,他把大车赶到我们青年点前面女知青住的窗口前,把手里的大鞭甩得啪啪啪地炸雷似地响。好像他的这种响亮的鞭声就能赢得我们上海姑娘的芳心似的。
一段时间过去,他的种种努力并没有得到哪位女知青的芳心。相反,几位女知青们看见他就躲得远远地,连他的车都不敢去坐了。他十分烦躁,整天骂天骂地,后来,我们吃了地里喂猪的嫩南瓜,大力,二力是吵得最凶扬言要斗争我们的人。
老计来了一趟,事情总算平息了,但周家父子一直对我们恨恨地,看我们什么都不顺眼。我们都很理智,并没有与他们计较。
秋天来了,队里开始分白菜。那天,全队七挂大车全部去菜地拉菜。白菜被拔起来,一堆一堆,一趟一趟地堆在菜地里。七挂大车就排着队,一辆接着一辆地挨着到地里去拉菜。赶马车的车老板把地里一堆一堆白菜装上车拉到场院里去。场院里的会计就认真地一家一家地过称。按照人口一家一家地过了称,再由大车把白菜拉到每个社员的家里去。那天,菜地里负责分配马车拉菜的是我们的知青小王,他工作十分认真,马车到菜地里,很有顺序地由他分配着去一垅一垅地装车。一上午的工作都很顺利。
下午,小王第一个到菜地,正好二力的车也是第一辆到菜地。事情也巧,这一趟菜长得又高又粗,被拔成一堆一堆的白菜小山似的。二力就不愿拉这一趟,要拉第二趟。其他车老板就赶着自己的马车,往第三趟,第四趟走去。
小王一看二力的车躲开了第一趟菜,他就喊住了二力。他要求二力,让他按上午的顺序拉第一趟菜。二力却不肯拉这趟菜。还是把马车往第二趟菜地里赶去。小王就走过去拦住了他的马头。还是坚持着要二力拉这一趟菜。二力哪受过这个。他平时对知青们累积的那种恨,此时,一下子爆发出来了。他把手里的大鞭使劲地一甩,就朝小王打去。小王的一只手背顿时就裂了一道口。血就从手背上流出来了。
小王挨了打,勃然大怒,冲上去,就去夺他手里的大鞭。二力手里的大鞭,又是狠狠地甩了过来。在小王的身上又给了一下子。小王只得去躲他的长鞭了。
小王捂着伤口回到青年点。
那天,我们正招待一位客人。客人是另一个青年点的,我们称他为阿憨。我们知道他在上海时就是打架出名的。他下乡时先去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南方太苦了,又不挣钱,他就又转到北大荒来和他弟弟在一起,兄弟俩也好互相照顾。他这次到我们青年点是来玩儿的。他一面喝着酒,一面给我们讲西双版纳的奇闻趣事儿,他给我们讲着少数民族寨子里如何落后,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如何地有意思,他还曾经和当地的姑娘们对过歌。我们都听他讲得津津有味。我们有好几位知青下午都没有出工,继续听着阿憨在讲云南山寨里的故事。
这时,小王捂着伤口,气得浑身发抖地回来了。我们顿时大怒。
阿憨当即就从炕桌边跳起来,他酒壮英雄胆地喊道:“你们的队里,还会有这样的事!今天,咱们一定要把他摆平!”
大家也一致赞成,今天我们一定要杀杀周家人的威风。阿憨他来到厨房,看到了一根平时我们用来背柴草的绳子,他就随手拿了起来,朝我们喊道:“你们队的场院在哪里?小王你带路!”
我们都跟随他拥出青年点,朝场院走去。
二力正好在场院里,他在马车上往下卸一车白菜。他已看见了我们了。他好像已经看出来,今天的事情有点不妙了。他就赶起马车想跑。我们哪里容得他脱身。阿憨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去。一甩手,他手里的绳子,一下就套在他的脖子上了。他又一使劲,就把二力从大车上拖了下来。他又闪电般地伸出一只拳头,狠狠地朝二力的鼻梁上击出了一记重拳。
二力马上捂住了双眼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了。我们又一拥而上,把他打翻在地,一顿乱拳。有的人还狠狠地往他的屁股上踢了几脚。他一开始还嘴硬,骂这骂那的,后来干脆就躺地上哼哼不动了。
周家父子赶到,我们已收兵回营。
周家父子们扬言,一定要和我们血拼个高低。
我们也扬言,非要把他们家的房顶扒掉。
而且,我们还把门口的污水坑往深里挖了许多,周家父子胆敢来拼命,我们就全部把他们扔进臭水坑里去。
我们终于也没看到周家父子来拼命。
二力的脸青肿着,一个月没敢出门。
山东老薛对我们说:“你们这下可把周家治服了。也给屯子里的外来户出了口恶气。”
没到年底,老周辞去了生产队长的职务,他说:“有上海知青在屯里,我这队长就不能当了。”
后来,队里就选了一位外来户当生产队长。
【三军司令】
青年点是个二十多人的集体户,大家都不肯在家里做饭,我是分管生活的头儿,大家一举手,我就成了集体户里的伙头军了。大家说:“你不来烧饭。谁烧饭!”
在上海的家里,我虽然能煮大米饭,到了北大荒,却做不好这小米饭。那小米粒儿放进了锅里,锅里的水放多了,就烧成了一锅小米糕,吃进嘴里连点香味儿都没有。锅里的水放少了,贴着锅底的那面是焦的,上面的小米粒儿还是生米。放进嘴里吃起来的时候,就形同嚼蜡,十分地难吃了。我真不知道农民们家里的那些女人们,是怎样把粒粒松散的小米干饭做出来的。后来,我去请教隔壁的邻居王大娘。
她笑着对我说:“小米干饭不是煮出来的。而是捞出来的。”
我又问她,“你是怎样把小米饭从水里捞出来的呀?”她就认真地教我。
原来这小米干饭最不能煮来吃,只能吃捞饭。做小米饭时,要先把一锅水烧开了,然后把淘好的小米倒进锅里煮一会儿。小米倒进锅里煮时,也十分地有讲究的,煮得时间不能太长,煮得时间一长,锅里的小粒儿就煮成小米粥了。煮得时间也不能太短,煮得时间一短,小米粒儿的米心里面还没有煮透呢,煮出来的小米粒儿就是夹生饭。王大娘教我怎样捞小米饭后,我很快地就掌握了要领。我把小米粒儿倒进一锅沸腾的开水里,只见那金黄色的米粒儿在开水锅里翻了几个身,我就马上抄起一把捞子,把锅里的小米粒儿全部捞起来放进一只盆里。我把一盆小米饭放在锅台边,然后再把锅里的小米汤也从锅里掏出来,还要把锅洗涮干净,再开始炒菜。
平时,我们经常能够吃到的蔬菜也总是白菜土豆萝卜之类,到了冬季,我们吃起这几样蔬菜来,那就是天天地白菜炒土豆,越吃越没够了。
我把洗刷干净的锅,又把它重新烧热了,就把已切好的白菜土豆倒进锅里翻炒数下,随手抓一把盐粒放进锅里,再翻炒几下,往锅里兑一些水。我又把一个木架放进锅里去,把放在锅边的一盆小米饭摆放在这只木架上,搬过一只大锅盖,往大铁锅上一盖。我就接着开始往灶炕里面添草,烧火。不大一会儿,一间厨房里就蒸气满屋,香味袭人,锅里的白菜土豆熟了,木架上面的小米饭也蒸透了。我一揭锅盖,腾地一下,一团蒸气就腾空而起了。蒸气带着饭香菜香扑鼻而来,一盆又松又软又散的金黄色的小米干饭就端在大家的面前了。
往大铁锅里要做好玉米面的大饼子,就要学好另一门手艺了。我把玉米面粉放进了一只和面的大铝盆里,先用温水把盆里的玉米面粉搅和得恰到好处,然后放在我们睡觉的热炕头上进行发酵。这玉米面粉在盆里发酵了一段时间,酸臭味儿就出来了。我抓起一小把放在鼻子前闻一闻,那发酵过的玉米面粉,有点酸,有点臭,还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我闻过这股怪味儿,就把一小碗早已准备好的碱水倒进了大铝盆里了。碱水往大盆的湿面粉里一兑,盆里的那股酸臭的怪味儿就被中和了。经过发酵的玉米面,在盆里顿时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儿来。要往发酵过的玉米面粉里兑碱水也是很讲究的,碱水兑得多了,玉米面就变得苦了,碱水兑得少了,玉米面就发酸了。做出来的大饼子味儿如何,全在往盆里兑碱水的多少上。
往锅里贴玉米面大饼子又是一门技术。我先在锅里把菜炒好了,放一些盐,兑一些水,我继续地烧着火。这时,大铁锅的四周也烧得发烫了。我就从盛着玉米面的盆里抓一把湿漉漉的玉米面在手里。我把手里的玉米面团一团,瞧准一个位置,“啪”地一下,就往热锅边贴上去。要把一团湿润的玉米面在热锅边上贴得住,贴得牢,眼要看得准,手要有巧劲,铁锅要烧热,稳准狠地一下子贴上去,短时内还不能动,还要用手按一按,否则一团湿面粉没有贴牢,玉米面粉就全部滑进锅里的菜汤和热水里去了,就煮成一大锅玉米面菜糊糊了。
我贴好大饼子,盖好锅盖,把锅烧得开了又开,锅里的菜香饼香就被蒸汽吹出来。蒸汽在厨房里翻着滚儿地往上升,厨房里的蒸汽就越积越多,越积越厚了。菜香饼香也越来越浓,这股香味儿浓到了极致时,我就一揭锅的盖,腾地一下,一团更香的味儿在厨房里升起来,就像一颗原子弹在厨房里爆炸了。待喷出来的热气散过,只见锅沿边的一圈金黄色的玉米面大饼子,好像列队的将军似的站列在那里了。
我们人多,也算得是一户人家。入乡随俗,还需认真地过日子,王大娘就经常地来指导我们的生活。有一天,她对我说:“你们养些**。母鸡能下蛋,公鸡过年能吃肉呢。”我们就买来近百只小鸡。喂鸡我们舍得粮食,小鸡很快长成了大鸡。我们就给母鸡搭了许多下蛋的鸡窝。春暖花开时节,几十只母鸡就排着队,走进窝里去下蛋。有时候,想下蛋的母鸡多,可以用来下蛋的鸡窝又少,母鸡们就急得到处寻找能够下蛋的地方。我们见到它们一只只满脸憋得通红。它们一面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地唱着歌,一面寻找着它们认为能够下蛋的地方。它们实在是憋得忍不住了,屁股里的哪只鸡蛋,眼看着就像要滑出它们的产门来了。它们就连厨房的柴草堆,宿舍的被窝里都成了下蛋的好地方了。咯答,咯答一声声歌声,从母鸡们的嘴里唱出来,就说明它们的蛋已经下出来了。
我们养得鸡多,也照顾不过来。鸡群中,有一只芦花母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每次召唤它们吃食时,就见它天天飞奔着回来吃食,一吃过食就见不到它的踪影了。到了再一次呼唤它们吃食时,在鸡群中保证又能见到它的身子。我也搞不清楚,它每天那样地忙碌,是谈情说爱去了,还是生儿育女去了。隔了一段日子,我又不见它的身影了。我好多天里都见不到它的身影,我以为它成了黄鼠狼的美食了。我还真为它难过了好几天呢。
过了大约有半个多月,有一天中午,我们吃过午饭,大家都在屋子里休息。我也在厨房里忙碌着。我突然地听到了有一只母鸡在我们门前“咯、咯、咯”地叫。同时,我还听到了一群小鸡也在我们的门口“叽叽叽”地叫着。我紧忙地走出门去看。只见一群小鸡跟着一只芦花母鸡在我们的门口“叽叽叽”地叫着呢。我紧忙地叫起大家来看。大家也感到十分地惊奇,奋奋急忙走出门去看。我们看到了走失多日的芦花母鸡,它竟然领回来一窝毛绒绒的小鸡。我们大家都喜得合不拢嘴了。有人就说:“咱们养的鸡,跟咱们多么有感情呀!它都在外面生儿育女了,还想着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呢。”
此事都成了屯子里的美谈了。下午社员们在地里干活儿时,自然是成了谈论的主要话题了。
王大娘又来说:“你们人多,粮食也多,从粮食上面磨下来的糠皮也多,你们养几头猪吧!”
我们真养起了猪。我们就去附近的军垦农场买回来一只母猪。农场的领导知道我们也是知青,卖给我们的母猪肚里还带回来一胎小猪。母猪要生产时,我去买来一本书,那是一本专门讲怎样给母猪接生技术的书。
给母猪接生,自然又是我这个伙头军的事儿了。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第一次给母猪接生时的情景。
母猪开始不停地,十分忙碌地叼起草了。那是母猪要生产的信号。它忙碌了大半夜,后来就在它自己堆起来的草窝上安静地躺下来。它哼哼着要开始生产了。我就在它的身边静静地候着。它哼哼几声,就见一只小猪从它的那个产道里滑出来。它哼哼几声,又见一只小猪从那里滑出来。我就按照书里的要求,赶快把滑出来还包在小猪身上的那身胎衣擦去。我做得十分地认真,如果稍有怠慢,一只小猪就会在那层胎衣里面闷死了。
有一只小猪滑出母猪的产道时就没有了气。那个时代的人的思想是很先进的,又是经常地在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学毛主席的书还会活学用活。学过毛主席思想的人,做出来的事就有点出奇了。我当时就做出了一个出奇的举动来了。我看到这只小猪滑出母猪的产道时就没有了气。我马上擦掉小猪身上的包衣,但还是不见小猪喘气的样子。我就马上用自己的嘴对着小猪的嘴进行人工呼吸。我认真地用自己的嘴把小猪嘴里的液体吸出来。哪一口母猪的胎液在我的嘴里翻了一个滚,转了一个圈。我把这口母猪的胎液吐出来时,恶心得差点要吐了。小猪嘴里的胎液,总算被我用嘴吸出来了。它终于透出一口气来了。但是,可能是它被母猪肚里的胎液堵得时间太长。它只活了几个小时,还是四脚朝天了。
母猪走进我们青年点的第一胎,一下子就生了十三只小猪。我们就养起了十四头猪。
有人又提议,咱们鸡也有,猪也有,还得养只狗。那狗能看家,还能防小偷。我是最喜欢狗的人。于是,我又去抱回来一只小狗。我还给小狗起了个名儿叫“阿利”。
鸡、猪、狗,全是要吃的活物,全要我这个伙头军忙碌,我成了三军司令了。到了喂食的时候,我一声喂食的口令发出去,鸡们连飞带跳地叫着来了,猪们也大摇大摆地哼哼着来了。我端着半盆高粱米,一把一把地撒出去,鸡们,猪们顿时就把我围起来了。它们都低头吃起来撒在地上的高粱米。小狗阿利就欢快地转圈围着它们吠儿。白天,知青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我就在家里照顾着这些活口儿。
要过年了,屯子里家家要过年的气氛浓起来。我们准备要杀二十多只鸡,要美美地大吃一顿鸡肉了。我们大家也都忙起来,抓鸡杀鸡的,烧开水退鸡毛的,大家忙了一上午,二十多只白条鸡,白白净净地全部放在锅台上的一只大铝盆里。
这时,母猪领着一群小猪走进厨房来找食。母猪也闻到鸡的味道了。它看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它又抬头看见了摆在锅台上一只大铝盆里鸡,它一扬头,竟然用自己的鼻尖顶掉了锅台上装鸡的盆。一大盆白条鸡顿时从锅台上翻了下来,二十多只鸡就全部落地了。母猪又哼哼一声,它竟然领着小猪们一拥而上,各自叼起一只肥鸡就往外边跑。
我在屋子里听到了动静,觉得厨房里的声音有点奇怪,就急忙冲进厨房去。母猪带领着小猪们叼起鸡,早已跑出厨房去,在院子里乱跑了。
我紧忙追出厨房去,紧接着又大喊一声,“啊呀!锅台上盆里的鸡,全被猪群叼走啦!大家赶快出来轰打猪呀!”
屋里的人闻听了,男的女的蜂拥而出。愤怒地喊叫着追赶起猪群来了。我们的院子里,一场在猪口里夺鸡的大戏就上演了。
母猪领着小猪们叼着鸡在院子里乱跑,我们就在它们的身后紧追。猪们哪管我们的愤怒,叼着鸡还是在我们的前面紧跑。阿利平时活蹦乱跳,但它也被这样的场面惊得目不转睛呆住了。它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们上演的这场猪口夺鸡的大戏。它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就急忙朝它唤一声:“阿利,您还不快来帮忙!”
我一个口令发给它,呆站一边傻看的阿利顿时清醒过来,它就欢快地帮着我们去追猪。它追上一只猪,就去咬住猪的耳朵,猪的耳朵被阿利的牙齿咬得痛苦不堪,它挨刀似地一声大叫,就站在那里不动了。但是,它还是不肯把嘴里叼着的鸡放下来。大家就急忙地冲上去,从猪的嘴里把一只鸡抢夺下来。阿利见到有人从猪的嘴里已经把鸡抢夺下来了,它又欢快地叫着去咬另一只猪的耳朵。满院子的活鸡就吓得到处地乱飞了,有飞上屋顶惊得乱叫的,也有吓得一头钻进柴草堆,鸡尾还在外面乱晃的。鸡飞,猪逃,狗咬,人追,屯子里的人们见了都大笑。我们好一阵子忙碌,终于把二十多只白条鸡,全部从猪口里抢夺了回来,雪白的鸡身却面目全非了。
后来,阿利地长大起来,它长成了一条凶猛的大狗,它成了我们青年点的守护神,满院的生灵全由它看护着。每当我们遇到危险时,它总是勇敢地冲锋在前面。它曾几次与一条白狼搏斗,救下了我们的鸡和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