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纪事(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14:40:06

【走向北大荒】

气笛一声长鸣,上海彭浦车站满载着去黑龙江插队落户的知青们的列车就要出发了。

站台上来送别亲人的人和已经坐在车里的亲人们同时发出了一阵哭泣声。车厢里的,站台上的人都哭成了一片,那凄惨的痛哭声把发车的铃声都掩盖了。车厢里的知青们,人人都在向站台上的一片哭声中的亲友们挥手告别。我们就在同学们和亲友们的一片哭泣声中走向了北大荒。我们在城里成长十七八年了,大都还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我们中有的人,他们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呢。现在却要到那么远的黑龙江北大荒边疆去。我们虽然在铺天盖地对北大荒的宣传上多少有点认识,但真正的北大荒是一种什么样子呢?我们还是有着许多神秘感的。但想到我们这是在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去支援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是在走向反帝反修的最前哨,心里还是充满了一种神圣的自豪感。我看着站台上的同学们和亲友们,大家都在哭着向我挥手时,我当时并没有哭。

当列车轰隆地跨过南京长江大桥时,在那不断前进的滚滚车轮声中,我想到自己是在离开生我养我的这座大城市,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工作和生活,我的心里一阵难过袭上来,我还是伤心地痛哭起来了。

列车经过泰山,突然下起了大雪。车厢里有人就来告诉我们,泰山是我国南北气候的分界线,过了泰山就应该算是北方的气候了,所以在春天的季节里还能见到这么大的雪。离开上海前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地图,山东的春天里还能看到大雪,北大荒又该是种什么样子呢!我们大家热力地议论起来。

我们的专列一路往北走,一路上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在南京、济南、天津、沈阳、长春等大城市的车站停靠时,当地政府都组织了学生们挥着红旗在站台上热烈地欢迎我们。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列车停靠在沈阳站时,一大群来欢迎我们的学生,早已高举着大幅标语迎候在车站上。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高呼着向我们学习,走我们道路的口号。我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伸出双手握着一位男学生的手。他激动不已,热泪盈眶。他在与我握手的同时又拿出一个笔记本,非要我把我们要去的地址留给他。他还向我坚决表示,他一定也要走我们的路道,也要和我们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他将来一定要去找我,跟着我一起去战天斗地。

我的一位同学,在车厢里兴奋地把一路的经历和见闻写好了一封信,他要把这封信在路上就寄给家里去。我们的列车在长春站停靠时,他很想在长春就把这封信寄出去。他感到在信封上能留下一个长春市邮局的邮戳,这封信写得就会更加有意义了。站台上没有寄信的地方,他正着急呢。这时,他看到一位铁路工人走过来,他马上就叫住了他,要他帮忙把这封信在长春的邮局里寄给家里去。那位老工人热情地微笑着接过信去。我的那位同学掏出一角钱作为邮资,送给那位老工人。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并要我们放心,交给他的这封信,他一定给我们寄出去。

我们的专列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终点站。在齐齐哈尔车站停下来了。车厢里就有人来传达命令,他说,“我们的目的地到了。大家都准备好自己的行李。我们都准备下车吧。”

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了,传达命令的人还要大家多穿点衣服。我们就把在上海统一发的,随身带着的草绿色的棉袄、棉裤、棉大衣,羊皮的棉皮帽、棉皮鞋全部穿在了身上,有的人还在棉袄里面穿了一身毛线绒衣,棉皮鞋里还套进了一双厚厚的绒线的袜套。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一只只草绿色的大狗熊,手里拎着一只网袋,网袋里面装满了脸盆,肥皂盒,牙杯,牙膏,牙刷之类的洗漱用具。我们这些大狗熊一只只地从车厢里面滚下车来,走到站台上去排队。我们走到站台上一看,已是四月初的天气,天空中阳光明媚,一丝风儿也没有,这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冷。当地来迎接我们的领导们,他们的身上也只是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棉袄,头上也只是戴着一顶单帽子,有的人却连单帽子也没有戴。我们在站台上排着队。我们就知道被这里的天气欺骗了。

我们这些狗熊们,每人的手里还拎着一些东西,在一位公社派来接我们的干部带领下,我们排着队,从这个站台走向另一个站台。温和的阳光下,大家早已热得满头大汗,浑身冒起了热气,贴身的内衣内裤早已开始发粘了。大家走出车站,在车站前面的广场上,我们看见有一位老大娘在叫买冰棍,我们马上就围了上去。

我们团团地围着她,双眼紧盯着她的那只冰棍箱,大家纷纷朝她伸了手里的钱。老大娘一面接过我们手里的钱,一面还高兴地连连对我们说:大家别着急。大家都别着急!大家一个一个地来。我要是早知道你们会热成这个样子,今天的冰棍生意会这么好,我就多带几箱来买给你们了。

地区的领导招待我们在齐齐哈尔城里的饭店里吃过午餐,我们就坐上汽车往西走。我们全是到甘南县去插队落户的,一千多人,这支车队开起来就浩浩荡荡地很壮观了。我们的车队开出了城,就走进了北大荒的旷野上。一路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片片还没有播种的黑土地,一望无际枯黄的草地上,偶然地也能看到一群群放牧的牛群、羊群和马群。大家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际荒芜的黑土地,我们心里感到有点凄凉起来了。有人就感叹起来: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北大荒吗!一片干呼呼地,这里好像还没有开春呢。

我们的车队,在荒芜的黑土地上的一条公路上整正地走了一个下午,到了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开进了县城里。在城里,县里的领导们已在大路边迎接我们了。领导们的安排我们去吃晚饭。县城里的这顿晚饭自然是要比齐齐哈尔城里的那顿午饭差多了。

晚饭后,县里又在大礼堂里为我们开了欢迎大会。欢迎大会开得很是隆重,县里的领导们致了欢迎辞,知青代表上台去也表了插队落户一辈子的决心。在知青代表的带领下,我们大家高呼了一阵口号。会场上的气氛很是热烈。我们的情绪很是激动了一阵。

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坐了一下午的汽车,大家早已累了。县里就安排我们去休息。这么小的一个县城,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知青,要安排我们一个较好的地方去睡觉,也实在是很难找的,我们就在县委大礼堂的椅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我们被分配到各自要去的公社。那位公社干部又领着我们上了汽车,汽车在乡间土路上又颠簸着走了一个上午,就开进了一个小镇,来接我们的公社干部就对我们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公社。查哈阳。

我们在路过公社门口时,公社的领导们和全体工作人员都排着队,手里拿着热水瓶和茶杯站在路边迎候着。因为公社并不是我们要去的大队,所以我们没有下车,也没有多少人去喝公社领导们送上来的水。汽车只在公社门口停了数分钟,就把我们拉到大队去了。

我们到了大队部,各生产队来接我们的大车,赶大车的车老板们手里摇着大鞭,他们早已等在了大队部门口了。我们互相帮着,各自从汽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有人就按名单把我们分到各自的生产队去。我们又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各个队里来接我们的马车上面去。马车拉着我们的行李在前面慢慢地走,我们就排着队,跟着马车在后面走。我们的队伍前面有一个人,他双手举着一面红旗,另一人的双手捧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我们大家唱着革命歌曲,在马车后面跟着到了生产队。

全队的社员都在队部的门口傻呆呆地看着我们。到了队里,已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了。一个自称是队长的就来对我们说,“大家都一路上辛苦了。大家跟我吃午饭去吧。”

午饭是一大盆小米捞饭,菜是一大盆土豆,一小盆腌黄瓜。我们还是第一次吃小米饭。我们在上海学校里聆听革命前辈们讲传统教育时,曾听说过八路军用小米加步枪打败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蒋介石的故事,但是,却没有真正地吃过小米饭。我们把一口小米饭吃进嘴里时,嘴里就产生了一种像是吃进一口沙粒儿的感觉。这小米饭在嘴里滚动着,一不小心,小米粒儿还钻进了鼻孔里,有人还被小米饭粒呛得咳嗽起来。嘴里的小米饭粒就有点难以下咽了。我们这才体会到,吃小米饭要想有吃大米饭时的那种感觉已是不可能的了。我们艰难地咽下一口小米,赶紧又去吃那腌黄瓜。那腌黄瓜吃在嘴里咸得发苦,根本就没有在上海家里吃甜酱瓜的哪种美味儿。女生中,有人当时就哭泣起来了。

吃过午饭,我们又到队部去集合。这时,队部又来了一个叫政治队长的人。他和队长一起,把我们中的八个女生,分配去住在东边的一幢空房里。我们十四个男生就按照名单,四人一户地分到社员们的家里去暂住。

此时,我们才明白,在上海静安区人民政府的大礼堂里听那位县里来接知青的干部在主席台上给我们做报告时对我们讲的已完全是两回事了。那位县里来的干部在台上做报告时十分激动地对我们说:全县各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们,早就养好了满圈的肥猪,新盖了崭新的红砖瓦房,早就等着我们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到了此时此地,我们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要说满圈的肥猪了。大家都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红色的年代里,人人都在被骗,你要想找一个没有被骗过的人,是根本就没有的。我们的心里虽然都很难过,慢慢地也就安下心来了。

半个月后,队里把队部腾出来给我们住,还专门派人为我们维修了一遍房子。我们二十多名知青,就组成了一个集体户,也叫做青年点。我们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从此,我们二十多口人的一大户人家,一起吃着一锅饭,一起住着一幢土坯毛草房,真正地过起北大荒人家的日子来了。

【初进北大荒】

公社党委派来接知青的是老计,他在齐齐哈尔火车站见到我们时,就对我们自我介绍道:“我是你们的指导员。”

我们初进北大荒,也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

春天的黑土地,早已被春风吹得干呼呼地。大风一刮,漫天尘土飞舞。黑土地上面的哪一层干土层,就被大风刮到天空中去了。不久,我们就遇到了一场大沙暴。

那天中午,饲养员老王头去水井边拉水。他牵着一匹老马,老马拉着一辆马车,马车上面装了一只大水罐。大水罐里面装了满满地一罐清水。老马拉着水车摇摇晃晃地往土坡上走。水罐里面的水花就一晃一跳地像要从水罐的圆口里跳出水罐来似的。老马使出了全力,它奋力地拉着马车,它的脖子往前一伸一伸地。老王头就挥着手里的鞭子赶着老马,驾,驾,驾地大声喊着。我们几个男知青站在自家的门口看见了,就马上跑了过去帮着去推马车。我们在马车的后面奋力地帮助老马推着水车。老王头驾驾驾地喊声就更响了。这时,我们突然地看见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道黑幕,黑幕越升越高,越变越大,幅度也越来越宽,不大一会儿,那黑幕都和蓝天连到一起了。很快地就把天空中的太阳都遮挡住了。天上地下混沌一片,黑乎乎地朝我们快速地移动过来。

我们不知道此为何物,还以为让我们在北大荒遇到了大自然的一种奇观。我们就都站住了,认真地观望起这幅壮观的风景了。那块黑幕越来越大,而且还在快速地朝我们移来。我们就看得更加认真起来,看得更加激动起来了。

此时,老王头也看见了。他突然地大声对我们喊道:“这是大沙暴来了。快,快!大家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不然,你们都趴在地上也行,千万别伤了你们。”

我们不知大沙暴为何物,一个个还是站在那里傻看。我们还在那里傻傻地,激动地在评论这大沙暴如何地壮观,如何地气势磅礴。这北大荒真是个美丽地方呀,还能让我看到这么壮观的景色。我们激动不已。

眨眼之间,这气势磅礴的大黑幕就移到我们的跟前了。

老王头又朝我们大喊一声:“大家快趴下。千万别让这大沙暴卷走了!我见过把老牛都卷到天上去的呢!大家快趴在地上。都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别让沙粒儿刮进了耳朵里面去。”

他的喊声刚落,只听“呜”地一声,大黑幕就朝我们扑了过来。顿时,整个天空中天昏地暗,天地上下混沌一片,眼前一切都没有了。我当时就感到呼吸困难,双眼已经睁不开了。大黑幕里的沙石黑土在我们的身上乱抽乱打起来了,裸露着的地方被沙石泥土打得火辣辣地,好似有无数根钢针在乱扎。我们想喊,已不敢张嘴。我们想躲,已不敢迈步。我已不知自己的身子在何处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被这道黑幕卷走了。我本能地把自己的身子趴在了地上,把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其他地方只能任凭黑暴风沙去乱抽乱打了。

大约三五分钟过去,昏天黑地的沙暴终于过去了。虽然余风还在刮着,却又是阳光明媚了。我抬起头来,睁开眼一看马车还在,我又去看看大家。我们虽然一个不少,但是,还是有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大概还在腾云驾雾呢。老王头把我们拉起来,大家互相一看,一个个又笑出声来。我们一个个黑土黑脸,鼻青脸肿,哪还有人的样子了。

我们回到青年点,大家在屋里都看到了这场大沙暴了。大家在谈论起这场沙暴时,又都感叹不已,都觉得这块黑土地上真是不可思议,好好的大晴天空里,怎么会突然地刮来这么大的一阵沙暴来?我们以后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呢。

我们去插队的那个生产队,大都是些南边去的移民,有吉林的,辽宁的,山东的,也有一些是当地的坐地户。南边去安家的人,大都是些到北大荒去挣生活,过日子的人。他们在当地连饭都吃不饱了,才拖家带口地领着一家人到北大荒来安家了。他们在老家时都听人说过,在北大荒的那片黑土地上,黑油油的土地有的是,只要在春天里撒下一把种子,到了秋天就能收获一袋粮食。在那个地方,要想让一家人都能吃饱肚皮,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他们在原籍还都是一些种地的好把式,在农家大院里都是些好庄稼人。他们如果没有一点在土地上的真功夫,他们是不敢去闯北大荒,并在那里安家的。他们不像我们,我们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才到北大荒来插队落户的。他们是带着一家人逃荒去北大荒安家过日子的。

他们是把我们当作劳动力看待了。他们把我们看成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逃荒到北大荒去讨生活安家过日子的人了。

全队知青中,十四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还有八个花儿一样漂亮的女知青,队里的社员们,只要看一眼我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年轻人,他们就感到浑身地舒服。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我们是一些刚离开学校的学生。还是一些刚离开上海学校的学生。在队里,也有几个刚从公社中学毕业的初中生。但是,我们这些从上海来的学生和当地从公社中学毕业的学生是根本不一样的。我们这些大城市的学生是中看不中用,做起地里的农活来,什么都不会做,做什么都做不好,要是和外地来落户的年轻人比,就更是不一样了。社员中有的人就开始担心起我们将要与他们争工分的一份心了。

我们大城市里去的中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人生阅历。女知青们看见赶大车的车老板挥鞭在抽打拉套的马匹,还吓得捂住双眼直流眼泪呢。她们还说,这北大荒的农民心太狠了,手也太狠了。马儿在为他们拼命卖力地拉车,他们还要狠狠地抽打它们的身体。车老板的鞭子抽打在马匹的身上,好像抽打在她们的身上似的。我们又从未在土地上劳作过,跟着社员们下地去做活,只干了几天,早已累得浑身筋骨酸痛叫苦不迭,女生中已有在被窝哭着给家里写信诉苦了。

从此,我们成了队里让人看不起的下等劳力。有的社员就说:“还从来没有收留过像他们这样来落户的劳动力。看上去一个个长得到不赖,细皮嫩肉的,却都些是中看不中用的人。”

“他们这些从上海来的知青,嘴巴倒是挺能说的,说起话儿来还一套一套地,我们谁也说不过他们。”

更有觉得上海姑娘很可爱,想入非非的人。有想在上海姑娘身上想入非非的人,连夜里做美梦都在想入非非呢。也有经常地在上海姑娘面前献了不少殷勤的人。但是,这些花儿一样的姑娘却只可以看,而不可以碰。献给的殷勤是收了,回应却是没有的,队里有的年轻人就白白地贡献了许多地殷勤。

于是,队里有人对我们开始恨起来了。开始对我们说啥的都有了。我们刚走进屯子里时的那点热情,早已跑到荒草黑土地里去了。

春天里,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要想吃到点新鲜的蔬菜,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唯一能吃到的蔬菜还是从社员们的家里收集来的土豆。我们把土豆削去了皮,切成了块,往清水里一煮,再往锅里撒一把粗盐,上面漂出来几朵数得清的油花。这就是我们每天吃的蔬菜了。天天吃的是苞米面,大饼子,窝窝头。小米饭吃起来难以下咽,我们就用来煮粥。煮起用玉米粥来,在粥里还放了一些碱。吃的菜里本来就没有多少油,吃的粥里还放进了碱,这胃里就好像被菜刀刮过,又在清水里洗过一样了。大家早已熬不住了。在上海区政府的大礼堂里,听县里来接知青的干部作报告,说贫下中农如何做好各种准备,欢迎我们来战天斗地。我们真正地来到北大荒后,谁又能想到连吃蔬菜都会成问题。

晚上,大家睡下后,就先骂一阵那位给我们做报告的干部一定是个骗子。否则,他在主席台上讲起来怎么能那么地口若悬河,竟然能把我骗得那样地兴奋,一定要我们到这个鬼地方来保卫什么边疆。我们这里离边疆还远着呢。大家都这样地骂一阵,然后再安静地睡去。

夏天来了,黑土地上绿起来了。春天里种下的各种作物不知不觉中绿油油地长势喜人了。我们青年点房后不远的地方,队里种了一大片喂猪的南瓜地,藤蔓绿油油地,绿叶下面朵朵黄花,黄花下面还结了拳头大小的一个个小南瓜,油光光地长得实在喜人。那油光光的小瓜开始吸引我们了。我们都知道那绿色的瓜叶下面嫩油油的小南瓜是口中的佳肴。我们中有人还到地里去看过那些小南瓜。我们离家后,已有数月没有吃到过新鲜蔬菜了,也实在是馋极了。大家早就慌得忍不住了。我们就去摘了一筐回来,炒了美餐一顿。

没想到,此事成了我们与社员之间发生矛盾冲突的导火线。其实,我们来到队里和社员之间已有点积怨了,原因是我们都不是好劳力。挣的工分却是与社员一样的。这也是县、公社和大队里有要求的。

最早发现地里丢南瓜的是老周队长。他先是警惕性极高地以为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后来才知道是我们把地里的这些小南瓜摘来吃了。他就站在南瓜地里大声地骂起来了:“这些败家的青年,这么小的南瓜都敢摘来吃。到了冬天,队里拿什么来喂猪呀!”

社员们也议论纷纷,有的还义愤填膺:“这些干啥都不行的青年,要他们干啥。那片南瓜,猪都没吃着呢,倒先被他们吃掉了。”

我们就开始反击:“养猪是干什么的?把猪养大了,把它杀了,猪肉不也是给人吃的吗!”

社员中有人就火了:“你们还会说出这种话。你们这不是故意地在搞破坏吗!”

还有几个献了不少殷勤追上海姑娘无望的年轻人,还扬言非要整治整治我们,要抓一抓我们阶级斗争的。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都深深地知道抓阶级斗争的厉害。知青中胆大的男生倒无所谓,有人说:“我们不去管他们,看他们能把我们怎样!吃瓜也是吃,将来杀猪吃肉还是吃。现在吃南瓜,将来吃猪肉,都是让人吃。我们顶多到年底和队里一起算账,用现在的南瓜去折扣将来的猪肉好了。”

我们的倔强劲上来了,照样地去地里摘南瓜来吃。女生们吓得直劝,劝男生别去摘了,这样会被队里开批斗会的。有的女生还被吓哭了。

知青们和社员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听说其他公社已有知青扒了队长家的房顶的。我们也多少有些准备。

上面终于开始认识到知青问题的严重性了。

一天,公社管理知青的指导员老计来到青年点,我们像接待亲爹亲娘似地把他接进了屋。

他认真地听了我们的叙述,就笑笑说:“你们要理智,但不要怕他们。农民,吓吓他们就老实了。不就是吃了队里的几个嫩南瓜吗。难道咱们上海的知识青年还不如生产队里的猪了!”

晚上,队里召开社员大会。

老计微笑着,他先对队里的社员们说道:“队里的这些上海知青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有一段时间了。你们大家都谈谈,对他们有什么意见呀?”

社员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就纷纷地说:“他们在地里干活时偷懒,干什么活儿都不行!”有人一开始就这样说。

“他们干什么活儿都不行。让他们去地里扬粪吧,他们只是把一堆粪的尖平了一下,就算把活儿干完了。这不是在唬弄吗!却挣着队里全劳力的工分。”

“他们还偷吃队里的南瓜。那片南瓜地里的南瓜,是队里冬天用来喂猪的猪饲料。这么一点大的小瓜,就让他们摘来吃了,这是败家呀!”

“这不是破坏吗!一定要好好地抓一抓他们的阶级斗争了。”……

我们听了,男生们个个脸露怒容,女生们都低下了头。

老计很认真地听着,一面还做着记录。他看看社员们泄愤得也差不多了。他合上笔记本,微微地一笑。他开始温和地发言了:“这次公社党委派我来,就是来了解知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的。对知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上级领导是很重视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他把话锋一转,接下来又说道:“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从小生活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里长大的呀!他们见过北大荒吗?没有呀!他们干过地里的农活吗?没有呀!他们连粮食怎样种出来的,也只是在书本上才读到过呢。大家讲对了,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他们还是些娃娃呀!”

他接着又认真地大谈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伟大意义,作为贫下中农应该对他们是一种什么样态度了。他在谈话时,好像是在与社员们之间交流着对这场运动的深刻体会似的。

他认真地谈了一阵,他又微笑着说:“我相信大家说的都是实情。但是,他们也有许多可爱的地方呀!首先,他们比你们有文化,这一点你们都应该相信吧。他们见过的东西,你们恐怕连听都没有听到过呢!比如,大上海南京路上的厕所,比你们家住的房子都干净,你们信不信呀?我曾经到过上海,走进南京路上的厕所里,我当时是连尿都不敢往那里撒了。哪个干净呀!厕所里面雪白雪白的,那拉屎撒尿的池子里,清水还哗哗哗的不断地冲刷着,还有人不断地往尿池里面洒着香水。那是被人用来撒尿的厕所吗!你敢往那么干净的尿池里面撒尿吗!我当时还真的不敢把尿往尿池里面撒呢!”

“哄”地一声,社员们都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他自己也笑了。他说,“你们还真的别笑。要是你们,当时肯定不敢把那玩意儿掏出来呢。”满屋的人更是被他的这句话逗得大笑起来。满屋紧张的情绪轻松起来了。

队部的两间黑土屋里,昏暗的灯光下挤满了人,社员们笑了一阵,又静静地听老计讲起来。

我们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了。

老计谈着谈着,他把脸就沉下来了,语气也渐渐地加重了。他说:“你们不要看不起他们呀!他们曾经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他们曾经是向旧的习惯势力进行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他们不就是暂时不会干农活,身子骨嫩点吗。今天,我在这里敢肯定地对你们说,几年以后,他们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栋梁之材。将来,他们中肯定会有生产队长,会计,大队领导呢。他们中肯定有人会是领导你们的人呢。你们信不信呀!你们又有什么理由看不起他们呀!”

他说到这里,故意地停顿了一下。屋里的空气又紧张起来了。

他接着加重了语气,口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了。他说:“他们在上海时,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蔬菜。而我们这里呢,现在是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了。他们没有新鲜蔬菜吃,馋得急了,去吃了队里的几个喂猪的嫩南瓜。你们就要对他们这种态度。你们不应该呀!你们中有人还想要抓一抓对他们的阶级斗争……。我现在认真地告诉你们吧,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谁反对知识青年,谁就是在反对毛主席号召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谁就是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他的这一句话,一语千斤,掷地有声。屋里好像扔进去一个未爆炸的手榴弹,顿时鸦雀无声。

他又加了一句:“今后,谁再反对知识青年,我看是真的要划一划你的阶级立场了!”

这回轮到社员们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了。

屋里安静了一下。

老周队长就开始说:“娃娃们远离父母也不容易呀。咱们的孩子要是走出去几千里,谁不牵肠挂肚呢。”

老王头也说:“要说这些知青们,好的地方也很多呢,他们最肯帮助别人了。他们还经常地帮我到水井边去拉水呢。”

“我们在地头里休息时,她们还经常地给我们读报纸,领着大家学习呢。”

……

大家又说起知青们的许多好处来了。小黑屋里的情绪也缓和起来了。

散会后,我们陪着老计回到青年点,大家回味了一下。老计就笑着说,“你们放心吧!今晚,我的那番话,保证把他们都吓住了。有的人恐怕还要睡不着觉了呢。要划一划他们的阶级立场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了。”

他又领着我们学习了一番上级的有关文件。大家也回忆了来北大荒后两个多月的工作和学习,各自还谈了一些体会。同时,我们也感到自己还有许多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例如去摘队里的嫩南瓜回来当菜吃。在春天里,贫下中农们也没菜吃,他们能过得去,我们为什么就过不去了呢。

我们在老计的带领下,又认真地学了几遍“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大家各自又进行了斗私批修,表了一阵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

大家这才脱衣上炕睡觉。我们大家都躺进了各自的被窝里。

老计说:“关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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