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11:26:56

“爸爸,我暑假的作业全部做完了,只剩一篇作文,题目是《记暑假里一件有意义的事》,这篇作文可怎么写呀?真难死我了。”

女儿几年前被她的外婆接回上海读书去了,这是上海市政府为了落实知青政策,允许知青家庭的一个孩子回沪,为的是让知青们在上海留住一条根。这还当年**总书记在新疆建设兵团体察民情时,有一位老知青向他提出来要求,他马上就做出了一项的决定。他是我们知青们的好总书记。多少年来,我们就一直怀念着他的这项功德呢。我们女儿的外婆考虑到,孩子回上海晚了会影响她的学习,所以还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就来盘锦接她回了上海。孩子并不留恋生她的这块土地,回上海后她就不肯再回来了。女儿已升入初二,这次放暑假回家,感到盘锦的城市环境与几年前比要美多了,已经建设得和花园一样。

我看她因写不出作文而苦恼发愁的样子,就笑着说:“你回家来,暑假也过去快一个月了,这块生了你,也曾养育你几年的土地上就没有遇到过一件有意义的事吗?”

“我天天在家里做作业,也不出门,能遇到什么有意义的事呀。”

我想了一下,就认真地对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出去玩了。你要认真地观察周围的事。总会让你发现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爸爸,蜻蜓。外面的蜻蜓真多呀。红的,黄的,黑的,各式各样的蜻蜓都有,在我家门口的花园里飞来飞去地,而且飞得还很低,我在空中一挥手,就抓住了一只。”女儿手里捉着几只黄色的蜻蜓从外面回来,她兴奋地对我说。

这几天的蜻蜓特别多,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有几天傍晚,我在上班的油井井场上空发现,天空中成群飞舞的蜻蜓,密密麻麻,像野地里成团飞舞的蚊子小咬一样多。这一奇怪的自然现象,曾引起过我的注意。当时我就想,今年的天怕是有异常吧。被女儿一提起,又引起我的思考了。我就说:“蜻蜓低飞蛇过道,一场大雨就来到。”

“爸爸,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我说的是一句农谚。蜻蜓低飞蛇过道,有一场大雨要来的意思。今年的蜻蜓这么多,可能要发大水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下乡时跟老农们学的。老农是凭经验。”我说。

“啊。准吗!”

连日来,辽河上游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上游很快地形成了洪水汹涌地朝下游冲来,在电视节目的省内新闻联播中,已能看到省里各级领导在组织沿岸人民抗洪抢险的报道。上游几条支流汇集成的洪水又很快地形成洪峰,向辽河下游的盘锦市波涛汹涌有而来,这座新兴的石油化工城已受到洪水的严重威胁了。辽河油田的几个采油厂首先遭到洪水的袭击。

我打开电视机,市电视台漂亮的女播音员正在播送新闻。

洪水滔滔,九河下稍的这块绿色土地一片泽国,天下地上是一个水的世界。数十万人有组织地搏斗在几条河流的抗洪大堤上。市里、油田联合组成了抗洪抢险指挥部,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部的命令。电视台每隔三十分钟就向全市人民播送一次抗洪前线发回的新闻报道。

(新闻报道:辽河下游的双台河,绕阳河,太子河等河流的大堤上,抗洪的人们在抢险。洪水冲刷着大堤,一漾一漾地,有一处大堤被冲开了,一条道路被急流冲毁。行进中的一辆卡车被洪水淹没,只剩一个驾驶室的顶篷,还露在水面上……

成排的抽油机,静卧在洪水之中,只有抽油机的驴头还在水面上高高地扬起。有几台抽油机在洪水中还在工作着,一个采油工在洪水中朝一口油井游去……

大堤上,油田各单位的领导们,市里各单位的领导们在指挥群众把一袋袋泥土往大坝顶上搬运着……

一位五十多岁的大汉朝大家喊了一声,猛地跳进洪水之中,黄色的水浪淹没了他的头,他很快地又游出水面。岸上的人递给他一把大铁锤。他在水中接过大铁锤砸向一根木桩。大堤已开始滑坡,其中一人挥了一下手,带头跳进水中,人们奋奋跟着他跃进水里去。一根根木桩被打进水中的大堤里去了,一袋袋土被抛进水中……

洪水冲进大片玉米地、高粱地,玉米高粱在急流中奋奋弯下腰去,被水淹没了。它们又很不甘心这样倒进水里去,努力地挣出水面。水稻田里一片汪洋。荧光屏画面上银白一片……

大片民房被淹没在洪水之中,一幢民房轰的在水中倒塌了。……

女播音员的画外音,她平时甜甜的声音此时显得十分地沉重:……锦州市委书记某某某,锦州电视台记者某某。在指挥抗洪的前线被洪水断绝归路。他们被洪水卷走,至今下落不明,武警部队的指战员,出动快艇,冲锋舟,他们正在急流的洪水里寻找之中……)

“爸爸,这洪水来得真凶,真猛。抗洪的人们真勇敢。”和我坐在一起看新闻的女儿说。她看着电视中的一幅幅画面,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了。她顿了一下,又说,“爸爸,今年你怎么不去参加抗洪?听奶奶说,八五年,这里也发生过一次洪水,那次你和妈妈都去抗洪了。那年曾发生过闻名全国的盘锦保卫战。上海人就是从那次抗洪抢险中,才知道辽宁省有座叫盘锦的城市的。”

我看着新闻,心早已飞上了抗洪前线的大堤上去了。我对她说:“八五年的那场洪水,那是建市后遇到的第一次洪水。那场盘锦保卫战,打得好顽强。今年爸爸的工作就是看好油井,让油井多出油,堤外的油井被水淹了,我们堤内的油井就要多生产原油。堤外的损失,我们堤内来承担。”

夏日炎炎,我们在井场忙碌着。

油井在大片的稻田之间,为了防止污染,我们已把井场围成一个个四方城。昨晚上又下了一场大暴雨,足足下了三四个钟头,稻田、水沟、井场到处是积水,井场里的积水上面还漂浮着了一层黑乎乎的原油。井场里面的黑水和井场外面的清水被一道土坝隔开了。坝里的黑水要浮流到外面去,坝外的清水要流到里边来,被风一吹,坝里的黑水和坝外的清水都一漾一漾的。我们很清楚,大堤外面又形成了新的洪峰,这里的积水不会一下子排到大海里去。

我们干完活儿,来到稻田水沟边的几棵大树下乘凉。几位老农民看着绿色的大片稻田,谈论着洪水:

“我们这里太平无事,全靠油田了。我昨天去大堤上看洪水,往北去的路已封死,油田几十台翻斗车上装满了土和石头在坝下停着,坝上都有油田的人守着。要不是油田的人,这里的水恐怕早就进来了。”

“要是再下几场大雨,我们这里也完了。”

“这里有大片的油井,油田肯定会想法把水排出去的。”

我下班回家走进卫生间,准备放水洗脸。我拧开水龙头,突然发现水管里流不出水来了,水龙头只滴下几个水珠。一楼都没有水,做晚饭的时候,楼上邻居奋奋下楼来,他们敲响了我家的门:“你家有水吗?”

我怕邻居们不相信,就打开门,请他们进来看流不出水的水龙头。他们失望地说:“连一楼都没有水!是哪儿停的水呢?”

我打开了电视机:

(新闻报道:漂亮的女播音员在播新闻。辽河遇到了三十年来未遇到的洪峰袭击。现已查明,通向市区的石山水源供水管道,在穿越辽河的河底处被洪水冲断。市里领导正在组织人马全力抢修……)

盘锦市兴隆台区居民生活用的供水系统是两套管网:油田居民用的是水井的深井水,而市里居民用的都石山水源,是用长距离的管道输送的地下水。通过辽河河底的输水管道被冲断,在滚滚洪流中抢修,短期内要修复是不可能的。

城市断水了。

第二天中午,阳光晒得沥青路面烫人,家里家外到处热烘烘地。

没有了水,市区居民小区里一片干渴。午饭的时候,小区里家家有人拎着塑料桶在出门找水。妻子在市政府机关工作,我的家也住在这个小区里,这次断水,我也干渴难耐。

“财政局大院里有水,快去接。”四楼的邻居拎着一桶水,高兴地对我喊了一声。

我听到这一喜讯,紧忙也拎起家里的一只塑料桶朝财政局跑去,我跑进大院里一看,那根水管确实在淌水。但只是童尿似地一条细流,而面对这条清亮的细流却围满了接水的人,红色的塑料桶已经整齐地排成了长队,这条细流何时能轮到我去接?我只得拎着空桶离开了人群。不一会儿,人群也拎着空桶散去了。那条细流只是管道里残剩的一点余水,也是因为这个位置低。里面的水很快断流了。

“水利局大院内也有水。”又一家邻居拎着一壶水回来对我说。

我十分清楚,输水管道在激流的河底断裂,管道里没一点压力,怎么会有水!有也只是管道里的一点残水。

拎着空桶的人群还是朝水利局大院跑去。

水,多么重要的水。

“爸爸,渴死我啦。昨晚没有洗澡,早晨没有洗脸,身上难受死了。什么时候能来水呀!”女儿说。

昨天的晚餐是从暖壶里倒出的热水煮的面条,暖壶昨晚就空了。早饭是汽水加面包,可人在干渴时是不能光喝甜水光吃面包的。

她早晨汽水喝多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喝白开水。干渴使她十分难耐,一副可怜的样子。

水,这夏日的水。

中午,报道抗洪新闻的时间又到了,我虽然没有去前线抢险,心却时刻连接着大堤外边的洪水,挂念着断裂在河底的那条输水管道。

(新闻报道:荧光屏画面伴着女播音员的声音:由于辽河河底输水管道断裂,造成对兴隆台市区居民们生活供水的停水,市领导某某和某某已向油田求援,油田局长某某,党委书记某某接待了市领导。油田领导十分重视,决定从抗洪以来十分紧张的油田生产生活用水中,每天支援市区居民一千吨生活用水。市自来水公司决定,每天的夜里向市区的居民区低压供水……

副市长某某前往油田水厂看望供水岗位职工……)

我心中一喜,油田要往市区供水,我们马上就有水喝了。

我继续看新闻。

(新闻报道:洪水滔滔。早已被洪水淹没的庄林路,盘锦到沟帮子的路段上,一支解放军官兵扛着各种抗洪器材,踩着没腿深的急流奔跑着……

一处危险的大堤上出现了更大的险情。一队赤膊的年轻战士,一个个只穿一条短裤,扛着一袋袋土,像一只只出山的猛虎,朝一条已在过水的大堤来回奔跑着。大堤上很快垒起一堵墙,水被挡住了。

一位战士赤着一双脚,他金鸡独立地抬起左脚看着,左脚的拇指盖被利物削去了一半,那只流着血的左脚拇指在画面上晃了一下,痛得战士龇牙咧嘴地。可是他马上朝记者挥了挥手,转身扛起一袋土,冲进队伍中去了……

在又一处大堤的高处,一队官兵面对滔滔洪水,整齐地站成方队。一位军官,他的军衔是少将,在队列前作战前动员: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取得这次抗洪抢险的最后胜利。为盘锦人民,为辽河油田做出我们的贡献……”他举起拳头,有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

战士们齐声吼道:“请首长放心!”

一位威风凜凜的中校,对着对讲机在大声喊着:“把一连马上给我调过来!”

画面上,一队劳军的村民出现在大堤上,队伍中大都是妇女和老人。她们微笑着,手里拎着一筐筐新煮的大米饭,端着一盆盆还在冒热气的豆腐。一位妇女对着画面笑着说:“解放军来支援我们抗洪,我们眼仁都要笑出来了。”

记者问她:“这大米饭都你们自己家煮的吗?”

她说:“发大水了,家里没啥好东西,煮点饭给解放军送去,是村长告诉我们解放军没饭吃。我们一听,可急坏啦。让解放军饿着,这哪行。”她指了一下送饭的队伍又说:“都是我们自己的家里煮的。”

记者又把话筒伸给另一位青年妇女,她却微笑着,害羞地躲开了……

晚上。

我在等水。今晚要低压供水了。我一面继续看电视中的新闻报道。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女儿和妻子已去睡了。妻子在白天里由单位组织给守堤的男同志去送饭,累了一天,娘俩早已进入了梦乡。

厨房的水龙头敞开着,突然滴、滴、滴地几声响,接着就响起了哗啦地流水声。这是油田支援市区的一千吨水来了。水,这是救命的水,这是油田在最困难时送来的救命的水。我急忙走进卫生间,把水放进浴缸、脸盆、塑料桶,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让我盛满了。我很清楚,这是低压供水,这水不一定能送到楼上去。而且,夜已深,楼上的邻居都进入了梦乡,他们不知道已来水了。我接出来的这些水,很可能就是明天楼上楼下邻居们一天的生活用水。这是住一楼人家的义务。

果然,天一亮,我家的门就被楼上的邻居们敲响了。

又一次洪峰正在通过辽河,我在队部待命,我们在队部值班的职工都十分地紧张,只等命令一下,我也要和大家一起去守大堤了。

中午,太阳像在空中撒火。我回家吃午饭,居民小区又有人拎着塑料桶在找水,昨晚深夜来水,只几个小时就停了。许多人并不知道来过水了。干渴在继续着。

我家对面一幢小楼里,住着两位副市长,西边的一位在职,东边的一位已退职了。我看到东边那家的家门开了,走出来一位老人,他正是已退休了的副市长,他退休后,我很少见到他。今天一见,我发现他忽地老了许多。他手里拎着塑料桶。我和他打过招呼。他自言自语:“这水怎么还不来呢?”

我说:“昨晚深夜来过水了,你一点也没接到吗?”

“我睡着了,也不知已来过水了。”

“今晚再来水时,我给你打电话……”

我们正站着说话。

这时,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西边一家的门口。司机走出车门,他走到轿车的后面,打开车的后盖。从车的后备箱里面拎出两大塑料桶水,他走进门去。司机把水送进去后,他很快又出来,把轿车开走了。

几个出门找水的人都看着轿车开走了。我和老市长也朝开走的轿车看去。

这时又开过来一辆消防车,停在隔壁单元的门口。车上跳下来两个战士,他们从车上拎下两卷水龙带,他们很快地把水龙带连接了起来,一个战士就上了楼。走上楼去的那位战士从阳台上扔下一根绳,把水龙带吊上楼去,他在上边喊了一声:“你开泵吧!”

消防车轰响起来,水龙带马上鼓成一根圆柱,手里拎着红色空塑料桶的人们目送着这根圆柱直插四楼阳台。

“还得这玩意儿,多高的楼也能上去。”看着圆柱的人们说。

“他家的浴缸一会儿就满啦!”

“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四楼那家认识消防队的领导。”

在四楼放水的那位战士很快传来了喊声:“好啦!”

消防车上的泵声,顿时打住,圆柱马上变成一根带,软了下来。车里的那个兵跳下车,拧动连接的地方,带里还有一些剩水冲出来,大家奋力用桶去接,并知道车里还有水。有人就对那兵说:“小同志给我们大家都放点水吧。”

那兵没吱声,卷着水龙带,也没给大家放水。

老市长拎着空桶走过来,对那兵说:“小同志,你给大家放点水吧。”

那兵没理他,待楼上的兵下楼来,他已整理完水龙带。他们一起跳上车,“乒”地关了车门,把车开走了。

大家目送着远去的消防车。有人就问:“昨晚上啥时送的水呀?”

我说:“快十二点钟啦。”

“唉,我们也不知道呀。都睡死了。”

我家昨晚接的水,早晨就已被楼上的邻居分光了。我看看这些邻居,又看了一眼老市长,忽然想起单位里一位开水罐车的朋友来了,他现在正在家里休息,何不让他送一车水来。他的车能拉十吨水,足够这些邻居们一天用的了。于是,我回家后马上拨通了朋友传呼机的号码。

我得到紧急通知:马上去仓库拉一车草袋子送到大堤上去。

露天仓库堆满了各种抢险物资,这个地方八五年抗洪时我曾经来过一次。我们的车开进场地,早有民工追上来为我们装车,手续办理得也极方便。

车很快装满,驶出门卫时,我只朝他挥挥手,他们就放行了。抗洪是全市人民头等大事,一切事情都好办多了。

车经过家门口时,我忽然想起在家的女儿,想起她应该写的那篇作文《记暑假里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想,应该带她上大堤看看。那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她在上海的市区里是绝对看不到的。于是,我回了家。

“爸爸,你怎么回来啦?不是说,你今天要往大堤上去送抗洪抢险物资吗!”

女儿为我打开门。

“没错。但是,我的车路过家门口时,就想起了你。我带你去大堤上看洪水去吧。这样的机会,你一生中恐怕不会再遇到了。让你也去接受一些教育。”

“OK。爸爸,您真好!”

“你快换上鞋。”

“是。”她给我敬了一个礼。

我们把一车草袋子交给一支部队,从一位首长手里接过收条,就往回返。

我对司机说:“咱们上油田守着的大堤上去看看吧。”

抗洪抢险以来,他经常来送各种抗洪抢险的物资,路很熟。他很快地把车开到一个路口停了下来。他对我说:“我在这里等你们。你们从前面的路口到大堤上去吧。”

我领着女儿走上了大堤。这是一条国堤。

堤外曾经是一片淤洪区,远处的一条套堤,早已被炸开了。淤洪区里的洪水黄呼呼地。我带着女儿站在大堤上,大堤外是白茫茫的洪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一层的白沫和漂浮物,这些漂浮物被洪水冲向岸边,被北风吹上大堤岸边,一漾一漾地洗刷着大堤。从堤坝上留下的痕迹看,水好像已退去了一点。这是又一次洪峰平安通过这座城市的印记。淤洪区里还是汪洋一片,昔日通过对岸的一条国家级公路,现在已成了一条航道,一艘机动木船,正在离开大堤在公路上驶向对岸,螺旋桨搅起的水花形成两条水浪。城市被洪水一分为两半,一半在河北的那一边,另一半却在河南的这一边了。水面很宽,从水面看地平线,显得又特别地近,城市在河北的那一半,好像已沉到洪水里去了。一只海鸥在水面上飞翔,像是在辨认这片陌生的水域。

“爸爸,这条大坝像长城。”女儿被眼前的洪水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她登上大堤后说的第一句话。

“对。这是城防大堤,也叫国堤。城市这边的安全就靠脚下的这条大堤了。如果这里出了问题,洪水就会一泻百余里,直奔营口那条河,我家住的城区就全淹了。河南大片的稻田将颗粒无收。”我对她说。

“水很稳,不像电视中看到的流得那么急。”

“今天是大潮,这水到大海里退得就慢了。”

“这是里的洪水跟海还有关系吗?”

“千条江河归大海,前面几十里远就是辽河的入海口。大潮时,遇到海水倒灌,这水就下不去了。”

“噢”。她又问,“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场面在哪儿呀?”

我一指东边,又一指西边:“在上游和下游,辽河流域,到盘锦地区有九条河。”

“爸爸,好像来了几个当官的。”女儿眼尖,看到一群人,从东边的大堤上走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察看大堤和水情,走到眼前,我认出来了。

“走在前面那位是咱们油田的局长。”我说。

“局长是多大的官?”

“和盘锦的市长一样大。和上海的区长一样大。”

“嗨,真棒啊。你们的局长很有风度呀!”

我们目送着几位领导往西走去。

女儿面对洪水,激动地大声念着:

水啊,水

天旱的时候人民盼望你

天涝的时候人民拒绝你

你可以给人们带来福

你可以给人们带来灾

这—

多与少

我不知道应该来爱你

我不知道应该来恨你

只少

我现在憎恨你

因为

你给人民带来了灾难

晚饭后,我继续收看抗洪前线的新闻:

(女播音员在口播抗洪抢险指挥部下达的紧急通知,城市已到了非常时期,一切日常工作全部停止,一切听从指挥部调度,抗洪抢险指挥部是城市最高权力机关。

紧急通知:今天晚上,辽河上游形成的又一次洪峰要通过城市,这是五十年来未遇的特大洪峰……

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市委组织部紧急通知:全市党员干部紧急行动起来,迎战今年抗洪以来又一次特大洪峰的到来……

一切行动听从指挥部命令,如有不执行命令者,当场……

市长向全市人民宣读《告全市人民书》:

“全市各界同胞们,同志们……,在前一阶段抗洪抢险中,我们已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大堤被洪水浸泡了半月有余,长期浸泡会引起滑坡……

今晚,辽河上游又一次洪峰将要通过我市……)

接下来是新闻报道:

(新闻报道:一队武警战士在洪水中将一具尸体抬上冲锋舟……

女播音员画外音:锦州市委书记某某某和电视台记者某某已被武警部队在一块玉米地边的水泡子里找到……

他们在抗洪的前线以身殉职。锦州市人民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盘锦市委代表全市人民表示慰问。

市委的书记们,市长们在各条大堤上匆匆地走着,个个面容严肃,面对滔滔洪水,他们在各支抢险队伍的领导们面前讲着什么……

市长出现在大堤上,他面对洪水,在大堤上向围在他身边的几位老农民做说服工作……)

指挥部决定要在这里分洪。

(画面上几位老农民面对大堤内将要成熟的大片玉米、高粱,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市长握着一位老农民的手,说:“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你们的损失,政府一定会给以补偿……,但目前首先要保住下游的城市安全……

几位农民流着眼泪,朝市长点点头。

一声轰响,大堤被炸开了,一股洪水的急流涌入玉米地,大片的玉米马上痛苦地弯下腰去。一位老农民看着冲毁的玉米地,伤心地擦去几颗眼泪,他慢慢地在大堤上跪了下去。

一位副市长在参加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追悼会,这位党支部书记病逝在抗洪的大堤上,副市长对大家说:“全市党员干部都应该向某某某学习……

市委书记在灾民中走访,慰问。灾民们的家园已浸泡在洪水之中,他们有组织地被接到油田某某职工医院的大楼里,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儿童。书记高大的身躯来到他们中间,人群骚动起来,书记对大家说:“天灾是无法抗拒的,但应该相信gcd,相信人民政府,一定会安排好你们的生活。灾后,政府一定会帮助你们重建家园。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

油田专题新闻:一排排油井浸泡在洪水中。油田几位主要领导出现在几个采油厂抗洪的大堤上……

市领导和油田领导们在同一个会议室里召开紧急会议,研究迎战又一次特大洪峰的准备工作……

油田的一些单位,拉着食品在慰问灾民……

一辆车门上印有“辽河油田欢采”字样的水罐车,停在一个村子的土路上,十几个农民手里拎着盛水的器具在排队接水……

女播音员画外音:辽河油田欢喜岭采油厂、曙光采油厂、锦州采油厂、兴隆台采油厂……,为了支援附近农村生活用水,把一车车清甜的水送到灾民的家里……

抗洪指挥部命令:又一次特大洪峰已经来到我市,希望全市人民……)

“爸爸,我的暑假作业的那篇作文容易写了。”女儿看着电视里播送的新闻,她看着,看着突然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想写什么?什么才是你暑假里一件有意义的事呢?”我看着她激动的小脸问。

“我就写这次洪水,写在抗洪大堤上英勇奋战的解放军战士;写奋战在抗洪抢险的全市人民;写你们油田给灾区送去的甜水;写领导们在前线指挥抗洪的英姿。领导者的形象不只是在主席台上,在麦克风前,而是在艰苦奋斗的民众之中,才会产生他们的光辉来。总之,这次洪水让我太感动了。回上海后,我一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的同学们,告诉我的老师们……,这是城市的英魂。嗨,真棒。”

她激动地站在我面前讲着这些天的感受,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面潇洒地挥着手。我微笑着对她说:“你是该写这篇作文了。但是,你在动笔前应先去读几遍三十年代作家丁玲写的那篇叫《水》的中篇小说。你认真地读它几遍后,再好好地思考一下,然后再去写你的作文。那时,你一定会有更深刻的感受。”

“是。爸爸。”

“题目。你也应该改一下。《记暑假里一件有意义的事》。你的那篇作文的题目太长。”

“哪,改成什么题目呢?”她问。

我考虑了一下,就说:

“水”。

一九九八年

二〇〇八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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