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10:46:58

在她的心目中,一个星期前就盼望的这个周末,是神圣的日子。

她忙碌了一个中午,一个下午,这顿丰盛的晚餐,已经认真地摆在餐桌上。铺着绿色桌布的桌面上摆着八菜一汤,像水面上盛开的一朵大荷花,中间的那一大碗放有香菜的金黄色蛋丝汤,很像是荷花吐蕊的一只大莲蓬!这桌丰盛的菜是她一天劳碌奔忙的结晶。是她三天来精心思考,去市场精心挑选,回家后精心清洗烹炒,充满妻子爱心的结晶。她看着已摆放整齐的这朵大荷花,阵阵香气扑鼻,丝丝热气袅袅上升,脸上流露出微微的笑容来。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心里有点慌起来,又产生了和他第一次会面时曾有过的那种心慌来了。她含羞地低下了头。她在心里暗暗地自责了一句:“你心慌什么!”她在餐桌边站着,想着马上就会见到的丈夫,马上就会看到他风尘仆仆,高大雄壮像水牛一样的丈夫冲进屋来。她希望看到丈夫进屋后,马上发现餐桌上的这朵大荷花。听到他的嘴里连连发出的惊叹声:“呀。真美!真香!肯定很好吃。”然后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候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她一定会像观赏节目一样看着他狼吞虎咽,然后咯咯咯地笑个不住。她希望他把桌面上的菜全部吃光,最好是连汤也不剩一点。这就是对她一天忙碌的最佳奖赏了。在她的心目中,丈夫的形象永远是高大的。正像每个女人一样,自己的丈夫在她们的心目中总是高大的。而女人更喜欢的丈夫,应该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让他干啥就干啥。她也是女人,她也是一样的。

嘡……嘡……嘡……,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敲了七下,最后嘡的一声,仿佛是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她一惊,这是七点钟了。怎么还不见他进门,也听不见有人敲门呢?她焦急起来。已到了七点钟,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的丈夫是钻井队的一名司钻,井队在离基地很远的地方打井,乘车也要走好几个小时的路。平时,他每隔十天半个月地回家来一次,住上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匆匆地乘车返回井队去。可是,这次他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来了。

她在心里有时是怨他的:你还要不要这个家?还要不要咱们母女俩!可是,全油田每个钻井工人的妻子,哪个又不是像她一样呢。谁又让我嫁给了一个钻井工人呢。结婚的头一年,她常常独自空虚地在三层楼的这个单元里感到十分的孤独,寂寞。特别是晚上,屋里空荡荡的,夜深人静,关闭电灯,屋子里的黑暗就来临了。空洞的这个单元里更是让她感到一阵阵地害怕,总怕屋顶会突然地钻出一个什么怪物,朝她扑下来似的。于是,她就常常开着灯,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她似乎要从自己的双眼里伸出一只手,把天花板里的那个怪物,一把抓下来似的。她常常不能入睡,心里有种空虚的感觉。男人是家里的中流砥柱,有了男人,这个家就会显得充实。家里有他在,女人就浑身充满活力,每个细胞都会欢愉地跳跃起来,会轻快地变成一片云,在屋里飘来飘去。有男人在家,女人就有力量,屋子里充实了,女人们的心里就踏实。她也是女人。她多么盼望抱着他一阵疯狂之后,然后把头枕在丈夫温暖结实的胸膛上,两耳听着他胸膛里乒乒跳着的心脏,每当这时她就像欣赏音乐一样,陶醉地搂着丈夫雄健的身躯慢慢地进入睡眠中去,做一个甜蜜的梦。有时候,他在她的身上一阵疯狂之后,好像对她的存在并不感兴趣似的就睡过去了。他从井架下回来,实在是太累了,他熟睡时很像一头的猪,每当此时,她只有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噜声。

这种幸福甜蜜的时刻,起码要一个星期半个月才会赏赐给她一次。她是十分珍惜在一起的这个时刻的。所以,他每次回来,陪她睡下时,她总要把他搂得紧紧的,用滚烫的嘴唇不停地吻他的脸,吻他的额,吻他的嘴,吻她能够吻到的每个地方。他结实的身躯上就会留下一排排鲜红的唇印。有时候,两人一阵疯狂之后,他却像被她的嘴唇烫熟了似的眯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喜欢他像绵羊似地躺着,随她摆弄,随她亲吻。虽然,她无论怎样在卫生间的淋浴器下,用香皂几遍地帮他擦洗身子。可是,她还是能够闻到一股泥浆味,一股柴油味,有时还会闻到一股石油的味道来。可是,时间长了,她反而闻到了钻井工人身上特有的香味来了。这种香味恐怕只有石油工人的妻子才会闻得到吧。于是,她就自豪起来了。每当这时,她总会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丈夫的脸部和眼睛,然后又含羞地一头扎进他的胸膛里去了。

有时,他急匆匆地从钻台上下来,根本没有去宿舍换一换衣衫,就搭了回基地拉料的卡车,在车上任凭风吹雨淋日晒地赶回来了。一身泥浆,一身油污,一身臭汗……。如果她不在家,他就把那双粘满泥浆的翻毛皮鞋一脱,把脱下的衣衫往地下一扔,简单地洗一下脸和手,往床上一躺,先呼呼地睡过去了。她回来看到他已睡着了,知道他昨晚又是夜班,是刚从钻台上下来的,累透了的人才会遇到床就睡得这样深沉。否则,他早就跳起来抱住她,把她亲吻个透了。她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就会站在床前默默地看他一阵,然后就紧忙为他清洗粘满泥浆和各种油味的衣衫,为他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唉,谁叫我嫁了一个钻井工人。好女不嫁石油郞,一年四季守空房,好不容易回家转,带回一身油衣裳。这首童谣把钻井工人说得多么真实啊。

可是,她抱怨归抱怨,却是深深地爱着丈夫的。哪怕他天天给他抱回一包油衣裳来,她也会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哪怕被水泡白了,洗红了,搓痛了自己的双手,她也会把他带回家来的衣裳洗得清清爽爽。只要他经常地能回来。

这次他又有两个月没有回来了。

前天接到他的信,他在信中说,他今天要回家来。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家来呀?我都饿啦。”女儿这样对她说。女儿盼望爸爸回来,也盼得急了。

“好宝宝。爸爸要坐车,路上又远。你饿了,妈妈先喂你吃饭好不好?”

“我不要嘛!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女儿坚决地回答。

“你吃完饭,再等爸爸回来不是一样的吗?”她继续这样哄女儿。

“我不要。我一定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女儿还是坚决地回答。

女儿已经四岁。他却还是那样急匆匆地回来,急匆匆地走。有时回来,女儿已经睡下了,他看着熟睡的女儿,脸蛋儿红扑扑地,他总要认真地弯下身子亲亲她的小脸蛋,然后再去做其他的事。第二天,女儿还没醒的时候,他却已经走了,女儿连爸爸的模样都没有见到。醒来的女儿总要哭着埋怨母亲没有喊醒她,让她在爸爸的大腿上好好地坐一坐。可是,做母亲的怎么会舍得把熟睡着的女儿喊醒呢。

唉,女人命苦。给钻井工人做妻子更是命苦。她有时也这样想。搞对象的时候,机关里那么多小伙子追求她,那个条件都比他要好,可是她却偏偏看上了他。爹娘叔叔阿姨们也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一个地质系毕业的大学生,坐机关办公室的漂亮姑娘,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身段线条个子,凡是姑娘身上有的那种叫美的东西,她样样都具备。特别是夏天,那件白色的连衣裙一穿,在人群前走过,她像朵洁白的云在人前飘过,哪个小伙子不在向她行注目礼,谁不想多看她几眼。她什么样的小伙子找不到,却偏偏看中了他。一个老钻。现在想起来,爹娘的话多少是有道理的。这大概就是姻缘吧。既然是缘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了。

所发生的一切,都应该埋怨公司里的工会主席。

那年,他被评为公司的标兵。开表彰大会那天,他在主席台上,讲他们怎样为开发大油田大干苦干的事迹。讲他们怎样的干劲,讲他们制服井喷的英勇行为。讲他自己的先进事迹。台下的职工都在静静地听着,她也在下面静静地听着。台下的人听他讲到激动人心的地方,一次一次地为他鼓掌。她也热烈地为他鼓掌,把两只手掌都拍红了。后来,工会主席组织机关里的漂亮姑娘上台去为他们戴大红花,她那时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鬼知道是不是工会主席有意安排的,偏偏安排她去为他戴那朵洗脸盆似的大红花。她还从来没有给一个大小伙子戴过花,当时她只远远地扫了他几眼,心里就通通地跳起来了。他那么近地站在她的跟前,一米八零的大个子,一张四方大脸,宽阔的前额,两道浓浓的卧蚕眉,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他只要看上哪个姑娘一眼,最骄傲的姑娘恐怕也会被他勾去了魂。当时,她的魂也被他一下勾去了。

那天,她走上台去为他戴大红花时激动地心跳起来,她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脸上感到热烘烘地。她知道他也在注视自己。她低着头,双手捧着大红花,没敢抬头看他一眼。她把花给他戴上后,终于忍不住还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他也认真地注视着她的脸,四目相对,两股强烈的电流被接通,暴烈起闪亮的火花,电流顿时传遍两人的全身。他也显得不太自然,脸上微微地红起来。她心慌乱跳,但努力地想镇静自己的情绪,为他戴端正胸前的那朵花。她还轻轻地拉直了他的前衣襟。此时,他微微地笑着说了一声:“谢谢你啦!”

她的脸顿时感到滚烫,像被火烧烤了似的。她急忙低下头,匆匆走下主席台。

在招待所里,工会主席又专门安排她去为他做服务工作。工会主席仿佛有意地在拨动她的心似的,又一次一次地向她介绍他的优点。这个多嘴而心地滚烫的老头子是一定要做他们的红娘了。她终于同意和他交往。没想到,她很快地陷进爱情的深渊里去了。那种火热滚烫的初恋,迅速地把她溶化,变成了一种液体向他流去,流淌进他那结实宽阔的胸膛里去了。她终于被他俘虏,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

她恨他。为什么长了一副很能讨姑娘喜欢的体貌。她只看他一眼,魂就被他勾去了。她更是爱他的,把他爱进了心底里。有时候动了情,阵阵激情不断地在体内涌动,恨不得在他肩头咬上几口。恨不得把他整个身子放在自己的嘴里嚼碎,吞进肚里,永远地埋进她的心里,溶化在自己的身体里。女人爱男人,有时是会发疯的。

他有时回家睡一小觉醒来后,看她在为他洗工作服,就会迅速地从床上跳起来,深深地伸一个懒腰,然后急匆匆地走进厨房,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用有力的大手扳过她的脸,紧紧地抱着她亲吻。他那握惯了刹把的两只手,是那样的有力,她顿时变得软弱无力,变得像一只温驯的小羔羊。有时,他强劲有力的拥抱和猛烈的亲吻,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无论怎样地反抗,他也不松开,直到他完全吻够了,吻透了,她在他怀里也成了一团柔和的面,他才会缓缓地松开双手。然后冲她咧嘴一笑:“你快歇着去,这衣服我自己来洗。”每当这时,一个星期,半个月的等待,孤独,寂寞,怨恨,痛苦,统统地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所需要的不就是这些吗,还有什么可怨恨他的呢。她就会马上变成一片白云,在屋里飘来飘去。她洗净双手,为他去做饭,为他去炒菜,为他去准备酒。平时,买回一点好吃的东西,她总要为他留着,当他回家时,她才会拿出来,一面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一面还要这样逗他:“好吃吧?”

“好吃,真好吃。老婆做的东西比什么都好吃。”

“贫嘴。光会说好听的话哄老婆开心。”她满意地打他一下说:“慢慢吃,小心噎死你。”她给他倒了满杯的啤酒。这时,他还会故意装出更加狼吞虎咽的吃相来逗她开心,做出种种吃东西时的怪腔来讨她喜欢。这时的他活像一个调皮的大孩子。

吃完晚饭,一切收拾干净,她就依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也把她搂着,一直到疲倦了,他们就上床睡觉。她偎依在他的怀里,他搂着她,每当这个相拥相偎的幸福时刻,她就要贴着他的耳朵,情绵绵地问他:“这一个星期里想我没有呀?”

“想呀!”他总是坚决地这样回答。

“真想吗?”她嘻嘻地笑着继续逗他。

“哪还能有假呀。每天下班后,我就开始想你了,就胡思乱想了。你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是不是也在想我呀。你呢。你想不想我呀?”他用宽大有力的手抚摸着她光洁的身子。在他有力大手的轻抚下,她像触电似的浑身一抖,然后舒服地微闭起双眼,享受起的他的爱抚来。同时,她也等待着更加幸福的时刻来临。等待着他在她身上更加猛烈地爱的冲动。那时,她就像母羊给小羊喂乳一样,微闭上眼睛。男人的力量把她陶醉了。

“怎么能不想呢!这一套空房子里,就剩我自己,一到晚上真怕人哪。可是,又有什么办想呢。你在外面打井,我知道是不能天天回来陪我的,我心里都明白。我虽然明白,但在感情上却总是受不了。领导上一再号召钻井工的家属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做好家务,带好孩子,让在一线井队工作的丈夫安心地工作,那些家属都能做到,我是机关干部,更应该做出榜样来。我常常这样来克制自己的感情,克制产生的怨恨。再说谁让我是钻井工人的妻子呢。像我这样经常守空房的妻子,全公司,全油田,全国恐怕有几千,有几万吧。”

她对他绵绵地,轻轻地倾诉着一个星期,半个月来的思念,向他表露着满腔的情愫,接受他强力的爱。他却含糊地应着,慢慢地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轻轻抚摸搂抱她身子的手也停止了动作。她还在不停地说着。但是他已没有反应了。他在她身上睡着了。她推他一下:“怎么,你睡着啦?”他没有吱声。她又推了他一下,他从她的身上翻下去,仰脸朝上,发出了呼呼的呼噜声。“你!你这死鬼。你就这样自顾自地睡啦。你就不管我啦。”她真恨哪。唉,她深叹一声。他也真是累坏了,谁知他在井架下又连了几个班呢。她强迫自己咽下去从心底里冒上来的冲动,轻轻地抚摸着他那宽厚结实的胸膛和浑身疙瘩的肌肤,让他安然地进入梦乡去。一个好女人,一个钻井工人的妻子,让丈夫在自己的怀抱里睡得舒服,睡得深沉,这应该是天职。

天还没亮,他还在沉睡,她早早地就起床,给他准备吃的,用的。一会儿,班车就要来接他,他又要远征,又要去上钻台,去扶刹把,去打井,去钻进那神秘莫测的地球。

嘡,嘡,嘡。时钟走得真快,又过去一个钟头,八点钟了。桌上的一盆盆红烧的,白切的,炒的,煎的,溜的菜快要散尽余热。现在是夏末秋初的季节,饭菜凉了也不用去热一热。唉,怎么还不回来呢。要是在冬天,这桌菜一回锅,味道就会大不一样。她每次都希望他一进门,洗完手,洗完脸就坐下来马上吃,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女儿又这样问她。

她看女儿直想闭眼睛,就对女儿说:“好宝宝,你先吃吧。吃完饭你就可以先睡觉去了。”

“我不嘛!我要等爸爸回家来一起吃。”

“好孩子,你吃完饭后先睡,等爸爸回来时,我再喊醒你,你看这样好不好呀。”

女儿点点头。她又担心地说,“你可一定要喊醒我呀。”

她给女儿盛了一小碗饭,看她认真地吃着。看着她吃完,为她洗了手,擦了脸,女儿就去睡下了。

临睡前,女儿又叮咛妈妈:“妈妈。爸爸回来,你可一定要喊醒我呀。”

“好的。你快睡吧。爸爸回来,我一定喊醒你。”

女儿很快就睡熟了。两个小鼻孔,呼嗒,呼嗒地呼着气,在灯光下,女儿的小脸红扑扑地,不一会儿小嘴里发出几句梦呓。但是,她听不清女儿在说什么,大概是女儿在梦中已经见到爸爸回来了吧。

她坐在女儿的床沿上,屋里静静的,除了女儿熟睡的呼噜声,一点声音也没有,正是静得可以了。她的心里感到更加地焦急和空虚。她看着女儿沉睡的粉嘟嘟的小脸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她记得,生女儿的时候,他只在她的身边守了三天。他就叫来自己的母亲陪她坐月子。她清楚,一个在钻台上扶惯了刹把的汉子,要他整天来陪女人坐月子,洗那粘有婴儿屎尿,万国旗一样的尿布,真是难为他了。看他天天一副愁眉发呆的样子,他一定是又在想念他的井队了。他只是没有好意思说出来。看他那副样子,她怕他憋坏了。她就对他说:“你回井队去吧。家里的事情有母亲呢。他虽然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离开她们母女,但还是返回井队去了。做女人难,做钻工的女人更难!

那一次,孩子刚满两岁的一个冬天,女儿半夜里发起了高烧,孩子感冒了。烧得浑身发烫,小脸通红,两个小鼻孔像两扇风门,呼嗒,呼嗒地喘个不停,外面又是黑沉沉的夜。连一粒星光也没有。她真是吓昏了头,怎么办哪!他不在家。她哭了。她多么盼望他此时马上能从门外冲进来,帮她抱起孩子往医院里送呀。可是,屋里只有她自己和一个病中的女儿。多亏了隔壁岚岚的妈,深更半夜扔下自己的孩子,帮她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岚岚的爸爸和女儿的父亲在一个井队,还在一个班。那天晚上真是好吓人哪,天上下着小雪,刮着大风,天冷已有零下二十多度。自己抱着孩子,岚岚妈骑着自行车上了公路。幸亏是顺风,岚岚的妈也真有本事,在带雪溜滑的路面上还能把车骑得飞快,竟然没把她们母女从车上摔下来。岚岚妈把她们母女俩驮到医院,送进急诊室,又风风火火地去帮着挂号付款,直忙到女儿住进了医院。她又顶风冒雪独自骑车往家赶,家里还有一个熟睡的孩子哪。唉,岚岚妈真有本事,一个女人,竟能在大风雪的夜里赶路。要是我就只会急得哭了。第二天,我去谢她时,问她怕不怕,她笑着说:“我从小在山沟里长大,在家时走惯夜路,我也习惯了,我一点也不怕。今后你有事,尽管来找我。俺们的男人在外面干活,常年顾不了家,家里的事,就只能靠俺们自己来做了。遇到困难,就只能由俺们姐妹自己来解决了。俺们是邻居呀。”这个山东妇女,在家属站里就是个热心人,多亏了这位好邻居,没少得到她的帮助。

这一次,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来了。每星期他寄回一封信。信中总是这样说:“我们现在正在打一口超深井,这是油田第一口超深探井,设计井深五千多米,目的是要在那个地区寻找古潜山油田。她知道,今年油田产量要过一千三百万吨的大关,那个地区是关键,如果那个地区能打出几口高产井,今年的产量就能完成。明年的产能建设也有希望了。她相信这些话都是实话。她审查过他们队打的那口井的全部地质资料。那个地区是很有希望的。不久的将来,又会是一块高产的油田呢。

他在来信中说,设备都是从国外进口的。他们用惯了国产的钻机,一下子改用外国的,还有点不大适应。而且钻进速度又很快,两个月就钻进了两千多米。四千多米的地层下有一层两百来米的流沙层,要钻透这层流沙层,困难不小,就怕卡钻等等。

三天前,她又接到他的一封信,信里说:这个礼拜天,队长允许他们班回来休一天。她接到信后好高兴啊。她把信牢牢地捧着读了一遍又遍。她高兴地一把抱起女儿,抛了她一下,对她说:“爸爸要回来啦。你想爸爸吗?”

女儿一听爸爸要回来,高兴地拍着小手,从大屋跑到小屋,又从小屋跑到厨房,一面喊着:“爸爸要回来啦。爸爸要回来啦!啊!啊。”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她自己也高兴得直想和女儿一起喊一声。今天总算是盼到了这个周末的晚上。他在信中说,晚上七点左右准时到家。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嘡,嘡,嘡。时钟不紧不慢地认真地敲了九下,已经是九点钟了。可是还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桌子上的酒菜早已见不到一丝热气。她的心里也更加地焦急起来。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从厨房走到卧室,看看呼呼熟睡的女儿,又从卧室来到阳台,总想找点什么活儿来做一做,用手里的活儿来平静此时焦急的心情。她想通过劳动来平息下去由于等待而产生的焦躁的情绪。可是,屋里该做的一切都已做好,也找不出一件该做的事来。她忽然感到身上有点热,身子有种汗津津的感觉。她用手摸了一下后背,在不知不觉中身上出了许多的汗,把衬衣都粘住了。她想:应该先去洗个澡。他回来后,也好再帮他洗。他那粘满泥浆味的身子,不帮他好好洗洗怎么行。

她把一根塑料导管从液化气瓶连到卫生间的一只淋浴器上插好,点上火,控制好水流。然后,她脱了衣服,在淋浴器的喷头下洗起来。温热的水流从她的头部慢慢地流向全身。她闭上眼睛,任凭清水在身上流淌着。她用双手慢慢地擦洗着身子,身上滑溜溜地,全身的毛孔都在微笑,她感到很舒服。她擦上香皂,把涂满了肥皂的滑溜溜的身子又钻进温热的水流之中。她要把身子的每一个部位都洗得干干净净。让他一触摸到自己的身子就感到有种快乐的欲望,她一边洗着身子,一边这样想。她冲洗干净全身的肥皂沫,带着热烘烘的身子走出卫生间,披了一件浴衣,走到穿衣镜前,用干毛巾擦洗头发,又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起带着波浪的长长的乌发来。她看着镜子里的鸭蛋形的洁白的脸,审视着全身。她从镜子里看到浴后的整个身子,女性特有的风韵像是要从浑身的肌肤下面透出来似的。一米六九的身高,挺直的鼻梁,细弯的秀眉,双层眼皮下长长的睫毛挑上去,水汪汪的大眼珠。脸上由于刚洗过澡,微微地有点粉红,像是带着羞色似的。她为自己的美丽有点激动。她不由自主地解开浴衣的腰带,双手拉开两边的衣襟。她的整个身子的前面就全部裸露着站到镜子里面去了。镜子里的她也面对自己含羞地看着。经常听到丈夫看着她的身子时说出的赞美声,而她还从来没有仔细地审视过自己的身子呢。她面对镜子里站着的裸露的身子,不由全身的热血一阵涌流。她一阵激动,干脆猛地一下,把浴衣全脱了下来,一个洁白的身子完全裸露地站到镜子里去了。她像欣赏那一幅世界名画《出浴的美女》一样。欣赏起自己的全身来了。她的全身洁白无瑕,连一颗小黑痣都找不到,一对高高的丰满而有弹性的乳房朝前活沷地挺着,不像那些给孩子喂过奶的女人那样,乳房松塌塌的往下坠。小腹平平的,雪白的臀部,丰满圆润的两条长腿,感觉不到丝毫的肥胖。浑身上下白玉似的肌肤下,每个细胞都在颤颤的充满着活力。该高的地方高,该凹的地方凹,该圆的地方圆,该丰满的地方丰满。生过孩子,没想到身段恢复得这么好,甚至比做姑娘时还要呈现出美的曲线来。镜子里这个曲线优美的身子,使她感到自豪,使她感到骄傲,难怪丈夫看到自己的身子,就会发疯似的狂吻一阵,疯狂地吻遍自己身子的每个部位。像要把她一口吞进肚里去似的。她才二十九岁,青春少妇,充满活力,正是随时都要把活力外泄的年龄。

她欣赏着自己的身子,又回想起初恋时,有一次到百里以外的井队去看望他时的情景了。那天,她搭了给井队拉料的汽车走进井场,她刚从车上下来,全队的小伙子都围过来了。钻工们毫无顾虑地,有的还带点粗野的话语和他开着玩笑。实际是在评论她的美丽。

“嗨,咱们的班头儿,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做老婆呀。”

“我们光听说,咱们的班头儿,在机关里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作为对象。今天一见,果然漂亮,够得上一百分了。都快要赶上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啦。”

“把咱们所有老婆都盖啦。”

“话说回来,咱们的班头长得也不错嘛。是一个很标准的小伙子。”

“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呀。活脱的贾宝玉和林妹妹再世。”

她被这群钻塔一样的汉子们说得害了羞,感觉到脸都在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紧忙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烟和糖块,去堵他们的嘴。结婚去旅游的时候,也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在那海滨游玩的时候,连那些城里人也连连投过来赞美的目光。那时,她多么的快乐幸福。她快乐得像在海面上飞翔的海鸥,每天轻轻地唱歌给他听。

她看着镜子里雪白光洁如玉充满曲线的身子想:今晚,我一定要他搂抱着入睡,要让他把我抱得紧紧的。哪怕被他搂抱的粉碎,揉成了碎面,溶化在他的怀抱里。再也不许他在自己的身上一阵猛力过后自顾自地熟睡了。要他好好地爱护爱护自己,他要再自顾自地沉睡,我一定要生个气给他看,把一个背对着他,非要他向我认错道歉赔礼,然后……。

她想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看着镜子里裸体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更红了,她害羞地用手指刮了一下自己的脸。骂了自己一句:“你想老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真是不害羞。”她紧忙从抽屉里找出乳罩和三角短裤穿上,又捡起地上的浴衣套在身上,把浴衣的腰带系好。

她感到身上有点热,又脱了身上的浴衣,翻出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她穿好连衣裙,顿时散发出照人的光彩来。她知道,他一进门,看到这身连衣裙,肯定会惊叹一声的。

时钟又“嘡”地敲了一下。啊!九点半。她的心又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似的。她突然一阵恐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心里乱纷纷地了。

难道车子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撞车,翻车。一个个受伤的人从车里抬出来,血淋淋的丈夫也从车里抬出来……,啊。她不敢想下去了。她紧忙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前额,暗暗地骂自己不该想那些不吉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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