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12:54

天亮时分,这个并不漂亮的黄毛丫头便咽了气不过,与其说是被菩萨召唤去的,还不如说是被闷死、吓死的。但是她一死,那种笼罩在整个村庄上空的阴森可怖的气氛就立即消散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晴朗了,人人笑逐颜开,为庆贺菩萨的婚礼换上了新衣服。苦命的寡妇也被换上了她最好的衣服一件八成新的湖蓝色洋布夹袄,由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搀扶着,跟随在女儿的“神位”后面,慢慢往庙里走去。一支长长的欢乐的送亲队伍,在她的身后延伸。十对童男童女载歌载舞。唢呐吹出喜庆的曲子。英俊的小伙子踩着高跷……可是这位母亲的脸色却象一段枯死的木头这种脸色叫人分不清她是喜是哀。只有她自己感觉到,嗓子里始终塞着一团又咸又苦的东西,那是她强咽回去的眼泪,因为她不敢在大喜的日子里让菩萨看见,她怕因此而使女儿在阴间遭到虐待。

送亲回来,寡妇低矮的草棚前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是菩萨虔诚的信徒,都是抱了各种各样的希望聚集到这里来的。例如有的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有的祈求早生贵子,有的祈求延年益寿……总之,都要求她向女儿美言几句。小英既成了菩萨的贵夫人,对一个村上的人,总归要多关照的。

寡妇却紧紧关闭了她的房门,连平时最要好的老姐妹也不愿见。人们很耐心地等着,交口称赞寡妇的贞节和善行,因此才修来这么一个贵女。有两个老太婆甚至为了争论平时谁对寡妇更好些而相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好象受伤的狼嚎一样,把人们吓了一跳,有人想推门,却推不开,原来倒插上了。只有寡妇的哭喊,一声接一声地从屋里面传出:亲肉啦亲囡啦!

心肝啦宝贝啊!

侬爷狠心早走阎王路啊!

只有我一个寡妇养大侬!

原本想伲囡送汤送水送终我啊,

勿想到侬一朵鲜花早凋零!

我十二月里敲开冰块汰尿布啊,

六月里背了侬下田塍,

象老母鸡寻食养小鸡啊,

一口一口喂侬长成人!

老和尚侬忒偏心啊,

侬专门欺伲孤儿寡妇老实人!

村上姑娘千千万啊,

侬为啥单单抢我肝来挖我心!

亲肉啦亲囡啦,

心肝啦宝贝啊!

侬去后我屋空灶冷缸呒水啊,

叫我老太婆孤苦伶仃怎活命?

桃花谢了年年开啊,

撒落芝麻满地青,

我亲囡去仔何处寻?

珍珠玛瑙有处觅啊,

绫罗绸缎有剪处,

我亲囡去仔不能回!

老和尚侬瞎了眼啊,

菩萨侬也欺我苦命人!

我望西山园里石头氽,

东山园里木头沉;

我望煮熟的鸡蛋出小鸡,

炒熟的菜籽两瓣青;

金山银山我嫑得啊,

菩萨仙人我嫑做,

只要侬让我亲囡活转来啊,

只要侬放还我亲囡送还我人!“疯了。”不知谁悄然说了一声。

“疯了。”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

从此以后,每到傍晚,就可以看见一个身穿蓝布夹袄的老妇,拄着根竹篙,在庙门口转来转去,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道:“亲肉啦亲囡啦……”

寡妈真的疯了。据说她的女儿也并不情愿嫁给菩萨。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女菩萨的神位被移动了,身子向外侧去这是对男菩萨极不友好的表示,但是迫于神权的威力,却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这痛苦,并不亚于发疯的母亲。

“在鬼神的世界里,一切也都是强迫的。”泉根叹息一声,用这句话来结束了这故事。

一语触动了金铃的心事,她深深地同情寡妇母女的不幸,也悲叹自己的遭遇,泪珠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摇摇头,激动地说:“不。我想命运的说法是荒谬的,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我决不向命运低头,也不向专横的菩萨交出我的灵魂。”

这句听起来冷峻、坚定的话,透出了金铃满身洋溢的青春活力和内心闪耀着的不熄的火花。这个看起来柔顺的姑娘决不同于她的母亲,她不愿以痛苦斟满生命之杯,她与屈服和盲从无缘;她不丢弃一切人的权利,她要充分品尝生命的美味。她是春天田野里的花束,朴素但是充满了芬芳和色彩,娴静却欢迎蝴蝶的舞姿和蜜蜂的嗡营。她决不向残酷的西北风低头。

泉根仿佛受到巨大的感染。他向她望了一眼,他看见她脸上的泪珠在微弱的煤油灯下闪着晶莹的光,他多么想用自己的手替她拭去,拭去她心上的泪痕,拭去她生命中的阴影。但是他不敢,也不能。他垂下脑袋,真诚地、热烈地说:“是的,对你来说,你可以不相信命运,你也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么你呢?”金铃抬头望着他,很奇怪地想着他那句话里所强调的“你”字,好象这“你”字只是指的她,而不包括他在内。

“我愿意把你命运中的一切厄运加到自己头上。”泉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定神感觉到,在他面前的,不是昨晚凄凉黑暗的四壁,而是美丽的姑娘金铃,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他嗫嚅着,把昨晚为金铃祈祷的事说了一遍。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恍若是在梦中,要不是有这种感觉,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勇气说出这件事来。

金铃听完泉根这段由于羞惭而变得含糊不连贯的叙述,心里充满了感动。在今天以前,甚至在她慈爱的母亲面前,她的心灵也没有得过这样透彻的理解和无私的关怀。母亲盲目愚蠢的爱正把她送到痛苦的深渊里去;而在人生各种关系的曲径上,又都处处布满了可怕的荆棘。但是,世界这样大,为什么只有泉根,这个苍老的、额上有皱纹、鬓间夹着白发的人,懂得并理解她呢?为什么这番话不是从娃娃脸或村上其他青年的嘴里说出呢?

她不能回答自己的疑问,接着想到,也许这就是人生,也许这就是命运。但是突然间,她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的心开始作顽强的抵抗,并且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世界上有没有命运呢?”

泉根刚说出了憋闷已久的心里话,正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金铃的问话又使他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说:“唉,如果说没有命运的话,那么我何以落到这般地步?”

“你”金铃抬起一双温顺的秀目,但那亮晶晶的目光里,分明藏着一种倔强的叛逆的火花,这火花点燃了泉根矛盾的心的另一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如果说,有命运的话,那么命运本身是不公道的。当一个婴儿赤条条地来到世界上,他所乞求的是母亲的爱,而并不指望去承担祖先的罪孽。把先辈的罪孽的惩罚降落到无辜的子孙身上,是命运之神的昏聩与暴虐。”

“那么,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金铃问。她觉得泉根的话是清醒的,但是这清醒的话却使她的心进入一种迷途。

“哦,我曾经向往过白昼,我的生命也曾在充满希望的白昼中生活过。那时理想和憧憬,象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鸟,自由自在地在蓝天翱翔,但是无情的暴风雨折断了鸟儿的翅膀,汹涌的海潮淹没了林中的树木和阳光下的鲜花。于是我的生命从白昼转入黑夜。好象星星在黑夜的帷幕下默默地发光,我的感情在肉体受到不断的损辱与折磨中,沿着空虚和寂寞的河道静静地流淌,流向那人类的永恒的共同归宿,而我的灵魂,就在沉默和空虚中得到体憩。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命运!”

泉根说完这段话,把目光转向窗外,在那里,团团竹影在荒径上涂着比夜更黑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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