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车辆虽然多,但马路很宽,看不出拥挤。马路两边的路岛里种着树,树是宝塔一样的柏树,柏树间一丛一丛的鲜花开放着。
他们来到十字路口,因为红灯,车停了一下。他记得前面有座桥,叫“争气桥”。桥面很窄,只能并排着走两辆卡车。他刚要告诉司机,上桥时慢点走,桥面上一定会很挤。可是,他一抬头看见的是又宽又阔的马路。他又紧忙看两边。从前那条长满荒草的水渠不见了,收入他眼帘的是宽阔的马路、大片的绿地、草坪、树木和花丛。原来的一条水渠变成一个长条形的花园。他就问司机:“这里,原来有座‘争气桥’什么时候拆掉啦?”
司机告诉他,是前年改建这条路时拆掉的,连北边的一座“夺油桥”也拆去了。原来的市区和油田之间,中间隔着一座桥和一条水渠,现在这条大马路一修,都连到一起去了。都连成片了。“这桥拆除,水渠也填平了。这有多好啊。都成了一条大马路了。”司机说。
他继续认真地看着路两边的高楼。油田的局机关、设计院、研究院等大楼,虽然还是原来的楼,但像在姑娘脸上抹了层脂粉,俊气多了。竖立在眼前的是一幢造型别致,很有气派的大楼。他问司机,司机告诉他,那是油田的报社大楼。他们在报社大楼下转过弯,继续往前走。经过油田公安局、法院和俱乐部。他看到一幢更壮观的白色大楼。司机告诉他,那是新盖的油田职工医院。医院也成了一所很有名气的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了。
变了,一切都变了。这块土地上,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五年后,再回到故地来,已认不出来了。难怪老赵总是来信,要我回来看看呢。
司机不急不慢地开着车,机动车的排气管不急不慢砰砰砰地响着。路过油田电视台、钻工村、测井公司,遇到了十字路口,车停了一下。红灯。红绿灯闪了一下,出现了黄灯,又眨了一下,变成了绿灯,排气管又扑扑扑地响起来。他们的车往北拐去,大约行有一里路。司机突然把车往东拐去,拐进一个漂亮的门楼里。他的眼前顿时一亮,里面的马路更宽了。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开进他原来工作过的采油厂的厂部了。
“这就是厂部吗?”他问司机。
司机肯定地对他说,这就是你原来工作过的采油厂的厂部。
这就是我工作二十多年的工厂吗!这就是我曾经参加建设成的采油厂吗?他真有点怀疑司机走错了地方。但是,他又感到有点眼熟,也相信司机绝不会把他领错地方的,他就对司机说:“你在这里慢点走,让我好好看看。”
他认真地看起来,原来那座两层的招待所已经改建成别墅一样的宾馆。当年那个大礼堂,已不见了,翻盖成职工文化活动中心。厂部那幢灰色的办公楼,像是新粉刷过的,比原来的好看多了。大楼顶部还装了霓虹灯,一闪一闪地正在欢迎他回来探亲似的。楼前面的花池不见了,变成了宽敞的广场。他只看了一眼,浑身就心里舒坦起来。这才是大企业的形象呢!他在心里说。家属区的路修得比原来的宽了,也平了,许多平房已拆除或正在拆除。拆除平房的地方又盖起了高楼,或正在起高楼,四层的,五层的,一排排楼房的楼前楼后,种着各种花,种着各种树。
“你找家属区的几号楼呀?”司机问。
他记着,老赵家住的是一号楼的二单元。
司机把车在家属区里七拐八拐,车就停在老赵家的门口。他付过车钱,搬下麻袋,车就开走了。
“我先去敲门。”他对她说。
他记得老赵家是二楼的东门,这是不会错的。他走进门口,走上二楼敲响了东边的门。
“谁呀?”屋里一位年轻女人在问。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找谁?”门开了,一位年轻女子开了门。
他却不认识。
“赵友山在家吗?”他问。
“赵友山!咱家不姓赵。”年轻女人说,“你找错门了吧。”
“你家不姓赵!”他吃了一惊。“这不是一号楼二单元二楼东边的一家吗?”
“对呀。”
老赵这是搬家啦!他忽地记起老赵在前几年的来信中曾谈起过搬家的事,就又问,“你知道老赵家搬哪儿去了吗?”
“你问的是原来住在这里的老赵头呀?”年轻女人说,“他早就搬家啦。我们住进来也有两年了。这几年,厂里在不断地盖新楼,光去年就盖了十几幢家属楼。像他那样的老职工总是在不断地搬新楼。新楼条件好,厂里就先分给老职工,我也不知道他家搬哪儿去了。”
“谢谢你啦!”他失望地下楼走出大门。“这可怎么办。他家搬了,我们到哪儿去找他的家呢!今晚,我们只有去住招待所了。”他对老伴说。
老伴到了这里,只能一切听他指挥了。
“咱们先去饭店吃点东西吧。”他扛起了麻袋。
天微微地黑下来,家属区里的人已不多,大概都回家吃饭了吧。也无法找人打听老赵家的住处了,他们走进了一家饭店。
“来两盘饺子。再来两碗汤。”他对一位像是服务员的小姑娘说。
小姑娘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就端来两盘热腾腾的饺子。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姑娘就站在他们的身后。
“姑娘,你知道原来住一号楼的老赵头家搬哪儿去了吗?”他向姑娘打听。
“老赵头,哪个老赵头。我也不是这里的人,我是从黑龙江来干活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
“唉,完了。今晚咱们连住的地方也找不到了。”他对老伴说,“咱们只有去住招待所了。”
“你们是外地来探亲的?”姑娘问。
“也算是外地来的吧。”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是这个厂的退休工人。五年前,我退休回老家了。这次是回来看老朋友的,老朋友却搬家了。”
“是吗!”姑娘看着他,有点肃然起敬。她想了一下,说:“我看你们不要去住招待所,现在的招待所不比从前,已经改成宾馆了。我看你们还是去住单身公寓吧,那里便宜。”
“离这里很远吧?”
“不远。就是那幢楼。”她用手指了一下。
“那不是原来的光棍楼吗!”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也不是从前的光棍楼了,里面可好啦。你们吃完饭,喝点水,等一会我领你们去,明天的早饭还可以到我们饭店里来吃。早饭后再去找你的朋友,白天里去找人,就好找多了。”姑娘说。
晚饭后,姑娘领着他们来到单身公寓。一进门,她就喊着:“张姐。我给你领来两位客人。”
“让他们进来吧。我真忙呢。”里边一位姑娘在回答。
他们进了门。
“张姐,这两位老师傅是咱们厂退休回老家的老工人,这次回厂来探亲,找不到他老同事的家了。今晚你安排他们住一夜吧。”
“好的,我马上领他们去房间。”服务员拿起一串钥匙,“老师傅,你的朋友是谁呀?”
“张姐,我把他们交给你啦。我走啦。”饭店的姑娘走了。
他们跟着服务员走进房间,里面很整洁,两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一台彩色电视机,地上还铺着地板。服务员给他们打开电视机,电视机的图像十分清晰,里面的人跟真人似的,比真人还要美,一点雪花儿也没有。
“这电视机图像这么清晰呀!”老伴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么清晰的电视节目,在大山深处的小县城里看惯了带雪花的节目,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晰的图像,她感到十分惊讶。
“这是闭路电视。”服务员说,“能收看三十多套节目呢。”
服务员又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认真地教她怎样选择自己喜欢看的节目。只见她的手指轻轻一碰遥控器上面的一个钮,荧光屏上就变了一个节目,又按一个钮,荧光屏上的节目又变了一套,服务员还对她解释:“这是山东台,这是浙江台,云南台,中央台……”
“真好,这真好。”老伴接过遥控器。
“我去给你们打点热水来,你们洗了脸,就好好休息。明天上班后,我领你们去厂退休办,退休办的张主任,老太太是个热心人。她一定会帮你找到朋友的。你们放心好啦。”服务员出门去了。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他感到十分疲惫,躺在软软的床上迷糊起来。老伴第一次看到带遥控的彩电,她很有兴趣地玩着遥控器,选择喜欢看的节目。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锣鼓声,还有一阵一阵的唢呐声,热闹的声音不时地传进房间里面来,把他吵醒了。他定神仔细一听,职工文化活动中心的广场上好像在搞什么庆祝活动。
老伴有点好奇,她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也没有看清楚。
“我们也到外面去看看热闹吧,房间里也太闷了。厂里好像在搞庆祝活动呢。”他说着就下了床。
职工活动中心的广场上很热闹,人们都站成两排在扭秧歌。队伍中老年人最多,也有中年人,还有一些年轻的姑娘,他们在唢呐锣鼓声的指引下似两条长龙,在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引领下扭来扭去。领头的两位老人扭得最欢,扭得也最好。只见男的上身穿一件红色绸服,下身穿一条红绸的灯笼裤,脚上穿的是双带着一对绿绣球的红舞鞋。他的右手摆动着一把绿绸扇,左手摇晃着一块红绸帕。女的头上戴着凤冠,身穿一身绿色的绸服,右手摆动着一把红丝扇,左手摇晃着一块绿绸帕,脚上穿的是双带着一对红绣球的绿舞鞋。他俩领着身后并排的两支队伍,一会儿扭着朝东,一会儿扭着朝西。他们带着队伍扭到了尽头,又忽地折回来。队伍在他们的带领下扭来扭去一点儿不乱,很像在舞动的两条弯弯曲曲的长龙。扭秧歌的整个队伍里,每人的脸上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表情,一个个扭得十分认真。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不时地有人给扭秧歌的人喊好助威,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每当领头的两位老人做出一个更漂亮的动作来时,就会得到一片更响亮地叫好声。整个广场上热烈的气氛一浪高似一浪。扭秧歌的队伍随着一浪高似一浪的唢呐锣鼓声就扭得就更欢了。整个队伍扭到了最高潮时,唢呐锣鼓声戛然而止,扭动的两支彩色长龙也齐齐地停下来。看热闹的人们更是喝出一阵暴彩。这时,只见扭秧歌的队伍散开来走向四周休息。队伍围成一个大圆圈休息了不大一会儿,唢呐锣鼓声又缓缓地吹起来了,场子中间跑出来一头黑驴。场地上,场子里跑驴的戏就开始了。场子里一头黑驴跑了出来。那黑驴是塑料做成的,上面骑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头戴凤冠,身穿霞帔,化着彩妆。她骑着的所谓黑驴,其实是她身上背着的一件道具。她一边走,一边扭,一边舞蹈,她像是背着,又像是骑着一头黑驴,做着各种优美的动作。赶黑驴的是一位老汉,他一身汉中老人的装扮,手里拿着一条赶驴的鞭子。老汉赶着黑驴,在场子里也是一边走,一边扭,一边舞。随着唢呐锣鼓声的指引,他们围着整个场子先跑了一大圈,他们两人接着就在场地的中间扭动起来了。两位老人一边扭着,一边做着各种优美的舞姿。老汉故意地做出一个要和老太太亲近的动作,却被那头黑驴看破了,它马上掉转驴的屁股,用驴腿猛地踢了老汉一脚。那一脚,极像是一头真的驴,用后腿踢出来的。老汉被踢倒在地,他马上在地上扭起来。锣鼓唢呐声更是吹得欢起来了。锣鼓的鼓点声指引着一阵一阵的唢呐声,两种声音演奏出来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老汉在场子中间,他扭得也一阵欢,一阵急。骑在黑驴身上的老太太就急忙赶着黑驴跑过来要把老汉扶起来。黑驴却不肯让老太太把老汉扶起来,又掉转屁股狠踢了老汉一脚。这一脚,却被老汉敏捷地躲开了。两位老人把每个动作做得惟妙惟肖。他们扭得正欢时,唢呐锣鼓声却变了曲调,老汉赶着黑驴扭动着走下场去。
锣鼓点和唢呐声再次清脆地响起来了,扭秧歌的队伍又在两位老人的带领下慢慢地扭动起来。
“这是在排练节目吧,是不是要搞厂庆了?”他问身边的一个中年人。
“不是,这是工会组织大家搞健身活动,天天如此。老年人在这里扭秧歌,年轻人就去活动中心里跳舞。那边树林里还有在学练气功强身的呢。”那位中年人回答。
老伴看着,高兴地笑着,笑得她几次擦拭着流出来的眼泪。
他看了也直乐。他说:“每天吃过晚饭,到这里来扭一阵,活动活动筋骨,身体还有不好的。”
第二天,他们到那位姑娘的饭店里吃过早饭,回到房间里,服务员就领他们去了退休办。退休办主任老张太太正在低头看文件,他看见她好像比从前还年轻了似的,他一进门就喊了一声:“张主任,你好呀!”他们本来就认识。
张主任抬头一看,先是呆了一下,又马上反应过来了:“呀!这不是刘师傅回来啦。”张主任马上站起来,惊喜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呀?怎么不事先来封信,或来个电话,我们也好派车,去车站接你们。这几年,城里的变化很大,咱们厂的变化也很大,一定不好找吧。”张主任是个热心人,一面问长问短地让座,一面为他们倒茶。他的心里热乎乎的。
“这是刘大嫂吧。”张主任又说,“我让会计每月给你寄去的工资,你都收到了吧。上个月你的工资好像是一千多,没错吧。”
“没错,没错。我都收到了。谢谢你。”
“我听小张说。你们是昨天傍晚到厂里的,你们怎么不马上就来找我呢。”
“张主任。你知道的,我和赵友山是最好的朋友。昨晚上我去找他,他搬家了,没找着。”
“老赵头呀,他早就搬出一号楼了。他好像搬了不止一次家了。他家有电话,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他一会儿就会来的。”张主任一面拨着电话,一面又对他说,“你退休回家后,生活还好吧?身体好吗。”电话很快拨通了。
“老赵师傅,你的好朋友,老刘师傅回来啦!”张主任笑着对着话筒说。
“谁回来啦?”这是老赵的声音,他虽然坐得离电话机有一段距离,还是听出来是老赵的声音。张主任把耳机递给他说,“刘师傅,你来跟他说。”
“老赵,你好呀。我是老刘呀。”他说。
“我听出来啦。老刘,你果然回来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呀?……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接你。你千万不要动地方呀。”那边放下了电话。
老赵的家在一幢新楼里,是三楼,三室二厅,宽敞明亮,满屋阳光正照进客厅里,新买的几件家具虽然简单,但很讲究。房间装修过,还有点文化的味道,墙上挂着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显得很雅致。
“你什么时候搬的新房呀?”他问。
老赵一边忙碌地招待他们,一边说:“这几年,厂里职工宿舍一年盖得比一年好,一年盖得比一年多。而且,厂里分房时也没有忘了我们这批老家伙。无论是退休的,还是在职的,分房时老职工的名单一列排在前面。不瞒你说,我搬了三次家,住了三次新房啦。一次搬得比一次好,一次住得比一次高。这次我满意啦,将来不动啦。”老赵很兴奋,他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又说,“我们哥几个一起退休的,还有住到新建的幸福小区里的呢。那个小区住房条件要比厂里的好,一年四季有热水。他们要我也搬过去。我想想还是住在咱们厂里好,办点事也方便。我从新疆调来后,一直在咱们厂干了二十多年,也算是元老,要我离开,心里总不是滋味,想想还是住在厂里好。”
“你家有人当官啦?家里电话都装上啦?”他看见写字台上的电话机。他记得,按照油田的规定,科级干部以上才能在家里装电话,那是干部的待遇。
老赵笑笑:“我家那有人当官呀。这电话是我自己装的,一千来块钱,现在和从前不一样啦,几乎家家都装电话。你家是不是也装了电话,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老赵看看他的表情。停了一下,马上转换了话题,“我给咱们几个要好的老哥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们俩口子回来啦。今晚大家一起到饭店里去聚一聚,给你们接风。”
“别上饭店,多花钱。我们明天到各家去看看他们就行啦。”他说。
“我们老哥几个到饭店相聚是常事。现在每月的退休工资一千多,平时又没有多少花销,留着钱干啥。这几年,油田总算也没忘了我们这些创业的人。有点什么好处还总想着咱们。在职职工有啥,咱们也有啥,生活上替我们想得也周到,连家里没有液化气了,只要打个电话,马上有人送上楼来。什么待遇也没变,退休工资还跟着年年涨,咱们总算没在油田白干这些年。”老赵说,“你回家后两人的退休工资加一起,日子过得肯定也不错吧。”
他看了老伴一眼。
她低下了头。
老赵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他开始感到心酸了。他在心里想:我和老赵同一年到新疆,同一年来渤海湾边的这个油田,又是同一年办的退休。可人家过的这叫啥日子,这才叫安度幸福的晚年呢。我怎么能不后悔,相当年,我也曾劝过她,一起调到油田来。油田的生活会一年一年好起来的,如果那年她肯来,我的退休生活,可能比老赵家还要好。因为老赵的老伴只是家属。她要是当年听他的话,也调到油田来,她可是正式职工呀。她要是肯调来,咱们的家里不是也有了电话,给远方的儿子和女儿,拨个电话,几声电话铃响,就能和孙子外孙女说上话了。唉!哪块黄土不埋这把老骨头呢!老伴呀老伴!你为什么非赖在大山里的那个小县城里不走呢!你在那个小城的针织厂里也干了几十年,到现在,每月只能领回一堆没有人要的袜子。他思绪万千起来。
老赵看一眼他脸上的神色,又看看他老伴,就站起来说:“你们俩先在家坐着看电视,今天的电影台里,好像有部好看的片子,是部美国片《巴顿将军》,遥控器在这里,你们自己找台看吧。我先去市场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中午咱们简单地在家吃一口,晚上,再找咱们几个老哥们去饭店热闹热闹。”老赵出了门。
他看了老伴一眼。
她自进老赵家的门,和老赵打过招呼,就认真地看了一遍老赵的这个家,连连赞叹几句后就没再吱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在唠厂里的事。老赵去买菜,她就独自看老赵家的电视,用遥控器挑选了一遍节目,就看起了一个家乡戏,女驸马。她看得很是有滋有味地。
“这里已变成了一座城,一座漂亮的城。我亲手建成的这座城,把它建成了,我却离开了。回到了那座小县城里去了。我本来也能像老赵那样安度晚年的。可是,我们那个可怜的家……,唉!”他自言自语。
他坐在沙发里,头靠着沙发的背,微微地眯着眼,像是要迷糊过去的样子,精神恍恍惚惚的。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二十多年前,老伴抱着大儿子,第一次来油田探亲时住在帐篷里的那一夜。大风呜呜地刮着,帐篷的顶被吹得忽而飘上去,忽而落下来。她在他的身下惊恐地看着帐篷顶,紧紧地抱着他……,他又朦胧想起家里那两间破旧的平房。这几天该不会下大雨吧。大雨一下,屋顶又要漏雨了,临走的时候,他曾拜托秃子照看,如果下雨,就帮忙把门口的土坝筑高些,免得雨水淌进屋里泡了那堆蜂窝煤。秃子是个热心人,拜托他的事,是一定会办好的。
“退休后,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呀!”他忽然有了气,“这都是怨你呀。当年,要把你也调到油田来,你就是不来。还要把我也调回你那个针织厂去。万幸没有听你的话,否则,我的退休工资不是也和你的退休工资一样了吗。女人呀,永远只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年,我们如果把事看得远些,看出去十年,看出去二十年。可是,我们看事太近了。”
她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他的心又软了。过去多年的事,还提它干啥。他换了一下口气:“几个要好的老哥们见我回来,他们肯定会来请我们,我们也没有带什么礼物,就把背来的这半麻袋袜子送礼了吧。”
“我随你。”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又嘤嘤地哭起来。
门铃响起来了。
他赶紧说:“你快去洗把脸。”
他打开门。老赵手里拎着菜走进门来。他的右手还拎着一瓶酒。
作于一九九八年十月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