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返(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10:15:52

荧光屏一片雪花,人影在雪花里面晃,电视机的频道旋钮被转了一圈,把所有能看的四个频道都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可看的节目,他生气地关掉了电视机。

一天里尽是些让他生气的事。天下大雨,这幢五十年代盖的平房,阴暗潮湿,屋顶已有多处漏雨。屋里的地面比屋外的路面还要低,家家用煤炉烧饭后的煤灰都填了门口的路,多少年来外面的路面日积月累地越来越高,竟然高出屋里地面许多。大雨一来,雨水直往屋里淌,住在屋里面的人就像防洪水似的严守着自家的门口,家家的门槛前都被垒成一道小小的堤坝。这片贫民窟何时才能得到改造?盼着盼着,却总是遥遥无期。

这一天,唯一让他高兴的是邮递员小王,冒雨送来的一张汇款单。不但他高兴,连小王都高兴,上面的数字又增加了。

“刘师傅,你们单位效益不错呀,退休了劳保工资却还是不断地涨。咱县里的许多单位,工资发不出来的还有不少呢”小王说。

他接过汇款单,认真看着上面的数字。五年前,他的退休工资是叁佰多元,现在已翻了两番,也说不清是什么钱,退休工资还不断地涨,这一点也真是让县城里的人羡慕呢。也是退休的同学秃子,就多次对他说:“老刘头,还是你有福呀,退休工资还不断地涨。”

看着外面的雨水,守了一天的门口,已累得腰酸背痛,还是早点上床吧。他这样想着就脱衣上了床。

老伴还在灯光下整理她那半麻袋袜子,这是她这些年积攒的工资。她的那个针织厂,生产的袜子根本卖不出去,工厂发不了工资,只有给职工发袜子。她每天背着这些袜子走街串巷地去卖,一天也卖不了几双。送给儿女们许多,也够他们穿到老死了,连孙儿们的都给足,还剩这么半麻袋。这是她一生的积蓄。

他看着看着,睡意袭来,就有点迷糊起来。头挨了枕头,浓浓的睡意却又被赶跑了。他又想起老朋友赵友山前天来的信了。他和赵友山是朋友,也是同事,兄弟似的,一起共事大概有三十多年了吧。他们还是在新疆克拉玛依油田相识的,在同一个采油队里是最好的朋友。后来,两人又一起到了那个渤海边的油田,又是在一个队里,还是同一年退的休。他退休回家五年,和老赵不间断地书信来往着。老赵每次来信,总要告诉他单位里的变化:什么地方又修了花园,什么地方又盖起高楼,什么地方修宽了路……。老赵说得详细,他读得认真,他读了每封信,心里也高兴。那是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故地。当年,那个荒凉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大芦苇荡,如今也建成了一座城。建成了一座石油化工城。

老赵前天的来信说:“老刘呀,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都不太好。不知什么时候就蹬腿了。每看到老同志一个一个地没了,每次去送别回来后,心里就十分地难受,好像感受到我们自己的日子也快了似的。你回来看看吧,看看这些一起共事的老哥们。走一趟机会少一趟,咱们兄弟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一次。一起退休的老哥们在相聚时,也常说起你。希望你能回来探一次亲。”

远方好友的话说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己也感觉到天天腰酸背痛的,还能有多长的活头呢,也一直想着回去看看。前天,老赵的来信又使他心里活动起来了。

“喂,我和你商量点事。”他终于向还在忙碌的老伴儿说。

“啥事?你说吧。”

“我想回油田去看看,以后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了”。

她沉默。

“老赵几次来信,要我回去看看。老哥们几个都很想念我,我也很想他们。这次,我想咱俩一起去。”

“我不去。你原来上班的那个地方,那么荒凉,一望无际的芦苇,有什么好看的。要去,你自己去吧。”

“我离开的时候,那里的变化已经很大了,已经是一座城了。这五年里的变化肯定会是更大呢。”

“变化。还能变到那里去。能把那片大芦苇荡变掉吗?那年,我去过一次,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就能忘掉那一大片芦苇了。还有那顶帐篷和那儿的天天刮个不停的大风。”她有些生气。

她是被那片芦苇荡和那顶帐篷吓怕了,那天晚上的惊恐,让她落下病根了。

他年轻时从部队复员就去了克拉玛依。那片大戈壁上,生活和环境根本没法与南方山区的小县城相比。他第一年回家探亲时,他就不想再回去了。宁可在家乡的小县城里当社会青年,重新等待街道分配工作,也不愿回到戈壁滩上去开发大油田。小城里和他一起去当兵,和他一起复员到克拉玛依的人,还真有回来探亲后不肯再回去的。大概他的命运注定,一辈子就是要吃石油饭的人。他第一次休探亲假结束,还是回去了。第二次回家探亲,又产生过不想回去的念头。可是假期结束,他又回去了。他感到自己也是堂堂汉子,别人能吃的苦,我就吃不了啦!他每次临离家要返回那片大戈壁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吃苦这一关,他还能熬得过去。有件事却让他难熬了,这就是人人都会遇到婚姻。

克拉玛依油田的姑娘太少了。而且,那个地方,独自在那里工作还能挺住,在戈壁滩上成家立业,哪是根本不敢去想的。哪是会耽误子孙的呀。自己的家乡在南方一座山清水秀的小城里啊!他总是这样想。

单位里的年轻人,每次探亲归队,都能听到有人在回家时谈了对象,结了婚的消息。

有一次探亲回队,队长满怀信心地问他:“这次回去捞没捞住一个对象?”他摇摇头。

“你笨蛋一个,你要成队里的老大难了”。队长瞪他一眼。

又一年回家探亲,他最要好的同学秃子来看他,问起他的个人问题。他对同学说:“戈壁滩上姑娘太少了。在那个地方成家,将来连子女也要跟着我受罪的”。他这样对秃子说。

“你是想在咱们家乡的这座小山城里找一个,把家安在县城里?”秃子说。

他笑笑:“咱们的这座小城里的姑娘一听我在新疆的克拉玛依工作,还不得吓坏了呀。谁肯跟我?”

“我帮你想想办法。”秃子说。

果然,第二天秃子就兴冲冲来找他了,他笑嘻嘻地对他说:“我家邻居有位大姑娘,比你小一岁。因为她那个针织厂姑娘太多,对象也不太好找。我就和她谈了你的事。她同意谈谈看。只于将来两地生活的事,我看以后再说。”

“你别让我去出洋相了。”他心里虽然很感激秃子,但总觉得心中无底。

“真的。她真的愿意和你谈一谈。”秃子很认真地说。秃子非要拉他去相亲。

他换了一身衣服,被秃子领到了他的家里。

随后,秃子又去邻居家领来那位大姑娘。第一次见面,她竟然一口同意继续谈谈。

第二年回家探亲时,他们就结婚了。又一年回家探亲,他当了父亲。在婚后的数年中,他却不敢把她领到克拉玛依去探亲。他怕领她去会把她吓住:让她看到那个地方,她会伤心的。那里连点绿色也难寻,人的生活是离不开绿色的。

新疆的几年很快过去。不久,他调到渤海边的油田了。

有一年,他回家探亲,认真地对她说:“你也到我单位去探亲吧。一年里,你到我那里去探一次亲,我回来再探一次亲,每年咱们就有两次在一起的机会了。”她同意了。

可是,那一次探亲就把她吓坏了,到现在也没有去除掉深刻的记忆。

那次她抱着孩子去探亲,队长知道了,还特意告诉食堂管理员老王,晚饭时为她娘俩多准备两个菜。队长说:“咱们要给她娘俩好好接风。这是咱们建队后第一个来探亲的职工家属,要搞得认真些,热情些。”队长还特意为他们腾空了一顶帐篷,他还向厂调度室要来一辆卡车,让他去车站接娘俩。

他在车站接到娘俩时见她很兴奋。她第一次离开家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回队的路上天已黑下来,在卡车的驾驶室里,她很兴奋地对他讲着路上见到的新鲜事。他就抱着孩子听她讲。卡车在芦苇荡的土路上飞驰,她在车里说个不停,快要到队部了,她还在不停地说着。

他领着娘俩去食堂吃过饭,队长和大伙都围过来看他们。队里都是单身汉,突然来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都高兴地这个抱一下,那个亲一下。队长是个大胡子,他亲热地抱起小孩,去亲吻孩子娇嫩的小脸,芦苇根似的胡子扎得孩子一声惊叫,用小手直打他的脸。队长被打得哈哈大笑。

晚饭后,大家热闹一阵就送他们回家去了。他们的家就是队里为他们腾空的那顶帐篷,里面原来住的几个小伙子,早被队长赶到其他帐篷去了。

他抱着孩子,她跟在后面走进帐篷。帐篷里亮着灯,队长还派几位女青年在里面特意布置了一下,搞得很有点家的气氛。

她一走进帐篷就愣住了,傻呆呆地站在中间看着帐篷。

帐篷,她只是在小学的课本里读到过,只在电影里见到过,现在她却真的站在帐篷里了,她感到十分好奇。

“这就是帐篷呀!”她用手去摸帐篷的墙。那墙是帆布做的。

他对她点点头。

那时候,他们的单位在一大片芦苇荡的深处,方圆十几里地,都见不到一户人家。夜深了,芦苇荡里很静,帐篷里也很静。孩子已经熟睡了,他们开始在被窝里亲热。两个人抱在一起办那件事,俩人兴奋,激情,激情荡漾,他们两个人都快要进入幸福的高山顶峰时,大海的浪潮带着水花扑向沙滩的岸边时。帐篷外面大片芦苇荡里突然地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向她扑了过来,她快要到来的幸福,被这种奇怪可怕,恐怖的声音吓住了。快要到来的幸福也随之退了下去。她紧张地抱着他,紧张地聆听着帐篷外面的那种奇怪的声音。帐篷外面的空中又突然“呜”地一声怪叫,紧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呜呜呜的声音传来了。这呜呜呜的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了。

她像只突然受惊的小猫,浑身颤动起来了。她惊恐地在他的身下问:“外面沙沙沙地,是什么东西在朝帐篷走来了。还呜呜呜地怪叫着”。

“这是起大风了”。他说。

“刮大风怎么还有这种声音?!”她更是有点恐惧地问道。

呜——,呜——,呜——,外面有大风刮来的声音,把她马上就要到来的高潮彻底地赶跑了。大风的声音让她要想把活儿继续做下去,走向顶峰的欲望顿时吹得烟消云散。她的兴趣一点儿也没有了,任凭他在她的身上独自地忙碌着。

他一边在她身上继续忙碌着,一边哄她道,“你别害怕,那是芦苇被大风吹动时发出来的摩擦声。这里经常刮大风。老百姓说:一年两季风,一季刮六个月。芦苇长高了的时候,经常就产生这样的声音。有时候,刮大风时,还会产生阵阵苇涛呢。”

风越刮越大,帐篷被风刮得呼呼悠悠,帐篷的墙在晃动,帐篷的顶在晃动。她在他的身下恐惧地躺着,双眼惊恐地看着帐篷的顶,忽儿呼悠一下飘上去,忽儿又轰地一下砸下来,整个帐篷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刮走似的。她吓得惊叫起来,紧紧地抱住他,瞪着双眼看着飘落不定的帐篷顶。她在他的下面恐惧地说:“这也太吓人啦。这也太可怕了呀!”

那天晚上,她得了性惊的毛病了。每当他和她做爱时,在过**快要进入高潮的时候,她就会在他身下浑身地颤抖,她就会在他的身下边颤动着惊恐地叫起来。从此,她和他在进行房事的时候再也没有高潮到来过。

天亮了,她抱着孩子走出帐篷,她举目往远处的四周眺望,更是让她目瞪口呆。

昨晚天黑,回队的路上,三人坐在驾驶室里,只看到车灯前面的土路,一路上她还高兴地向他讲着第一次远出门的所见所闻。她并没有细看车窗外的旷野。车窗外面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到了队里,他们三人下了车,她跟着他走进了食堂,吃过饭,在大家的戏闹声之后,她跟他走进帐篷。一切都在黑暗中。她没有细看,也没时间细看,一切也看不清,一切都在热情的气氛之中。早晨出门这一看,她真的惊呆了。绿色的,一望无际的,一人多高的大芦苇荡,几顶帐篷搭建在密不透风的芦苇中间。队部还在比较高的一个地方,更能看到大芦苇荡被大风刮着,绿色在大芦苇荡波涛起伏,像电影里见到的大海的海浪一样翻滚着。往远处看,还能看到高高的钻井的井架。工人们就在大芦苇荡里钻来钻去地上班。这是什么鬼地方呀!

她还个急性子,探亲假未满,她就要抱着孩子要回去了。他努力地劝她再住几天也留不住,她说啥也要走。她说:再在帐篷里住下去,她会发疯的。孩子也会变傻的。

那次探亲之后,她再也没有到油田去过。她被那晚的大风吓得落下毛病了。他知道她得的是一种无法对人启齿的毛病。

那次回家后,她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要他打报告,要求调回家乡的县城来。她在信中对他说,她已和她们厂长说好,也把他调到她的针织厂里去。

她整理完那堆袜子,脱了衣服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来。白天背着她的退休工资满街叫卖了一天,也真是够累的。她躺平身子“哎哟”一声,就侧过了身子。

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呀。

“跟我出去散散心吧!”他说。

她没有吱声。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说:“我不去。”

“如今,有钱人都讲旅游。我那份工资,除去咱们的生活也有积蓄。咱们已上了年纪,不去游名山大川,不去看风景名胜,你就跟我回油田去探一次亲,咱们也算是出去旅游了”。

她还是没吱声。看来,她根本不想和他谈这个问题。也难怪她不愿跟他回油田去探亲。搞石油的人,好像总是和吃苦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个油田刚投入开发前期,生活条件和工作环境的艰苦,连他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工作的那个单位,在大芦苇荡的深处,想要进一次城,哪怕是去一次县城,也是多么地不容易。他们必须从芦苇荡里走出去十几里路,才能在一个小镇上坐到公共汽车。而且,经过小镇的汽车每天也只有那么两趟班车。有一次,哥几个约好想进一次县城。他们齐齐地站在队部门口的土路边,准备拦住从附近苇场里出来的汽车。那是芦苇农场里派出去拉货的大卡车,他们想求司机帮着捎个脚。当汽车开过来时,他们在路边站成一排整齐地举起了手。可是,司机的脚没有去踩刹车,却踩在了油门上。汽车轰地一声,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把一股清烟扔进了他们的怀里。接着,他们又去拦一辆,司机的脚还是踩在油门上,还是扔给他们一股青烟。拦了一辆又一辆,没有一辆停下来的。他们齐声叫骂也无济于事。那一天,大家想进城的念头只有让汽车捎进城去了。

后来,队部附近一座采油站的站长,想了个拦车的办法。他在大路中间横铺了一根铁管,把铁管割成一道一道的口子,另一头连接在一条天然气管线上。汽车过来时,他就往管线里送天然气,我们就去铁管上点火。大路中间突然地燃起一道火墙,司机往油门上踩的脚就收回去了。他没有胆子把车从大火上开过去。

站长看着大家上齐了车,车上的人也朝他摆摆手。他会意地一笑,就把闸门关了。火墙完全熄灭,司机才敢松动刹车。这一招还真灵。我们上车后,千恩万谢地向司机赔礼道歉。好说话的司机对我们的这种做法虽然很生气,但看着我们诚恳的样子,也理解我们的难处,他就原谅了。他还会告诉我们在上面坐好。遇到脾气不好的司机,就会大骂我们一顿,他还会对我们进行报复。知道我们要去的是县城,在进县城的时候,他的脚不是去踩刹车,而是往油门上使劲。汽车就轰地一声,发疯似的冲过县城,把他们扔到离县城很远的地方,才会把车停下来。有一次,一位司机还把车一直开进百里以外的营口。汽车开进城里,我们个个成了灰孙子,车一停稳,大家紧忙纷纷往下跳。我们从车上跳下来,不知应该去骂司机,还是应该去谢司机,都悄悄地溜走了。我们当天没有回队里去上班,队长急得要命,只得发动队部后勤的人为我们去顶班。

唉,油田开发初期的那些日子,真是难哪。那次探亲,她看到了我们怎样地生活,也难怪她一定要调我回城里来。其实,他也很想调回家乡的这座小城里来。

每次回家探亲,他看着那些同学,老婆孩子一家人,过年过节像过年过节,星期礼拜像星期礼拜。春暖花开时节,双双对对领着孩子,看电影,逛公园,有的一家人还上山里去野营,看了真让他眼馋。想想自己,老婆孩子一年才见那么一面。一年里只有十二天。大儿子活蹦乱跳会叫人时,他回家探亲。他第一次见儿子,儿子就是不肯叫他爹。晚上,在岳母家里的一小间房里,孩子又非要把他赶出家门去,说是客人不应在别人家里过夜。家里只有一张床,那床是他和他妈两个人睡的。非得等那小崽子睡死,他才能进屋上床去。半夜里,俩人做出来的动静,又把小崽子弄醒了。他要尿,发觉床上多出一个男人,小东西还警惕性极高地对他一阵拳脚。非要把爹赶出房门才罢休。

秃子也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她娘俩的事似的,听说他回家探亲,总要来看他。每次来看他,又总是劝他:“娘俩不容易哩。还是想法调回家里来工作吧!和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这才是一家人呢!”

他们有第二个孩子了,还是个女儿。厂里领导考虑到她的困难,特意分给她两间平房,就是现在住的这两间房。房子还是为她倒出来的单身职工宿舍,这就把她高兴死了。要把他调回城里的决心也更大了。她在给他的来信中说:如他不能调回城,我们就离婚!

他虽然也想调回城里。可是,这有多难啊。单位里的领导、同事之间兄弟似的,他也舍不得离开他们。油田刚开发,需要人哪!他怎么好意思向领导去开口。随着岁月一年一年过去,油田的生活条件,也在一点一点好起来。开始建设一个个居民区,把边远的单位逐渐地往生活基地里搬。他的那个采油队也从大苇荡里搬出来,搬到大队的居民区里,上班时用卡车把工人送进去。他们住的生活基地,那也是个很像样的居民区。他就回家和她商量:“咱们俩个,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南方,你带着两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干脆,你也调到油田去当一名石油工人算啦。”他笑嘻嘻地对她说。

她好像又想起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来了。她当时就急了,疯了似的说:“你想要把我往油田调,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们现在已经不用住帐篷了。职工们都已经住砖房屋了。晚上睡觉时也听不见那种声音了。”

“听不到那种声音?那么大的芦苇荡总是还在吧!大风总是要刮的吧。让你死了那条心,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晚上,她一直把背对着他。

从此,他们就再也没谈这件事,拖来拖去,两人的年纪也大了,再要求调回城里来,她的厂里也不肯接收了。两人还是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南方,这一拖就到了退休。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又想起老赵前天来的那封信。我还是应该回油田去探一次亲。他想,我必须劝说她一起去,让她出去散散心,他下着决心。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半麻袋袜子上了。

他看着她的退休工资,忽然有了主意。

“你还是陪我去油田探一次亲吧。”他推推她。

他知道她虽然很累,但并没有真正睡着,“你把这半麻袋工资也带着,咱们背着它到油田的市场去把它卖了吧。油田没有针织厂,或许能卖出个好价钱呢!这半麻袋袜子也能换回几个钱。我看你也够闹心的,在针织厂干一辈子,也只有这点积蓄,咱们可要认真对待呀!”

她突然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火车靠站了。列车员咣当一声打开车门,老刘头领着老伴儿,扛着老伴一生的积蓄踏上了站台。他们从检票口走出来,放下麻袋站在车站的大门口,认真地看着前面的一切。

车站的广场里停着各种接客的车辆,有中型面包车,有出租车。两边的马路又宽又阔,马路中间的路岛里种着各种观赏的松柏,刺玫瑰。虽然是秋天,各种花还是怒放着。远处有一幢十七八层的高楼,在晚霞照射下散着银白的光。车站的广场代表城市的形象,这座城市变了,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刚从新疆调来时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的情景。那天,他们一行人下车后,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风景:矮矮的几间平房,车站前面,现在广场的地方,还有一条破旧的铁路路基,两条从不使用的钢轨,被人们踩得发着亮光。马路又旧又破又黑,前面的一个破旧的汽车站门口,有几辆长途汽车在等着上路。马路两边,一排排老式平房。马路一片泥泞,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是一样的泥泞,汽车开过去,尘土泥浆四溅……

这座城市变了,一切都变了。变得漂亮,变得很有气派了。他站在高高的车站大门口,仔细地辨认着是否还能找到过去的痕迹。

“这就是我那年来探亲,抱着老大下车的那个车站吗?”她问。

“是呀。这是我曾经工作二十多年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座漂亮的城市了。”

“这座城市是挺漂亮的。站前的广场,比咱们县城的中心广场还要漂亮”。

“唉,我退休离开这座城市才几年,车站前面的变化就这么大,我原来工作过的单位,肯定也变得不认识了。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我曾经工作过的采油厂呢。”他自言自语。

这时,几个出租车司机来到他们的跟前,问他们要去哪儿。老伴就问他,到你朋友老赵家有没有大客车。她从来都是舍不得坐出租车的。他就对那些出租车司机说,我们还是坐下面的中巴车去吧。

他扛起麻袋,走下高高的台阶。他要打听一下,去市中心应该坐什么车。

几个开中巴出租车的司机围了上来:

“老大爷,你们要到那里去?坐我们的车吧。”

“你们都去那里呀?”他问。

“我们去棠树。”

“我们去大荒。”

“我们去台安。”

……

“我们是要去兴隆台的。”他说。

“老大爷,我们的车去兴隆台,坐我们的车吧。”一位漂亮的小姑娘走到他的跟前。她皮肤很白,脸上一对浅浅的小酒窝,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看就是让人喜欢的那种女孩子。她听到他说去兴隆台,就马上挤进了人群,并帮他扛起了麻袋。

他紧忙拉住她,说:“姑娘,你的车到兴隆台要多少车钱?”

“老大爷,车钱不贵的。一块五。”

“要是坐公共汽车呢?”他又问。

“坐公汽只要一块。但是坐公汽多不舒服呀。车走得慢,人还多。从这里走出去很远,才能坐上车呢。坐咱们的中巴车多方便,在你跟前就能上车,又有座位,你想要在什么地方下车都行。还是坐咱们的中巴车好。你是远地来探亲的吧。是来看儿子?看女儿?还是看朋友?”姑娘的嘴巧八哥似的,扛着他的麻袋始终不肯放下来。

他看着她肩膀上的麻袋,不好意思了,他终于同意坐她的车。他很会心疼人的,还是个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呢。

他们上了她的车,车很快就坐满了客,开动起来。他们的座位正好在卖票姑娘的身后,姑娘就又问:“老大爷,你们是远道来的?在什么地方下车呀!兴隆台那个地方很大的。你告诉我,你们要去什么地方,我可以让你在最近的地方下车。”

“我们到兴隆台后,还要转车去渤海,去看一位老同志的。”他接过姑娘递过来的两张车票。

“你们是去渤海呀,到时,我会告诉你们下车的地方的,你们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里吧。以前从没来过吧?”

他听着姑娘的话,心里有点好笑,我当年来这里创业时,兴隆台那个地方,还是一大片水稻田,只有几户人家,那时恐怕还没有你呢。但是,他不忍心打断姑娘在一个外地老人面前夸耀自己城市的那种自豪感。

中巴车离开老城区,走过一座大桥。过了河,又走过一大片水稻田。阳光下,田野里金黄色的稻子已经弯下沉沉的稻穗,只等待收割,看来这里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他认真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努力回忆着。

汽车驶进新的城区,又一片新盖的楼房出现在他的眼前。新城区虽然没有老城区热闹,但马路要比老城区宽多了,楼也盖得要比老城区高得多。

姑娘一面招呼着上下车的乘客,一面卖着票,她好像怕冷淡他们似的。又对他说:“大爷,前面就是兴隆台,那里是城市的政治文化和商业中心,市政府的各大机关都设在兴隆台。油田总部的机关也设在兴隆台,那里可热闹啦,商店可多啦。那还有一座烽火台,听说还是古迹呢。是古代打仗时传递消息用的,现在市里把它修复了。”姑娘热情地对他们介绍着。

他微笑着认真听着,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引逗了她,她又热情地对他说:“大爷,下一站你们就应该下车啦。你们没有来过咱们这里,我下车帮你拦一辆板车吧。就是那种机动三轮车。我会告诉司机的,一定要好好地把你们送到渤海,送到你朋友的家里去。”

姑娘的热情使他感动,他不忍心让她下车去拦车,就说:“姑娘,谢谢您啦。不麻烦你啦,你在车上忙你的生意吧。”

“大爷,没关系的,我下车帮你拦住车。帮你把麻袋搬上车,安排好你们离去,我再上车做我的生意,不会耽误的”。

她认真热情的样子,使他又一阵感动,他再也不忍心了,就认真地对她说:“姑娘,其实我也是这里的老人啦。二十多年前,我从新疆克拉玛依来到这里开发油田。那时,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呢,连户人家都没有。五年前,我从油田退休回老家了。我单位的厂部就在渤海,这一带地方我很熟的”。

他的话一出口,全车厢的人都用惊奇的眼光打量起他来。姑娘一下惊住了,她那雪白的有着两个浅浅酒窝的脸腾地红了。

“我退休回老家后,一直想回来看看老朋友、老同志,也想来看看曾经工作过的这块故地,看看我们的这座新建的城市。”

车停下来,姑娘帮他搬下麻袋,还红着脸,说:“大爷,你俩走好。我不送你们了。”姑娘轻盈地跳上车去。车开走了,她还在车窗里红着脸朝他们挥着手。

老伴儿跟着他走下车门,她就看起了热闹。

他没有心思看这一切,他要赶快想法找到老赵的家。天马上要黑下来,否则今晚住到那里去呀。

一辆机动三轮车很快驶近他,“咕”地一声在他跟前停住。他向司机问了一下,就把麻袋搬上了车,车就开动了。

他对司机说:“我们去渤海。你慢点开,从油田局机关,研究院,设计院,第一职工医院前面过去。一路上我想看看。”

司机答应一声,稳稳地朝前开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