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油指挥部党委书记向宣传部长布置了工作。宣传部长想想,还是先和队里的指导员谈一谈吧。让小队的指导员去和孔丁己谈。
宣传部长把任务推给指导员了。
指导员对孔丁己说,“老孔呀。你已是油田有名的先进人物了。这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会,你是一定要上台去做一下批判讲话的。这也是给全油田的职工们做一个榜样嘛!”
孔丁己说,“你看我这个驴样子,我会讲个啥呀。我也不会讲呀。以前都是我坐在一边,由王干事替我在讲。这次她怎么就不肯替我讲了呢?”
指导员说,“以前是对你进行宣传。王干事本来就是做宣传工作的。所以她做起来就容易。这次她说自己工作忙。可能这次在批判大会上的讲话和以前对你的宣传不太一样吧。这一次的批判大会,要的是你的一个态度!”
“哪。我怎么上台去讲呀。以前是她在台上讲,我坐在一边听她讲。这次是要我上去讲。我怎么会讲呀。”孔丁己坚决不同意。
指导员被他的这个态度弄得也没办法了。
最后,他还是对他说,“你只要上台去表个态也行。这是政治任务,也是油田和采油厂两级党委的决定。你去准备一下吧!”
孔丁己低着头,从指导员的办公室走出来。他犯愁了。他走进了队里的食堂。自从老婆回了山东老家去后,他经常地到食堂来吃饭。
张七看他满脸愁容的样子走进食堂里来,就知道今天他遇到难事了。他就问了他一句。“什么事,让你这么发愁呀?”
他就把内心里的愁事全对他说了。
张七想了一下,就对他说,“你是一个不会写的人,也是一个不能讲的人。我看——,你实在不行的话走上台去骂上几句也行。反正也是让你走上台去表一个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正的批判发言,就让别人去讲吧。”
听了张七的话,孔丁己的头脑有点开窍了。但他还是说,“我走上台去骂邓小平几句能行吗?”
张七说,“我看行。不要然,你这一关怎么过呀!”
“哪。行吧。也只能如此了。”孔丁己说。
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会会场布置得和表彰先进工作者的大会会场虽然一样地隆重。却严肃得多了。
油田党委书记首先讲话,接着是各单位的代表上台去宣读批判稿。整个会场上情绪很高,参加批判会的代表群情激昂。主席台上有一个人站在一边领着大家高呼着口号。他高举着拳头在上面喊一句口号,会场上坐着的人也跟着他喊一句口号。大礼堂里一阵阵的口号声,都是带着压力的,口号的声浪把整个会场挤得满满的。强烈的口号声很有一种要把大礼堂挤爆的力道。
在又一阵口号声响过之后,主持会议的人对着话筒说:“下面,请油田著名的劳动模范孔丁己同志上台来做批判发言。”
会场上这时骚动起来。大家议论了一阵后,都把目光朝主席台的方向看去。经过前一段时期对孔丁己事迹的广泛宣传,他的名字在全油田已是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了。但在座的人里面,有的人还没有真正地看到过他形象呢。大家看到他走向主席台,一阵掌声就热烈地响起来了。
这种热烈的掌声,一段时期以来,孔丁己早就习惯了。
但今天是要他自己上台去进行批判发言。要他亲自讲话,他却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昨晚,他特意买了一斤酒,一斤熟猪头肉,两只熟猪蹄,把张七又找到家里来喝了少半夜。他让张七为他再出出主意,怎样来过今天的这个难关。
张七为他出了许多好主意。教他上台后应该怎样讲,讲些什么。还教他怎样在讲话中要注意自己的情绪。讲到情绪激动的时候,还要高举拳头喊几声口号。张七一面对他认真地说。他们一面喝着酒。
他自己呢,酒喝得很是认真,张七的话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张七讲的有些话,他虽然是听进去了,但是从这只耳朵进去,又从那只耳朵里出来了。张七讲得唾沫星乱飞,他听得云里雾里。两个人把一斤酒喝完了。张七也站起来要走了。
他送张七出门后,困意就上来了,他回到屋里倒在炕上就睡着了。直到今天早晨指导员来敲门,他才醒过来。
他匆匆跑到指挥部广场上去集合,把昨天晚上张七对他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流着满头的大汗,终于走到了讲台前。他用双手摸了一把满头的汗,又把汗湿的双手摔了一下,双手还在两边的衣襟上擦了一擦。他咳嗽了一声。这时,他喉咙的一口痰涌上来了。他又使劲地咳了一声,他想着像平时在油井井场干活时一样,把嘴里的痰随口吐出来。但一想,这是大会的会场,嘴里的这口痰无论如何是不能吐在这种地方的。王干事就多次教导过他,在重要的场合,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他就把这口痰强行地咽了下去。
他在主席台上紧张的样子,在灯光下就显得十分可爱了。整个会场上坐着听他发言的人都被他的样子弄得笑起来了。当然,大家的笑声里,带着的是一种善意的鼓励。
他走到话筒前站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应该讲点什么好。他在心里一面叫着苦,汗就在头上身上又冒出来了。他感觉到身上的衬衣都被这汗水粘住了。
说点什么好呢?我也不会说呀。更不要说还是在这样的会场里。这是在驴操的批判大会上呀!我怎么会到这样的会场上来发言呢。他更是急起来了。他又摸了一把满脸的汗,把满手掌的汗更是用力地摔了一下。
他对大家说,“我也不会说话呀。在这样的批判大会上,我哪会讲什么话呀。”他又咳嗽起来了。
坐着听他发言的人又给他鼓起掌来了。大家又在鼓励他。
他在上面又呆了一阵。他突然地对大家说,“我也不会讲呀。要不,我在这里骂邓小平几句吧。骂他几句表一下我的心情吧。”
会场有人就喊了一声。“好!”
大家又鼓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听到一声叫好声,还听到了一阵掌声。一阵掌声过后,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了。勇气在身上也突然地产生了。
他就大声地说道:“邓小平,你,你怎么能当返乡团呢!你怎么能反攻倒算呢!你怎么能否定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你这不是在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吗?你怎么能刮右倾翻案风呢!你想做返乡团的团长。我们就坚决把你打倒!你想反攻倒算,我们坚决不答应。”
他越说越激起来了。他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张七对他说过的话来了。他就举了一下拳头。更加激动地喊道,“邓小平,我们坚决不答应!”
会场上哄动起来了。一阵更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孔丁己最后特意认真自豪地说了一句:“我的发言完了。”
会场上掌声雷动。他轻松地走下了主席台。
他很兴奋。
他是哼着经常哼的一首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小曲回家去的。
但是,过了不长时间,孔丁己又上火了。急得他满嘴都生起了黄豆粒似的大水泡,那大水泡红红的,赤小豆似的挂在了他的嘴唇上。
原来是邓小平同志又出来主持工作了。邓小平的职务还是原来的那些职务。
孔丁己病倒了。这次他病得太重了。他起不来炕了。他好几天里都没有去上班。
张七去看他时。他正在炕上发着高烧呢。烧得昏昏沉沉。
张七喊了他数声,他才迷迷糊糊地挣开了眼睛。
他睁开双眼看到张七就哭起来了。他说,“老张呀。我这一下要变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了。那天我在油田的批判大会上把邓小平乱骂了一顿。现在他又出来工作了,这一下我要完蛋了。我可怎么办呀。我一定要被抓起来了。我要去坐牢了。我可能还会被枪毙了。这次我死定了。”
张七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我也听说了。那天在大会上,你在台上说几句也就行了。你却还骂邓小平……唉。你呀!你。”
孔丁己说,“我哪会什么批判发言呀。可他们非要我上去讲几句。我也实在是讲不出什么来呀。所以,就骂了邓小平那几句。哪知道这个邓小平是个不倒翁,他又会这么快就立起来了。我这次是死定了呀!张志新枪毙的时候,我就去现场看了。她死得那个惨哪!”他大哭起来了。
张七又安慰了他几句,就走了。
张七向指导员作了汇报,指导员又向指挥部党委作了汇报。油田党委书记很快就知道了。
油田党委书记是见过政治风云的人。他听了就说,“让他不要害怕。邓小平的胸怀宽大着呢。邓小平他老人家肯定不会计较他的。我们油田党委也有责任的。这责任不能由他一个人来负。让他回老家去散散心吧。”
指导员和队长来到他的家里。他还在炕上躺着呢。
指导员对他说,“你放心吧。邓小平他老人家不会计较你骂他的。他老人家的心胸宽大着呢!”
队长也笑着说,“我放你一个月的假,让你回老家去一趟,回老家去住段时间,也好去把你老婆和儿子接回来。”
孔丁己听了队长的话,他一下就从炕上坐起来了。
1993年初稿
2011年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