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丁己(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09:57:39

孔丁己·上篇

孔丁己,他不是孔乙己。

鲁迅先生家乡的那位孔乙己是穿长衫的。孔丁己却是在油田穿工作服的。孔乙己是一个穷秀才,到镇上的酒店里喝一碗酒,也要欠下几个酒钱,孔丁己却是油田的一名石油工人,平是喝酒的钱倒是从来不缺的。孔乙己是绍兴鲁镇的人无疑,孔丁己却是山东人。他好像还是孔老夫子家乡的人呢。如果细细地说起来,他还应该是孔老夫子的同乡呢。孔乙己和孔丁己,他们有没有什么关系呢?问谁,谁也不知道。有人就说,他们俩人有没有关系,只有天知道了!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两人都姓孔,而且只差一个字。鲁迅先生说,据有人考正,鲁镇的孔乙己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只是姓孔,而乙己这个名字,且是从描红纸上取下来的一个绰号。而孔丁己却是在油田的职工登记表上填了名,上了名册,入了档案袋的。他三十多岁,是一个真姓实名的人。

孔丁己在油田的一个采油队里工作。他平时无论上班还是下班,总是穿着油迹麻花的一身工作服。冬天一身棉,穿的是石油工人在那个年代里特有的标志性的一道道的棉袄棉裤,双脚踩着大头工作棉皮鞋,头顶一只狗皮棉帽。夏天一身单,穿的也是一身蓝色劳动布的工作服,足蹬一双翻毛牛皮面的工作鞋,理着一头短发。他一件衬衣上身,一直要穿到看不见本色了,他也不会自己脱下来洗一洗。他穿的衣服领口袖口上总是黑油油地。队里的职工很少见他穿过干净的衣服。他的老婆在油田的家属管理站里上班,她早出晚归地比他还要忙,平时洗洗换换也管不了他了。她也是从山东农村来的。可能还是他老家的一位同乡呢。孔丁己很爱喝酒,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要被他喝掉了。他天天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喝多了酒时,他满脸通红,走起路来就有点摇头摇闹。他最大的特点是与人交往时爱撒点驴。他撒起驴来时就很是蛮不讲理了。他撒起驴来时还有一句他独创的骂人的专用语言,一句“你这个驴操的”骂上来,被他骂过的人就避之不及敬而远之了。他要是撒起驴来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他想骂你时就突然的一句“你这个驴操的”就骂上来了。被他骂了人只好避他而去了。有时候,队里有人把他恨得要命,在背后和心里直骂他不是人,骂他自己才是个公驴操出来的玩意儿呢。他听了也不在意,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在骂别人的。可有时候他却是蛮讲义气的,能让大家在心里为他感到高兴,很想为他拍手鼓掌,直夸赞他是水泊梁山里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了。他平时总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上班,一路上,他的嘴里哼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一种小曲。他骑的那辆自行车除了铃声不响,哪儿都在响。

他最大的毛病还是爱熊人,特别是队里新来的职工,无论是谁,他首先要熊你一下不可。如果新来的职工比他还要驴,比他还要硬气,一交锋反而把他给熊住了,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来熊你了,再见到你时,他就会显出一副很服帖的样子。

有一次队里新调来一位指导员,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队里宣布了一些规章制度和劳动纪律,要求大家都遵守。可是,他在第二天就故意地违反了纪律。那天上午,他早退了三十分钟。他在队里上大班,从队部大门里进进出出,指导员办公室的窗口正对着大门,他骑车摇晃着身子走出大门时,被指导员看得清清楚楚。

下午,指导员把他叫到队部的办公室。

指导员问他:“上午,你为什么要早退?”

他答:“我们上大班的干完活就走人,这是老规矩,怎么到你这里就要出新花样来整人呢?”他想先熊指导员一下。他想得很简单,给指导员先来个下马威,将来领导起自己来,他就会把他另眼看待了。

指导员听了,先是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他接着又看了他一眼。指导员有点反应过来了,说:“这不是整人。咱们队里,如果都像你这样,干完活就走人,不是要乱套了吗!到我这里为止,你心里的那个老规矩就不行了。”指导员也看出来,他今天是故意的呢。

孔丁己不服气,硬着脖子地和指导员吵了几句歪理。把指导员气得要命,最后指导员一拍桌子,告诉他:“按新的规章制度,你上班早退,违反队里的纪律,罚奖金五块。”这下他不吱声了。过后,他对人说:“这位新来的指导员真厉害,说啥是啥,是熊不住他的。咱们今后可得小心点。”自此,他再也不敢去熊指导员了。不过队里其他新调来的职工,他还是要先熊你一下的。

他是个没有文化的人,在老家时虽然也读过三年书,却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认得的几个字又被大革命革去了三分之二。他最怕读书了,那年,采油指挥部要搞职工双补,对职工进行文化补习和技术补习,队里考虑到他的情况,首先让他脱产去学习。他坐在教室里最后的一只椅子上,在课堂上听老师在前面讲课。他一面抽着烟,一面打着瞌睡,人就有点晕晕呼呼的了。他的屁股像是坐在一排针尖上。他吞云吐雾地把一个教室弄得全是烟。整个课堂里就全是他吐出来的烟味了。他坐了几天,把他难受得要死。他受不了啦,第五天他就逃回队里上班去了。回到队里,他连连对大家说:“遭罪,遭罪。这学习真他妈遭罪。这几天里,我真他妈的在那里活受罪。我宁可扣奖金,也不去坐那只板凳。白天干点活儿,下班后回到家里喝点酒,晚上躺在炕上浑身舒服。我坐在课堂里念那玩意儿实在受不了。”他最怕去摸书本了。

可是隔了没多久,他却因此吃了一个大亏,他伤心得直想哭泣了,眼泪都差点要流出来了。

他怕读书,但不怕干活,有一身好力气。在油田采油工作的十来年里,他对采油队里巡井、取样、清蜡、清扫井场等原油生产上的活儿,他操作起来样样精通,实际操作技术上很是有一套。但是,他最怕参加理论考试。那年,单位里为职工涨工资,规定要进行技术理论考试。考试还规定,一些不识字的老职工,可以找人代笔。监考人员知道他不识字,特意为他请来一位中学生代笔。那天上午,他和那位帮他代笔的中学生一起走进考场,认认真真地面对面坐下来。那位中学生面对试卷认真地向他念一道题目,然后就看着他,向他问答案。他想了一阵,然后极认真地作了回答。中学生听了后再往卷纸上记答案。结果,中学生把一些技术上的术语理解错了,写上去的答案自然全是错的。几道应该计算的题目,中学生把题目中的计算公式念给他听时,他只是双眼看着中学生的脸发呆,他根本就听不懂。他自然是答不出来了。那几道计算题目,那位中学生自然更是做不出来,所以根本就没有做。那张卷纸上的题目就被他俩答得一团糟了。分数一出来,不及格。一级工资就这样白白地被他丢掉了。

给职工涨工资的名单在队部公布后,他伤心得差点要哭了。

他看着墙上公布的名单眼泪直往肚里咽,发呆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忍着流出来的眼泪,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堂堂的男子汉。男子汉有泪不轻弹!

他想: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我怎么能流眼泪呢!他抖一下精神,马上破口大骂:“年年涨工资都不考试,今年怎么就变了样,这是哪个王八蛋出的馊主意,真他妈的是驴操的玩意儿。我**娘的!”骂完后,他感到消了恨,气也出了,他感到浑身轻松。他又抖了一下膀子,干活去了。晚上回到家里,几大杯酒一落肚,往炕上一倒,呼噜,呼噜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丢掉的一级工资,孔丁己在心里总是念念不忘。他认为,那些工龄比自己短,实际工作中操作技术没有自己高,每月的工资却要比自己多拿,这是很不公平的事。有时候,他也常常为此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喝起酒来的那点辣味也不那么有滋有味了。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他想:“我的这一级工资一定是给他——,给她——涨去了。唉,就算是给我儿子涨了吧,就算是给我闺女涨了吧。全是些驴操出来的玩意儿。唉!”

可是,他只是在自己的心里想想而已,并不敢去找谁出气,也不敢去骂谁是公驴操出来的。因为,他也知道,生米已煮成熟饭,再吵也没有用。不过,他在心里却总是很不服气:如果总是用这个办法涨工资,连技校刚出来的小崽子不也可以考上八级工,可以挣八级工的钱了吗!可是,他只是想想而已,嘴上却不敢对谁有所非礼。为这事,在一段时间里,他心里好不痛快,在家里有事没事地总爱在老婆的身上发脾气。老婆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是因为丢了一级工资,想想也是十分可惜的,所以受他点气也没太往心里去。

有时候,他也认真地想过,是不是有人对他使了坏,走了后门呢。这是很有可能的事,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是指导员做了手脚,因为他曾经和他吵过一架。指导员是不是在报复他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他又没有证据。他也想了,可能是判卷子的那个人非要与自己过不去,会不会是那位讲课的老师呢?因为他在听他讲课时,根本就听不懂。有一次,他还骂他道:你这个驴操的。你能不能把课讲得清楚点呀。他的一句“你这个驴操的”,把一堂课都给搅了。气得老师当场把他轰出了教室。从此,他也没再进过哪间教室的门。他想:这位老师和判卷子的那位肯定是一伙的。但是,他也不敢去找他们理论。他还想到了替他代笔的那位中学生。他在心里骂道:有的题目我的回答是很认真的,他为什么就没有给我写清楚呢。他根本就是在往卷纸上乱写嘛。你以为是在做自己的课堂作业吗!他想到这里,他愤愤地在心里骂道:这个驴操的小崽子,你怎么就不给我认真地往卷纸上记呢!

他平时对人说话就随便,也不拘小节,无论好听难听不中听,别人不爱听的话,不管有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老太太在场,只要他想说,说出来又能引得自己乐,大家笑,最不雅最上不得桌面的话,他都能讲得出口。他这些日子因为丢了一级工资,心里有气,就更是无所顾忌了。

有一天,队里发工资,会计室里人很挤,大家就站在院子里说笑。那天很热,他敞着怀,露着雪白的肚皮站在门口和大家逗乐儿。队里的女青年小黄就笑着对他说:“孔师傅,你怎么越来越胖了。看你这大肚子。”

他听了,看了她一眼。他又看了她一眼。他接着再看了她一眼。

他心里想:你也来取笑我,说不定我的那一级工资就是给你涨去了。他头呼地一热。他忽然又高兴起来,好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的地方似的。他忽然用手一拍自己肚皮上的那快肥肉。“啪”地发出很亮的一个响来,然后又冲她“嘻”地一笑,道:“我要是像你那样不就坏啦,结婚二年多,也不把肚皮给人家鼓起来。白白浪费你老公那点好东西了。”

大家“哄”的大笑。

小黄羞得满脸通红,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就打他。他一面逃,一面笑得更开心了。小黄却把他恨得气得要哭了。大家看着他们在大院里追打。他自己却觉得今天很有本事,能够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能够逗出这个水平来,是平生最大的一件乐事,也是顶露脸的事了。这几天因为丢了一级工资的气也终于出来了。他领过工资在下班的路上,很高兴地哼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小曲,骑着他的什么都在响的自行车回家去了。

孔丁己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脸上笑眯眯地还想着,今天的这场乐儿逗得实在开心,他感到飘飘地,心里像被一盆凉水淋了一下似的,真是痛快透了。回到家里,他要老婆炒了两盘菜,慢慢地喝了小半夜的酒。醉醺醺,晕晕呼呼地睡过去。

被他戏弄了一场的小黄呢,又伤心又气愤。女人不生孩子,实在也是理不直气不壮的事,今天被孔丁己在众人面前这么一闹更是丢了脸面,回到家里守着丈夫,抽抽泣泣地哭了小半夜。全家人都陪着哄她。全家人还直骂孔丁己:“这个老孔呀,真是个公驴操出来的玩意儿!”

孔丁己此后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天。

有时候,大家虽然把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有一件事,又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人人夸他,个个称赞他简直是队里的一杆公平秤,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十足的一个黑旋风李逵,黑脸公正的包龙图了。

队里有个养猪场,养了几十头猪,每年过年过节,杀几头猪,把肉分给大家过年节。在副食品奇缺的年代里,市场上猪肉紧张的时候,还真解决了大家过年吃肉的问题。那一年过端午节,队里又要杀猪给大家过节,一下子杀了十口猪,十口猪一分为二,应该有二十只猪屁股。下午,大家就把这二十片猪肉并排地放在一大块案板上。孔丁己自始至终地和大班的职工一起,参加了杀猪、刮毛、破膛、开肚,洗肠子地忙了一整天。最后,食堂管理员张七还要他负责明天的分肉。大家也一致推举他负责明天分肉。他分肉有一个好处,谁也不偏向谁,谁也不敢要他偏向谁。

第二天早晨,他心情愉快地来上班了。他走进食堂面对着案板,对着二十片猪肉查数。忽然他发现少了四个猪屁股。他觉得很奇怪,心里想:一夜之间,总不会让耗子叼走吧。如果真的被耗子叼走了,也不会一下子叼走四个屁股呀。他就问大家,昨天是谁在队里值夜班。有人就告诉他,是指导员在队里值夜班。他就去找指导员,问指导员这四个猪屁股哪里去了。指导员很尴尬,没有告诉他。因为这肉是他昨晚上砍了送到指挥部的一些头头脑脑的家里去了。但这事又怎么能跟他说呢。最后,经他多方调查,终于被他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他旋风似的二次来到指导员的办公室。“砰”地一下,他的那只穿了大头工作皮鞋的脚用力往门上踢去。那门就“乒”的一声响,差点被他踢掉了门板,幸亏门上包了一层铁皮,否则,这门就要被他踢散架子了。

他怒气冲冲走进去,指着指导员的鼻子骂道:“好你一个指导员……,你怎么能拿着大家的屁股送人呢!噢,你想去给上面的领导拍马屁,就要我们大家献屁股呀,……你这个驴操的玩意儿,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本事。”他大骂了一顿指导员。他是想起指导员曾经罚他的那五块钱的奖金来了。他大骂指导时说话乱了一点,他把猪屁股说成了大家的屁股了。他这样说也自有他的道理,说起来顺口。反正只要把丢屁股的事没有说错就行。

他骂完送礼的,又来到院子里骂那些收礼的,“那些的当官的,全都不是好东西。全都是驴操的。为啥要不劳而获地就占了我们大家的四个猪屁股,……我**们的姥姥。”他又想起来丢掉的那一级工资来了。

食堂里丢猪屁股的事,全队的人就都知道了。在队部上班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到各自办公室的窗前,看他一个人在阳光下的大院里跳着脚大骂。大家都高兴得在暗地里为他叫好,还暗暗地在拍着手掌心,个个竖起了大拇指夸他是黑旋风大闹了忠义堂。有人却站在窗前把他恨得咬牙切齿,骂道:“这个驴玩意儿,屁股一撅又拉驴屎了。”恨不能上去一刀砍了他的两片屁股来顶数。但对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驴玩意儿,只要驴劲儿上来,谁还敢去惹他呀。而且这件事本身就理亏。唉,这个该死的孔丁己呀!那个年月里的猪肉也实在是金贵呀!

他站在院子里骂了半个时辰,直骂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直骂得鸟雀归巢不敢露面。他骂完了,也感到解气了。他抬手一看,两只手心里竟然出了许多的汗。他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又乐颠颠地为大家认真地分肉去了。

孔丁己出了气,倒像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似的,他很快乐地站在砧板边给大家分肉。他一面用斧子嚓,嚓,嚓地砍肉,一面嘴里还要不停地喊着:“张三,十五斤。”

“李四,十五斤。”

有人对他说:“老孔,能不能来点瘦的?”

他把眼一瞪:“肥的、瘦的都来一点。就你知道瘦的好吃呀!”

嚓,嚓,嚓。他继续砍他的肉。

该领肉的人,把肉都领走了,还没来领的人,可能都在班上呢,等到他们下班后才能来领。孔丁己带领着大家把剩下的肉摆放在食堂的水泥地上,并且一份一份的都用报纸包好,还编好号。下班后,如果有人要来领肉,只要在会计那里要一个号,按顺序来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就行。

到了中午,食堂管理员张七,自然要招待他们这些杀猪分肉的人。张七炒了几个菜,还上了几瓶白酒。孔丁己又是个最馋酒的人。平时,无论是公家的酒自己的酒还是朋友的酒,一见酒就想喝,一喝就喝醉,一醉就会胡说八道地乱吹一通。今天上班,他发了这么一通火,把一段时间里积攒起来的内火也发了出来,又分了一上午的肉,他也确实有点累。今天,还被大家夸了一阵,这酒喝起来自然是有股特别的香味儿。他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举起杯一口喝下去。

张七十分感激他。因为昨晚丢的那四个猪屁股,其实他早晨走进食堂时就发现了。但是,他敢怒不敢言。今天一大早,被孔丁己在大院里这么一闹,自然是帮他出了一口恶气。今天的肉分得又极其公平,一上午也没有听到有人骂娘的。他心里高兴,就一个劲地劝酒:“老孔,来,来,来。今天最辛苦的是你了。来,满上,满上。喝——”。

孔丁己也不客气,一杯又一杯,二杯又三杯。几杯酒落肚,醉醺醺,他就手舞足蹈地讲起了他自己的光荣历史。

“那年,俺在老家时……,俺是个粗人,说起来,也很是对不起俺的祖先的。文革那年,造反破四旧,破封建,还参加过砸俺们祖宗的庙……。哎!……今天难得你们看得起俺,让俺为大家分肉。俺现在很满足,是国家工人,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比老家种地时要强多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饱喝足,再就是要困足。其他事俺是不去管他的。有人说俺驴,俺是看透了的,现在这个世道里,人要是不学得驴着点儿,就要被别人欺。就要被别人熊。被别人熊,还不如我先熊别人呢。熊不住人家再说呗,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一扬脖子,又喝了一满杯的酒,“俺别的不行,干活的力气却有的是……。俺们靠自己力气劳动挣钱,不像那些当官的尽吃炮……。考试题目答得好,就给他涨工资,这是很不合理的事。以后,大家都去背题目,油井上的活儿谁干呀!”他在说这些话时,摇头晃脑,时而带着自豪,时而带着悲伤,时而带着气愤,时而又带着一种至高无上骄傲的神态。他的酒喝足了,话也讲够了。他就又自我感觉很好了,现在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酒喝足了,他满脸散着红光,张七和大家把他送出食堂的大门来。

张七说,“老孔,酒喝多了吧。让班长派个人送你回家吧。”班长也这样想着呢。有人就要陪他一起回家。

他红着脸摇头晃脑地对大家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能回家。我没事。喝这么一点酒算啥。我根本就没有喝多。……我今天高兴,喝这一点酒算啥。我根本就没有喝多。”他去推来自己的那辆自行车。一下就跨了上去。

他骑着他的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队里的人们有个习惯,任何事情只要时间一长,坏事也会变成好事,好事呢也会变成坏事。好事坏事,是是非非,并不再有人去追根究底。孔丁己爱喝酒,这是队上人都知道的,时间一长,大家也看惯了的。如果此时他突然地不喝了,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了呢。大家就会当作新闻来讲一讲。

“告诉你一件事,孔丁己不再喝酒了!”

好奇者就会这样问:“是真的吗?他还能把酒给戒了?我不信!”

他也确实没有能把酒戒掉。

可是自从过年开始,他又染上了另一种恶习,赌博。他每天夜里,到附近村子的老百姓家里去聚赌。附近的村子和油田是连着的,有的油井就在村子的稻田里。有的油井还在村子里。采油队的工人们平时就和村子里的农民经常混在一起。来油井的井场上干活的工人们,有时候还会到村里的农民家里去坐着闲聊一会儿天。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把麻将牌作为赌具,作为破四旧的东西被红卫兵们禁止了。可是过去了数年后,这种能用来赌博,也能给人们带来娱乐的赌具,又被人们翻出来了。人们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大家围着它就玩了起来。开始只是用它来玩玩的,慢慢地又变成赌博的赌具了。这种赌具又重新开发出来,很快地就把人们引吸住了。男女老少,从城市到乡村,从工人干部到农民。人人都围着它推起来了。油田的领导们对自己的职工管得还是很严的,领导们的思想也守旧了一点。文化大革命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在把麻将牌作为赌博的工具。只要发现职工们有人在玩麻将牌,油田公安局的警察们就偷偷地冲进来,就会把职工们抓到公安局的派出所去了。非要罚你一个上千元钱是不会放你走出派出所大门的。当油田还不允许把麻将牌作为职工们的娱乐工具时候。在农村却早已是全国上下一起推,十亿人民九亿麻了。附近村子里的麻将牌也把孔丁己吸引了过去,他到村子里去和村民们玩了起来,玩着玩着,麻将牌就开始发挥它的另一种功能了。开始用它来赌博了。他也一夜一夜地和村民们连着赌起来。他是油田的工人。那个年代里,还没有改革开放,还没有市场经济,油田工人的工资收入在人们的心里还是很高的,只要是在油田上班的人,腰包里的钱总要比村民们的腰包里的钱多得多。孔丁己就到附近的村子里与村民们赌起来了。他只要路过附近的村子,村民们就会把他叫进去玩麻将。玩着玩着,他后来就上瘾了。天天到村子里去聚赌。他赌着赌着,就赌得昏头涨脑,赌得双眼通红。一百多张麻将牌,在桌面上推过来推过去,垒成墙打出去,吆五喝六,七万八饼,他觉得真来劲。他玩得开心极了。

有时候,他们还用扑克牌来赌博。

孔丁己和村民们在一起赌博,开始时他多少还是有赢的。过了一些日子,就有赢有输了。后来就全是输了。输的次数多了,他的眼睛也红起来了。

“我压五块……,”他红着眼睛喊道。

“好!我再加五块。”

“拾块啦。老孔,你加不加呀?”

“好。娘的,我再加十块。”他急了。

他打牌时变得越来越输得多赢的少了。输出去的钱多了,他的双眼也越来越红了。他总是想着把输出去的钱再赢回来,又总也捞不回来。所以,他是越输越多。

钱输得越多,他越想把钱赢回来,他就越想赌,越输他的眼睛就越红,头脑就越胀就越输。几位老百姓做好圈套,他们知道油田的职工们都是月月能够领到数百元的工资的,他们天天巧用香饵钓金鳌,引得他下了越来越大的赌注。终于在有一天的夜里,赌友们开始算总账,他输掉了四千多块。他当时呆了一下,想赖账。赌友们反目成仇敌,个个拔出了拳头。他当时惊了一下,接着又被吓了一下。夜里在回家的路上他哭了。他哭得好伤心哟。

他老婆知道了,也气得直哭。

有一天,她生气地领着孩子,背着他回老家去了。临走时给他留下一封信。他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辨认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信里写着:要与他离婚。他心里又是一急,这一急又是非同小可,他马上追到火车站。可是火车早已开走。他感到灰心丧气,想想也觉得很是对不起母子俩的。

赌债也是债,追得又紧,他天天被逼得晕头转向,他想尽办法还债,变卖了家里几样值钱的东西,最后还是不够数。他绞尽脑汁想办法,实在也无法。

他有时坐在井场上,一边听着采油树喷油,一边就胡思乱想一阵。他在胡思乱想中也想过像旧社会里那样卖老婆,可是现在是新社会,还是经过无产价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社会。谁敢卖老婆!现在也不是那个能买老婆的时代呀!他这样想。而且,她现在已经领着儿子回老家走了。他也想过卖房子,但是他住的是公家的房,那房子是企业的,谁也不敢买,也不能卖。他还想过上公安局去告发,仔细想想又没有那个勇气,他认为这是很不讲义气的事。这赌博本身就是犯法,弄得不好连自己还得陪他们一起进去。他遭霜打似的日日抬不起头来。家里的钱没有了,老婆和儿子也走了,在他的面前已是无路可走,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他想上吊,想撞墙,他还想趴铁轨被火车压死。他在家里炕上躺了几天,整天昏昏然。他病了,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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