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梦(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09:54:16

大年初一,王实伯是被早晨的阵阵鞭炮声惊醒的。

他一下坐起来,把双脚套进床前的一双拖鞋里。他站起来去拿来放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的衣服穿起来。他轻手轻脚地,怕把还在熟睡的老婆惊醒了。他来到厨房洗过脸,烧了点泡饭,就着咸菜匆匆地吃了几口就离开了家。他走出家门的时候,老婆孩子还在呼呼地大睡呢。昨天晚上,娘俩看中央台的春节晚会节目,娘儿俩睡得太晚了。今天是大年初一,老婆的单位又放假,女儿也早已放了寒假了。娘俩就呼呼地大睡起来了,连外边清晨的阵阵鞭炮声都没有把她们吵醒。他轻轻地关好门,来到楼下推出自行车急匆匆地上班去了。他领导的采油队里今天有大事要等他去办呢。

他走在厂区的大路上才发现昨晚还下了大雪,大清早里天上还飘飘洒洒地在下雪。一路上,大雪把昨晚洒满一地的鞭炮残灰都盖了。油田采油厂的家属区里早起的孩童又在洁白的雪地上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地响过一阵后,马路上来来往往到各家拜年的人就多起来了。但是,与节前相比,厂区的家属楼区里还是要清静多了。至少出现在马路上的机动车辆就少多了。除了急需要出车的生产车辆,各单位都把车辆封存起来了。那些想要用车的单位的领导们也都是懂得的,应该怎样地让职工们过一个欢乐的春节,把要在春节期间干的活儿早就安排在节前干完了。如今的领导会当多了,国家规定的假日,让大家尽量地都休息。领导放心,职工高兴,厂里平安,国泰民安,充满着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

王实伯骑着自行车往队里走,一路上和熟人打着招呼,一路上和熟人互相拜年。

“老张过年好!”

“老刘过年好!

“老王,过年好!这大清早地,你还要到队里去值班呀?”

“是呀。队里安排我今天值班呢。”

他在落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大路上往队里走。

王实伯是第一个走进采油大院里来的人。

王实伯,四十多岁,在这个采油队里已当了八年的队长了。他在基层采油队里工作的时间长了,就积累了很丰富的工作经验。他是在采油队里从当工人,当站长,当副队长,当队长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光在这个队就当了八年的队长。凭着他对采油队的一套丰富的管理经验,把这个采油队的各项工作搞得花儿似的,队里的样样工作都先进。他领着全队职工夺过石油部的铜牌采油队、银牌采油队和金牌采油队。一年一大步,年年迈大步,一步迈上了最高峰。他还带领全队职工夺过石油部命名的三次双文明一级采油队的荣誉称号。他当了这个队的队长,八年里得来过这么多的荣誉和称号,谁都说他的工作有能力,大家都说他工作有水平,全厂的职工们都说他的工作有魄力。他是一个响当当的采油队的队长。他是油田的劳动模范。他是油田最佳采油队长。

大年初一,采油厂的许多单位都放假了,采油队的油井却没有放假,也不能放假,也没法放假,油井里照样哗哗哗地在喷油,油井里照样地在丝丝丝地喷着天然气。油田的油井虽然不能放假,人还是在春节里要过年,在节日里要放假的。王实伯为了能够让职工们好好地过一个年,他还是想了许多的办法。在春节前的几天里,他把队里的各项工作早就研究透了。队里哪些部门在节日里可以把工作暂时地停几天,那些岗位的工作是坚决不能停的。例如采油井站上的工作就一时一刻都不能停下来的。他把节日里的各项工作都安排得有条有理地。除了生产岗位实在应该派人值班的,其余的人全部让他安排大家放假去了。他有他的想法,大家为了国家多出油,为了国家多出天然气,长年累月地在井上忙,顾不了家,顾不了丈夫,顾不了老婆,顾不了孩子,都在井上忙了一年了。难得春节里的这几天假,就尽量想法给大家放假去休息几天吧。让有家的单身职工回家去探探亲,让有朋友的去访访友,让有亲戚的去走走亲戚。谁没有几个朋友,谁没有几个亲戚?机关里人,过年是过年,过节是过节,星期天是星期天,每个节假日里都过得十分地快乐,机关里的人是人,采油队的人就不是人啦。他就想,采油队里的职工们也要放假!放他们几天假。只要生产能正常维持,只要有人值班,凡是能安排好的,都让大家放假去过节,都让大家去高兴几天,都让大家去欢乐几天。于是全队的职工让他放了一大半。只有一少半的人在维持日常生产的工作。过春节前,虽然上面有要求,采油队里不许放假。可是,队里一半多的职工还是让他放了假。他这样做,大家都说他有点抗上,大家又都说他对自己手下的职工最关心,最爱护,最能和职工们心贴心。他把队里的各项工作搞得花儿似的,他和职工处得哥们儿似的。却不知为什么,他总也没能往上再提一提。到了关键时刻就会出现那个了。关键时刻会出现什么呢?就是会遇到那个让领导们都有点难堪的事情来。不过,他却不管那个,仍然我行我素地。今年的春节里,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把生产岗位上的职工放假了一多半,他把队部后勤的人全部放了假。他安排食堂,给上小班的职工们提前包些饺子放在冰箱里冻着,让她们都休息去了。他安排材料库的保管员尽管在家里玩儿,有生产急需用材料时到家去找就可以了。全队一多半职工全都让他放假过春节去啦。

王实伯可没有给自己放假,他也不能给自己放假,因为他是队长呀。

他来到队部,走进值班室,夜班的值班员还在呼呼地大睡。昨晚上破例,让他们值夜班的人打了半夜的麻将,所以今天早上就起不来了。值夜的人睡得死猪似的。

昨晚,王实伯回去得也很晚。昨晚上过年的时候,他给在值夜班的职工往岗位上送饺子去了,一直看着大家把饺子吃到肚子里才回家。他今天能早早地来到队里,因为他是队长呀。要不是当了这个队长,他说啥也不会这么早就跑到队里来。再说,他今天还有一件大事等着他去办呢!

什么事呢?上级领导可能要来给队里的职工拜年,这是老传统了。

每到年节,总会有领导要给队里的职工来拜年。这里是全油田出了名的先进单位,离油田的机关又近,所以当领导的就特别爱到这个小队来给职工们拜年。这里离机关近,当领导的小车里一坐,小轿车后面轻轻地放一阵屁,又放一阵屁,放几个屁的功夫就到了。领导们下了车,和职工们握过手,送来一些工会早就准备好的礼品。领导们再对职工们说几句拜年的话,“大家在春节里坚持生产,大家都辛苦了。”“我对大家表示亲切地慰问。”……,接着开车的司机就去打开后面的小车后盖,领导们就把后面车厢里的礼品搬出来。有的领导来给职工拜年时,随行的人员中还有拿着一台照相机的。这时候,领导们就会和工人站在一起,照几张相。领导们再和职工们握一遍手。给职工们拜过年,领导们往小轿车里又一坐,小轿车后又放一串屁,放了几个屁的功夫就回去了。该走亲戚的走亲戚去了,该访友的访友去了,该玩的玩去了。该干啥的就可以干啥去了。什么也不耽误,什么也不影响,宣传部门的秀才们要是知道了还会扛着一台摄像机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给报道报道。在电视机里还会出现某某领导在节日里看望某某采油队的工人,某某领导和工人们一起过春节的镜头。职工们看了心里高兴,领导们脸上也光彩,大家都高兴。大家的心里就都甜滋滋的了,心里都像吃了蜜一样地甜了。所以,当领导的特别爱到这里来,每个节日都如此,年年的大年初一更如此,有时来了一批又一批,一天要来好几批。

今天是大年初一,领导们很有可能要来拜年。领导要来拜年,就得准备准备。他们准备好了茶,准备好了烟,准备好了糖果儿。还专门派人在队里等着,好让领导们来给他们拜年。要是没有派专人在队部里等着,否则,领导们来了,没有工人被领导看,没有工人给领导们拜年,领导们来了,他们又能看到谁,又能来给谁拜年呢!领导们来拜年,他们还要和工人们握手,这都是要上镜头的。没有人在队部里等着,领导们伸出来的手又和谁去握呢!没有人和领导握手怎么行。所以每次通知一下,说有领导要来,队里就早早地准备好了。这成了这个一线生产单位的一项专门的工作。

一个多月前的元旦,那一天,队里也接到了通知,说是市委书记要来看大家。王实伯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茶水,糖果,烟卷准备好了,吃的,喝的准备好了,和市委书记握手的人,也专门指派定了。整个上午,一帮人都在队部里呆着等。只等市委书记来看大家,来问大家好,来与大家握手。可是从上午八点等到九点,从九点等到十点,眼看十一点半了,还是没有等到市委书记的车进院子里来。王实伯就只好让大家先回家去吃饭了。他想:元旦也是过年,别把大家饿坏了。看样子市委书记在上午是不会再来了。他要来也只有下午再来了,大家就都回家吃饭去吧。队部里值班的人也要给各个采油站的生产岗位上去送饭。只有王实伯还在队部里守着电话,万一市委书记就在这时候来了呢,队里一个人也没有怎么行。

可是,这时偏偏来了一个电话,一座采油站上的一口油井出了点问题。说是采油树里的一只油嘴,在油嘴套里喷掉了。在油田的采油生产中,这不能算是小事,喷掉了油嘴的自喷井在喷油,时间一长就是大事故。上班的又是一位新工人,他没有经验,也不会处理这样的事。他只听油嘴套里在哗哗哗地乱响,一棵采油树像打摆子似地乱颤,把他吓得在电话里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喊着要队部里派人去帮忙。队部里只剩王实伯一个人,他再也派不出其他人去帮忙了。都到了中午了,大家都回家吃饭去了,队里只有他自己守着这台电话。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他亲自去了。而且,在平时,只要油井遇到这样的大事,他也要亲自往油井上跑的。他有点急起来,心里也有点慌乱起来。他怕耽搁的时间一长,掉了油嘴的油井喷得时间过长,把井底的油层喷得活动起来,油层被喷得活动起来,井底的油层,就会被喷跨,油层一跨,油层就会大量地出沙,油层大量地出沙,油井很快地就会被沙埋住。那样一来,一口自喷的油井就要报废了。那是口日产一百多吨油的自喷油井哪。可怕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他就再也顾不得什么市委书记来不来了,早已把市委书记要来看大家的事抛到脑后去了。他把市委书记忘得一干二净。他出得门来,急匆匆地推起一辆自行车,一翻身跳上去,风一样朝出事的那口油井去了。

他离开大院还没有三分钟,公路上几辆小车朝大院驰来了。一辆皇冠,一辆桑塔纳,一辆吉普车,一辆咬着一辆地进了这座大院。整个大院静悄悄地,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点声音儿也没有,只有一个静静的采油大院在晒着冬天的那点没有温暖的太阳。车队一停,从皇冠里出来的是市委书记和秘书,从桑塔纳里走出来的是厂长和办公室主任,从吉普车里出来的是大队长和厂部的宣传干事。宣传干事的手里还拎着一架录像机。大院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出来迎接,没有人出来被领导们看,没有人出来接受领导们的拜年,没有人出来和领导们亲切地握手,把这几位领导连同他们的随从晒在大院里了。冬天虽然有太阳,天气还是很冷的,领导们刚从轿车里出来,竟然人人冷得有些发抖了。

市委书记看看没有人来接受他的拜年,他心里倒没有什么,这样的场面他也经历多了。他就笑着对厂长说:“咱们来晚啦。工人师傅们都下班啦。”

厂长听了脸上火辣辣的,有点尴尬,说:“啊。可能都下班了吧。”说完,他瞪了大队长一眼。

厂长的这一眼瞪到大队长的心里去了,瞪得他心里格楞一下子。他又马上反应到了脸上,他的脸腾地一下感到一阵热。好像被人突然地浇了一碗热水。他生气了。这样的事又怎么能不让他生气呢!通知是他亲自下的,他认真地嘱咐王实伯一定要好好地安排。这位市委书记是油田建市后的第一任市委书记。第一任市委书记第一次到油田来看采油工人,这本来就有特殊的意义,这是一种荣誉,这是很光荣的事。这个王实伯,就这么不争气,就这么不会办事。你怎么就让工人都下班了呢!这让市委书记多没面子,这让厂长多丢面子,这让自己又多掉面子!市委书记好不容易来一趟,这本来就是一件光荣的事,其他单位想争取也争不到,厂里特意安排在王实伯的这个采油队里,可你这个不争气的王实伯竟然就让工人下了班。市委书记来了竟然连和他握握手的人也没有,整个院子里竟然连个人影儿也找不到。这给书记有多难看,影响有多不好。你这个王实伯呀,你简直是个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还是个脑子别了筋的王八蛋。大队长在心里叫苦了。同时,他也怕市委书记和厂长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市委书记心里到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难堪,他心里多少还有点内疚。心里想:可能是自己来得太晚了。快要十二点了,工人们是应该下班了。今天一上午,自己也确实太忙,一进市委的那间办公室,就有这样的事,那样的事来找他,要他点头,要他签字。什么事都来找他。元旦虽然不是春节,来市委拜年的还是一拨又一拨,如今这风气呀,唉!这过节,又是当领导的最忙的时候,好不容易应付完一切,他总算离开市委的那个大院,好容易逃了出来,根据安排是到油田的这个采油厂的这个采油队里来看望工人的。来给上班的工人们拜个年。刚进采油厂区,又被这个厂的厂长在半路上很客气地拦住了,被厂长让进了他们厂部的会客室,去喝了一阵茶,吸了几支烟。还吃了厂长硬剥了纸递给他的一块糖。坐在那里听了一阵厂长向他汇报的工作。什么采油厂的建厂历史和远景规划,原油和天然气的年产量、月产量,职工们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况等等,等等。厂长很认真地对他汇报着,他头脑乱哄哄的,根本没有听厂长在向他讲什么。他的心里却想着,我今天是来油田看望工人们的,我今天又不是来你们采油厂检查工作的。油田的工作根本也不是我这个市委书记所能管得着的。你们油田让我管了吗!你们油田根本也不要我来管!所以,今天我根本也没有必要仔细地来听你厂长向我汇报什么工作。你厂长要汇报,你想说你就说吧。你在说啥,我反正什么也没听进去。油田的事我也管不着,我也管不了。更不需要听你厂长向我汇报工作。但是,这种时候他又不能不听,不能一口拒绝,正常的礼貌还是要的。他一面听,一面在微笑着点头,思想却早就从会客室里飞了,他一心只想着早点去基层看望工人。厂长什么时候停止了汇报,他也不知道。厂长好像也看出市委书记没有认真地听他的汇报,但他又想和市委书记多呆一会儿。厂长看市委书记在走神,只好站起来给市委书记又敬了一支烟,这才让市委书记回过神来。市委书记听到厂长向他敬烟,回过神来才知道厂长汇报完了。他连说三声:“好,好,好。你们厂里的工作做得很好。”三个好字对厂长的汇报算是做了一个总结。他就站起来,总算由厂长陪着走出了厂里的那间会议室。他一面往轿车跟前走,一面心里也很急,想早点来到工人们的身边。可是这些应酬又是躲不开也不能躲的,你如果非要躲开他们,他们的心里就要想些别的了,说不定还会在你背后说三道四。多年的官场生涯,他对这种场合见得多了,有点麻木,也习惯了,到哪儿去都是这样的,在哪儿都是这一套。

汽车开到大队部门口,出来迎接的大队长也要他上去坐坐时,他却笑着连连摇手,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市委书记看着静悄悄地一座采油大院,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们来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厂长的脸上又是一阵难堪,也浮上来一层怒气,又狠狠地瞪了大队长一眼。

大队长这个气呀。当天下午,他一个电话把王实伯叫到大队部。王实伯也知道了他刚离开队部只有三分钟的功夫,市委书记的车队就进大院里来了。他走进大队部的办公室,看见大队长的脸已变成了紫色,他知道一场暴风雨正等着他呢。他心里很清楚,遇到这种场合,只有先挨骂了。他知道大队长的脾气,只有让他暴风骤雨似地先骂完了,让他消了气,才允许你给他解释。他走进门来,笑呵呵地看着大队长的脸,一声没敢吱,等着挨骂。

大队长气得发紫的一张脸就运动起来了,开始训他了:“你看你办的这件好事。早就通知你了,叫你派人在队里等。都等了一上午了,你就不能再坚持这么几分钟啦。市委书记和厂长来看你们,来给你们拜年,竟然让他们扑了个空,院子里连个人影儿也找不到。这让市委书记多难堪,这让厂长有多丢面子。领导专门来看你们竟然没有人让他们看。你看你办的这件事!全年里,样样工作都先进,都干得很漂亮。就这么一下子,什么都砸啦。这给采油厂会造成什么影响,你看你办的这事!……”大队长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二十多分钟才消气,他脸上的紫色才一点,一点地退下去。

王实伯是个实在人,看看大队长脸上的紫色有点退下去了,他的脸色有点变过来了。他知道他的气已消了下来,他就开始解释:“我以为他们上午不会来了呢,就让大家回去吃饭了。我还告诉大家吃完饭,马上回来继续等。大家一走,井上有急事了,我就到油井上去了。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巧,我离开队部只有三四分钟,他们就来了……。”他还是笑呵呵地。他嗨,嗨,嗨地苦笑了三声。

“没想到,没想到。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的吗!井上有事,你不会让工人去处理。非得要你这个当队长的亲自往井上跑。你这个队长偏偏把这么重要的事给耽误啦。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大队长还是在训斥,脸色却是缓和多了。

王实伯挨了大队长的这顿骂,心里这个后悔呀。今天的事怎么就这么巧呢!今天的事真是巧得可以了。他要把这件事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心里想:这年头,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这件事的重要呀。这样惨重的教训可一定要牢牢地记住,要记它一辈子。今后,哪怕油井那边在井喷,在燃烧,马上要死人了,也应先放一放,也要把接待领导们来拜年的工作先做好,然后再组织人去抢救,否则就是失职了。就这一下子,今年又要白干了。他一边离开大队部,一边这样想。

大队长听了王实伯的解释气也就消了,他看着王实伯带着那张受了委屈的脸离开时,心里也有点后悔起来。他也感到刚才批评他的话说得有点过了。不过他相信,王实伯还是王实伯,事后不会把他的那些混账话放到心里去的。大队长也是被当时的那个场面气的,是被厂长那一眼瞪的,大队长也是采油工出身,也当过采油队的队长。他也知道要当好一个采油队的队长的难处。如果再出现今天这样采油树里掉油嘴的事,他相信王实伯还是会正确去处理的。这一点,大队长对他还是放心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大队长也给他打过招呼,可能会有领导要来拜年,这接待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马唬了。所以,王实伯早早地就跑到队里准备来了。他走进队部值班室,看见昨晚的夜班值班员还在呼呼地大睡,就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下,说:“你给我起来,啥时候啦,还睡,还睡。”值班员一下睁开眼睛,一看队长上班来啦,就一骨碌起来穿衣服。

工会主席老刘也早早地到队里来了。过节前,上级工会也来电话和他打过招呼,今天可能有上面的领导们会来给你们拜年。这都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他这个工会主席又管着队里的后勤,是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准备准备的。为了这个春节,两天前,他就买好了糖果,烟卷,茶叶。上级工会又送来几筐桔子,东西都在工会的仓库里锁着。他要不来,这些东西是拿不出来的。所以,大年初一,他也早早地到队里准备来了。

“过年好!升官发财,财运亨通。哈哈哈。还是你早呀,老王。”老刘一见王实伯就抱着双拳,哈哈哈地笑着,给王实伯拜年。

“过年好。你也过年好呀,哈哈。我这官是升不了啦,财也不可能发的。财运更不会亨通。大家都过年好就行啦。哈哈哈。”王实伯也抱拳还礼,也给老刘拜了年,也哈哈哈地笑着。

“迎接领导来拜年的东西都买齐了吧。”王实伯问老刘。

“买齐了。都买齐了。有烟,有糖,有茶叶。上面还给了几筐桔子。”老刘说。

“桔子好不好?冻没冻!”王实伯问。

“桔子送来时挺好的,一个个都是由塑料袋包着的,红红的,一个也没有冻。都放在库里。谁知昨晚冻没冻。昨晚的暖气烧得怎么样?”老刘说。

“啊呀!昨晚值班的睡得挺死。谁知他暖气烧得怎么样。快看看,快看看。要是冻了可就坏啦。”王实伯有点着急起来。

老刘一听,也有点急,紧忙拿出钥匙打开仓库,搬出桔子一看,还是老样子。用手一掐,一个个还很硬。他就知道桔子没有冻。老刘清楚,冻过的桔子是软的。他剥了一个,掰下一瓣放嘴里一咬,酸甜酸甜的,一股甜水在嘴里乱窜。他又连连嚼了几下,嚼得浑身舒服,嚼得满嘴的甜水直要往胃里钻。他满嘴嚼着甜桔。一面说:“没冻,一点都没冻。要是冻过的桔子,一掐是软的,咬在嘴里还有点苦味儿。你看,这有多硬,这有多甜,直甜到心里去呢。你吃一个尝尝。”

王实伯并没有去接老刘递给他的桔子,说:“挺好,挺好。我就怕冻了。要是冻了,怎么拿出来招待领导。这挺好,你找几个茶盘,我们在筐里找一些大一点的圆一点的桔子放在茶盘里。把小的那些,给来上班的人吃了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凡是安排来队里值班的人,都让他们在队里玩麻将,打扑克,吃桔子,吃糖果,看电视。井上要是没有事,就别让大家到井站上去了,都让他们在队里一起玩。你把两副麻将牌都拿出来,给他们玩吧。可千万别让他们玩钱呵。”王实伯叮咛着。

“好。这样安排好。大家在队部玩,人员能集中,有点事也抓得到人,冲得上去,干起活来也容易。领导要是来拜年,看起来也好看,这样安排挺好。”老刘说。

“好。咱们就抓紧时间把糖果,烟,茶叶,桔子分别装在茶盘里,端到会议室里去,把会议室里的茶杯也要洗干净。把屋里的地面也要拖干净,把桌子凳子都摆好。谁知道领导们什么时候就给咱们来拜年了。别弄得咱们措手不及。”

“好。我们抓点紧。”

八点,上班时间到了,安排今天来队里值班的人都骑车一个一个地进大院来了。今天来上班的人,个个都穿了新衣,刮了胡子,个个生气勃勃,人人精神焕发,都扫尽了平时那副油里麻花的邋遢样子。过年嘛,就应该像过年的样子。这也是王实伯在节前的一次全队的职工大会上安排好的。领导们来给咱们拜年,咱们也得有个朝气蓬勃的样子吧。

“队长过年好。”大家给王实伯拜着年了。

“大家过年好!你们都来得挺早呀。”王实伯还了礼,也给大家拜年。

“主席过年好。”大家又给老刘拜年,“麻将给咱们准备好吗?平时管得紧,今天总得给咱们好好地玩玩了吧。”

“过年好。过年好。大家都过年好。哈哈哈。”老刘双手抱着拳也还了礼,又哈哈地笑着说:“麻将牌我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还给你们准备了吃的呢,桔子,糖果,烟。今天,大家来值班,就是让大家吃、玩、看电视。要是井上没发生事,就让大家玩个透。就看大家今天的运气如何了。是不是,老王。”老刘就把两付麻将牌递给他们。

“两副牌,刚够两桌,人够不够。队长和主席一定要把他们分开。不能把他们放在一张桌。”有人这样说。

另有人就到队部值班室里搬桌子,摆板凳,往麻将桌的桌面上铺毯子地忙起来了。

王实伯清楚,大家是要拉他俩也一起玩。他就紧忙说:“我俩不玩,你们玩。人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一共八个,两桌。可以围起两座四方城。今天来值班的人连我们一共十个。还差两个,他们一会儿就能来。我都安排好了。这不,他们不是进院来了吗。”王实伯指着骑车刚进大院的两个人说。

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和大家一起玩的。你想想,来拜年的领导什么时候悄悄地进来了。他却聚精会神地和大家在一起玩麻将,这给领导留下的影响多不好。大年初一再遭到领导的批评,这有多不好。现在,上上下下都在用麻将牌赌博。十亿人民九亿麻,领导进来了,看到你在玩麻将,你说没赌钱,领导能相信吗。领导不相信,给他们的心里就留下个不好的影响。你如果要向他解释,我们没有赌钱,大家只是玩玩的。这种事,你越向他解释,越解释不清,他们就越认为你是在赌钱。最好的办法是咱们不玩。来拜年的领导从小车里一下来,大家就急匆匆地把桌上的麻将牌用毯子包起来,藏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并且马上就迎上去与领导握手。领导说同志们好!你就说某某领导好!领导说同志们过年好!你就说某某领导过年好!领导说同志们在大年初一里还坚持工作岗位辛苦啦!你就说不辛苦,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本职工作。你最好再说一句领导在大年初一里来给我们拜年比我们还要辛苦。然后把领导们迎进会议室里去喝茶,抽烟,吃糖,吃桔子。随便地陪领导说说话,亲热地和领导们一起聊聊家常。认真地听并接受领导的拜年的话。你还要连连地,诚心地,感谢领导们的关心。如果领导说要看看工人们,你就马上让老刘去通知做好准备,安排好让领导与大家握手,问好,拜年。这套程序,王实伯在心里不知默想过多少遍了。今年的春节,无论如何要吸取元旦的教训。今天我王实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领导白来一趟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领导留下不良影响的。咱们不指望着领导们能给点什么好处。背后不说咱坏话也就行了。这麻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你们一起玩的。他拒绝了大家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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