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在深蓝色的天空里飘荡,太阳给它镀上漂亮的金光,和风温柔地将它舒卷成各种各样优美的姿态,但是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逝到无尽的空虚中,所以匆忙行走,在黄绿色的稻田上掠过大片的阴影,这是它迷茫的哀愁。
金铃孤独地在田埂上走着,好象一只迷途的鸟儿,她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水稻成熟了,低下了沉甸甸的头;棉田开花了,深绿色的叶间缀着红、黄、白各色娇艳的花朵。这是秋天丰满的事业。野花吐着芬芳,蜂忙蝶乱,这是生命在自然里唱出的欢歌。
然而,她呢?难道一颗少女的心的蓓蕾,未曾觉醒就要被粗暴的风刮到污浊的泥沟里去?
想不到生她养她又爱她的妈妈,却是这样不理解她;也想不到俞嫂会这般无中生有地造谣。听说她自己在婚姻恋爱上也有许多痛苦的经历,那么,她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别人呢?
金铃实在想不通这些问题,痛苦象秋云投在稻田上的阴影,一阵一阵地掠过她迷乱的心头。
前面就是蘑菇房了,那是她每天劳动的地方。但是,她突然停住了脚步。里面泉根已经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她觉得再也不能去见到他,多么深重的羞耻啊!
她咬了下嘴唇,转身往家走去。
妈妈和嫂子都已出工去了。金铃往床上一倒,赌气地拉过一床被子,蒙头蒙脑地盖上。
金铃第一次发现,白昼是这样的沉寂,沉寂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沉重。猫儿在床脚磨爪子,发出巨大的沙沙声;小兔儿在咀嚼青草,一片雨点般的嚓嚓响;母鸡下了蛋,那引吭长啼的一声“咯咯旦”简直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金铃躺着,开始从各种懒散、零乱的声音里,辨别那些细微的,难以名状的哀音。例如风从竹林穿过,枝叶瑟瑟响起来;栖息在窗外树枝上的小鸽子,咕咕地叫着哀求妈妈的爱抚;龙湾的水突然苏醒,卷着涟漪冲到岸边的水桥上,被光滑的石板撞回,发出长长的一声喧哗,金铃觉得,那好象是从自己的心底发出的叹息。
早晨妈妈为她下的面条,煎的荷包蛋,放在床头柜上,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了她不吃,从昨晚起就没吃一口饭,一定要妈妈拒绝这门亲事。可是金铃娘一心认定,女儿拒绝的目的,是为了同泉根好,所以她寸步不让。昨晚连夜磨糯米粉,煮豆沙,今天一早又上街割肉,一切准备都做好了,明天非请浦阿福来吃圆不可。
平时金铃对母亲又孝顺又听话,不管什么事,只要妈妈说了,哪怕再不合自己的意,也从不违拗。这一回她的主张如此之坚决,不但妈妈没有料到,连她自己冷静下来后,都觉得吃惊。反过来,一向懦弱胆小,没有主见的金铃娘,这一回为了女儿的幸福和前途所下定的决心,也是金铃所没有料到的。这两相碰撞的结果,形成了一块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乌云。磨好的糯米粉摊晒在竹簋里,闪着死白的耀眼的光;淋在纱布上的豆沙,象一摊乌黑的紫血;篮里的鲜肉引来嗡嗡的苍蝇……在金铃看来,一切都刺心,一切都不顺眼,一个细微的触动,也会叫她无端地生出许多烦恼。然而,究竟这块乌云将会因为阳光的爱抚而舒展消溶,化作无色的蒸气,与白昼的纯光和谐地相抱,还是会由于冷的重压而降下死黑的毁灭的暴雨,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不过未知数的答案是早就存在的,好比一个方程的解。似乎有一种超乎一切的神秘的力量支配着这一切。它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天气晴朗得炫目,射进窗棂的秋阳明媚光艳,外部的世界和她的内心如此不一致,使她更加生气。这个勤劳的姑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床上度过这么长的时间,每一分钟都难捱。她想起床,但是当她坐起来的时候,又觉得头晕,于是她又躺下。渐渐地,她感到疲倦了,好象一个坐了长途车的旅客一样,身心都觉得疲惫,她合上眼朦胧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她睡了只有五分钟,隔壁的门“吱扭”一响,她惊醒了。
“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老太婆托人打的电话,你接到啦?”这是嫂子的粗喉咙大嗓门。
“我一接到电话就去请假,路上车子挤。”原来是哥哥回来了。似乎是妈妈打电话把哥哥叫回来的。妈妈为什么要叫哥哥回来呢?看来是为了自己的事。想到此,金铃不由得注意地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刚才路上对你说的那件事,你到底什么意见?”嫂子好象是很着急地在问。
半晌没动静,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瓮声瓮气的一句话:“妹妹呢?”
“大白天的,不去蘑菇房做生活,还能上天去了!”嫂子没好气地回答,“一扁担打不出闷屁来,正经问你事你不答,心里光记着你妹妹。”
嫂子的发火从来都是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理由,所以哥哥且以沉默来忍耐。但是不甘沉默的嫂子一定要他立刻对这件事表态,于是他就慢吞吞地答道:“如今讲婚姻自由,妹妹自己不情愿嘛就算了,不好勉强。”
尽管哥哥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可也如几滴细微的甘霖,飘飘洒洒地落在金铃久旱的龟裂的心田上这两天来,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听到支持自己的意见。哥哥啊哥哥,可怜的哥哥!大概也是因为包办婚姻的痛苦才这样体谅自己的吧。看来妈妈把哥哥叫回来的效果,是适得其反的。
但是金铃的欢喜持续不到半分钟,哥哥所带来的那几滴微小的甘霖,就被嫂子降下的弥天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听得随着一声“死棺材”的怒吼,屋子里也不知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响起来了,好象伴奏一样,它的主题歌是抑扬顿挫的一阵数落:“你这个死棺材呀,没脚蟹一只,整天在外挺尸,叫我每天鸡叫做到鬼叫,喇叭响得象催命鬼,拔秧拔得脚趾头也烂了。如今又搞定额工分,别人家男的在小工厂,夜里回来帮忙;我没人帮忙,屋里还有十只鸡,八只鹅,一对兔子三只鸭,忙得脚也搬到灶台上……”
哥哥一声也没哼,因为他从经验知道,如果他敢于提出一点抗议的话,这场烈火就会象扑不灭的山火一样,把他头上的屋顶都烧掉。所以他不响,好象这一切真是由于自己的无能带来的。然而这歉疚的沉默并没有使自己的妻子息怒,她反而越骂越起劲:“人家说,鸟会飞,蟹会爬,蛤蟆也会跳三跳!可你呢,你就象个抱窝的老母鸡,只会躲在窝边不出去,整天管几个拖鼻涕的小孩子,有什么出息!还算什么知识分子哩,真是活见鬼,还不如人家种田的。别人家楼房一幢幢造起来,嫁给你,只好住‘漏房’,早晓得还不如嫁个戆大,嫁个跷脚,嫁个聋子瞎子,都比你强!”
“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怎么办!”哥哥低低的声音,透着压抑着的恼怒。
“怎么办,办法就在眼前!”嫂子哼了一声,“既然老太婆叫你回来,你就去帮着劝劝你妹妹,这门好亲事攀上了,我也可以蜗牛爬在龟背上靠靠福!用不着去翻烂泥块了。”
不但睡在隔壁的金铃,大概就连书生气十足的哥哥,也被嫂子这种独特的理论所愣住了,(其实从世俗的眼光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你看龙湾大队的干部,有哪一个的家属或亲属没进社队企业,还在家里种地的呢?)他不再沉默,急急地反诘:“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妹妹的婚事是她一辈子的大事,我们怎么能拿来做交易?这事……总要尊重她本人的意见嘛!”
“尊重她的意见?”嫂子冷笑一声,“好,那我告诉你吧,她的意见是要嫁给泉根,将来倒招个四类分子女婿上门。没房子,就只好叫老太婆住的房间让出来我问你,将来咱们小菊英结婚,还要不要房子了?地基从哪儿出?你自己象一只爬不动的蟹坨坨,倒开口婚姻自主,闭口尊重意见。让她自主了,将来我们菊英成了家,你想把我赶到桥底下去住吗?”
嫂子说罢,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便放声哭起来。然而真正伤心的是隔壁躺在床上的金铃,直到这时她才弄明白,嫂子竭力主张这件事,竟是想要占据自己和妈妈住的这一间房,真正要被赶走的是她金铃啊!想不到人情是这样薄,世态这样炎凉,想着想着,她咬着被角轻轻抽泣起来。
那边,哥哥显然也被激怒了,气冲冲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小菊英才六岁,你真不知羞耻!”说着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大概是哥哥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被嫂子一声高一声的号啕大哭淹没了,好象她真的被赶到了桥底下,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人。在这样大的哭声下金铃什么也听不到了,过了一会儿,门砰地一响,不知谁跑了出去。
一切又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原先那些细微零乱的声音,好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到了冥冥薄暮降临的时候,妈妈走进来了,递给金铃一封信,说是哥哥给她留下的。金铃就坐在床上,拆开信封读了起来。妹妹:
今天回家,本想好好与你谈谈的,可是请原谅,在这间屋子里,我实在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我不得不逃走了。因你还没收工,请妈带上此信。
妈叫我回来,是为了你的婚事,不过,我想在正式发表我的意见以前,先谈谈我自己的事。
我的婚姻问题,这也是你过去经常向我提出疑问的事。那时我没有对你说,是因为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你应该了解这一切。
怎么说呢,人的悲剧大概有两种,一类是政治悲剧,一类是个人生活的悲剧,而我的悲剧,无疑是属于后一种。
我在学生时代,有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从中学到大学,一直在一起。当时由于学校的纪律规定,同时也由于我的怯懦,我们从没有互相表白过。后来,毕业了,表示爱情的机会到来了可是就在这时,妈妈向我提了这门亲事。那时妈妈病得很厉害,躺在床上,而你才九岁,看当时的情形很难说妈妈今后还能不能起床操持家务。当时我想到,如果我和那位女同学结了婚,一定要在外面安家,没有哪一位城市的姑娘愿意到农村来落户的。而这样的话,谁来照顾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你呢?妹妹,我和你是相依为命的兄妹,我知道,母亲为了带大我们两人,是受尽了人间痛苦的。当你还怀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我们的父亲就死去了。这位可怜的老人,生前把他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在“赎买”母亲的用途上了。当他两脚伸直的时候,留给孤儿寡母的,就只剩下我们现在住的这两间平房了。我曾经几次想辍学回家,到队里干活,为家里增加一些收入,可是母亲死也不答应。有一次我星期天回家,看见妈妈没有奶水,你在她怀里饿得哇哇直哭,实在不忍心向母亲开口要那每月十元的饭钱了。第二天我没到学校去,悄悄溜到田里去拾棉花。母亲发现以后,抄起棍子狠狠揍了我一顿。在我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她一边打一边问我,还逃不逃学了,还学不学好了?打着打着,她忽然把棍子一扔,搂着我大哭起来。我也哭了,我哭着告诉她,我并不是要逃学,而是看到家里太困难了,想帮着多挣点工分。妈妈这才破涕为笑,从怀里掏出包得好好的十元钱,说:“别说了,喏,给你这个月的饭钱,只要你书读得上去,妈妈再苦,心里也是甜的。”
妈妈不但给了我饭费,还煮了十个鸡蛋,用手巾包好,让我带到学校去吃。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可是在走向学校的路上,我的发热的心象一块燃烧的炭。我觉得这钱,这鸡蛋,是母亲身上的血,也是妹妹你嘴里的乳汁。我发誓,今生一定要报答母亲的恩情这,恐怕也就是后来我如此轻率地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的一个原因了。既然娶了那位姑娘可以在家照料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既然母亲又看中了她,那么,我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可是,结婚以后的情况你都看在眼里,这,也无须我在此作痛苦的重复了。
妹妹,我之所以现在心血来潮地对你谈这些,是希望你能够明白,不幸的婚姻枷锁,一旦套上自己的脖子,那只有到死方能解脱。我何尝不渴求自由,向往幸福?可是当我追求这一切的时候,我又舍弃不下我陈旧屋子里的灰尘俗物。也许你会笑话我的懦弱我承认,我的性格确实不够坚强,可是我的境况也决非是仅仅由于我的软弱所造成,这里有一个道德、良心,以及法律的问题。所有这一切的约束,是任何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所无法挣脱的,纵使他有超人的毅力和决心。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我还算是有幸的,因为另一种悲剧政治悲剧并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如果说,个人悲剧仅仅是给个人的精神带来痛苦,那么也还是可以忍受的,我至少还能在工作中取得安慰,在同志中寻到共同语言,还有平静的生活可以延续。而政治的悲剧,则不一样了,它将给你的家庭、子女、亲族以毁灭性的打击,使你失去基本的生活,剥夺你做人的权利。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就是因为成了右派,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现在已成了一个进入暮年的孤老头,驼着背,佝着腰,在街上走路碰到什么人都要站着靠边躲。前面对你说过的那个女同学,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于受到反革命父亲的牵连,被关了整整五年,从监狱里放出来时,形同槁木,精神也失常了……
所以,妹妹,从这个角度政治的角度来说,我是反对你与泉根的结合的。这样的结合所酿成的政治悲剧,以及这场悲剧将会给我们整个家庭乃至子孙后代带来的株连影响,恐怕不是你现在幼稚天真的头脑所能想象得到的。诚然,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政策是放宽了。但用“放宽”二字,说明它还有收紧的时候;而且,要知道,政策是人定的,今天可以这样定,明天又可以那样定。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不能不在变幻无穷的政策的约束下求得生存。所以我劝妹妹,切切不要头脑发热,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与泉根的事,在法律没有把它塑成枷锁套在你的脖子上之前,坚决、勇敢地甩掉吧!
至于另一门亲事母亲提的浦阿福这个人我不了解,同时也因为我的前车之鉴,我反对这样的包办代替,我希望要尊重你个人的意见。
总之,我的妹妹,哥哥希望你的婚姻能美满、幸福,不要重蹈哥哥的覆辙;同时,更加希望你不要把比哥哥还要不幸的政治枷锁背到自己身上望妹妹三思!
这封信,妹妹看过就算了,不要与别人谈起,包括你的嫂子。
哥哥字即日金铃读毕信,心乱得象一团麻。如果说,嫂子的恶言可以置之脑后,妈妈的善心可以用撒娇来对抗,那么,哥哥的话却不得不认真思考了。以她一颗未经世故的单纯的少女的心来说,她不能同意哥哥的某些说法,但是她小小的脑袋实在找不出雄辩的反驳来哥哥说的都是一些深奥的、入情入理的话,决不同于嫂子粗野的撒泼。尤其叫她难堪的是泉根的名字,又一次被提了出来世界好象是一只可怕的眼睛,专门不留情地瞪视着可怜的弱者。
“金铃呀,哥哥写了些什么?”妈妈笑眯眯地问。
“哥哥是劝你答应这门亲事吧?”停了一会,妈妈又试探地说。
金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望了一眼拿在手中的淡蓝色信封,淡淡地说:“哥哥谈了对他自己婚事的不满。”
妈妈不再问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金铃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妈妈,突然说:“姆妈,听秋芳奶奶说,你自己从前给人家当童养媳,受尽了苦,为什么还……”
后面话的意思是“为什么还一而再地给我们兄妹制造婚姻的痛苦呢?”但她没有说下去。尽管现在在情绪上她同嫂嫂很对立,但要是说出过分刺激妈妈的话,使妈妈太伤心了,她也是不忍心的。
妈妈听了金铃的话,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说:“唉,这都是命啊!孩子,我劝你也别犟了,命里注定要嫁给谁,犟也犟不掉的。”
“不,妈!我就不信这是命!”金铃突然激动起来,“这不是命,这都是人自己弄的,如果你不愿意到那家人家去,那么命运是一根绳子,能把你绑走?命运是一个强盗,能把你抢去?不,不,我不信……”
这个女孩子以少有的激动嚷起来,她心里想的是,即使真有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她也要抗争一下。可是她的妈妈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假如你不相信有命运的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说着,她不管女儿愿不愿听,便唠唠叨叨地说起来。
妈妈说:“很久以前,龙湾这儿有一座庙,叫横桥庙。庙里有个菩萨金铃你别噘嘴巴,我说的都是真事,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是迷信么?庙里有个菩萨,菩萨是男身,要给他娶个媳妇……”
听到这儿,赌气的金铃忍不住噗哧笑了。生活对她,目前似乎还是一台戏,如果看着悲剧中出现了一个可笑的丑角,那么为悲剧流泪是痛苦的,从丑角那里引出的笑也是真诚的:“姆妈,菩萨还娶媳妇呀!”她真是觉得又新鲜又可笑,她还是第一次听妈妈讲到这样有趣味的事。
“那当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菩萨不但娶媳妇,而且,谁嫁给菩萨,也是命中注定的。
“正月初七那一夜,老和尚捧了全村十六至二十六岁没出过嫁的女孩子花名册……”
“妈妈,和尚怎么会有全村人的花名册呢?”金铃不由得好奇地问。
“傻丫头,难道你生下来,不报户口么?”妈妈说。
“报户口,跟和尚有什么相干呢?”金铃依然不解。
“当然有关系啦。现在报户口是到公社里,从前,报户口可是在庙里。在这个庙界内出生的孩子,当天就要到庙里去报到,把他出生的‘八字’(年、月、日、时的干支)告诉老和尚,再由和尚起个名字,赐一个香袋,(即一个黄布袋里装上一些香灰)回来给孩子戴上,这样孩子才能长命百岁。同样,死了人也必须当天去庙里除名叫姓,把他的灵魂超度走。所以,老和尚掌管着全村人的名册,就象现在的派出所一样。那天晚上,老和尚拿着整个庙界范围内的女孩子的花名册挨村串巷地在叫,村里人都睡熟了,谁也听不见老和尚的呼喊因为这样的好事决不会那样随便地降落到每个人头上。不过,注定要嫁给那位菩萨的姑娘是睡不着的,当她合上眼睛的时候会听见有人在冥冥中喊着她的名字。如果答应了一声,她的魂魄就离开了她的凡体,升入天堂,成为菩萨尊贵的夫人。这一夜,村里有一个姑娘听见了,当然是全村最好看的一个姑娘,而且品行最好,待人和善,祖上积了德的。不过那天晚上她有点儿发烧,她很早就躺下了,但到半夜里,她还是听到了喊声。她推醒了她妈妈,问有谁在喊她。她妈妈可怜的凡人,当然听不见暗中菩萨的召唤,所以对她说:‘没有,孩子,谁也没有喊你,快闭上眼睛睡吧,你在发烧呢。’于是姑娘闭上了眼睛,可她依然睡不着,她怎么能够拒绝菩萨的召唤呢?所以她又听见有人在喊她,这一回,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是很清晰地从床前发出的,好象就是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在喊她。她赶紧应了一声:‘嗳,我来了!’于是,没到天亮,她就死不,是升天了。她的神位被一对童男童女用小轿子抬送到庙里,与男身菩萨行礼成婚。那一年,我们这个村子风调雨顺,就是这个好心的女菩萨保佑的。”
金铃听完这段故事,觉得又荒谬又有趣。她可以找出许多反驳的理由来,可是妈妈一口咬定这完全是真的,而且是她亲眼看见的,并且用非常有力的反诘结束了她的话:“如果说,这不是命中注定的话,那么为什么别的姑娘都听不见喊声,而偏偏只有她听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