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如瀑布般流淌,仿佛要溢出这间小巧精致的西班牙式客厅。秋阳滤过雪白的纱幔,在空中薄薄地流动,给那裸体的维纳斯塑像,芳姿绰约的紫罗兰,平添了一种纯金般圣洁的色泽。觥筹交错,水晶般透明的高脚酒杯里,注满鲜红的琼浆……他竭力想要回忆这是什么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巴巴地向外面望去,只见露台上,数不清的奇花异卉吐着芬芳,然而在所有的花中,他只认识菊花。大理菊舒展着洁白优雅的花瓣,金钩菊俏皮地卷曲,宛如姑娘额前的刘海。奇怪的是巨大的遮阳棚下,吊着一盆盆只有草而不见花的植物,绿叶扶苏,看起来很美,同时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幽香。
真是见鬼!这个地方,仿佛既遥远陌生,又亲切实在,究竟在哪儿呢?这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省计委主任的儿子、小李家么?不,难道只有小李一家,才能尽情地享受这种生活?难道他父亲,就不是一个大队的权力轮子的轴心,他家就不能拥有这豪华的一切么?对了,这确是自己的家,而他正是这家客厅的主人。想着,他高兴起来,奇怪自己竟忘掉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
小李向他走来,彬彬有礼,一本正经,胳膊上却吊着一个姑娘。姑娘东张西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流露出满脸倾慕的神色,悄悄朝他送来迷人的秋波。他骄傲地微笑着,转过身去,刹那间,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活了起来,变作许多美丽姑娘:有秀发垂肩的,有顾盼多情的,有婀娜苗条的,有丰满妖娆的……一个个带着粲然的微笑,霞云般地集拢来。他挽起其中一个当然是最漂亮的一个,开始翩翩起舞。他的舞步是这样轻松,动作是这样舒展,全身再也没有一条僵直的线,也不必为衣着的土气,脖子和身腰的粗壮而发窘了。
“你真美。”他学着那种时髦的做法,在旋转中吻了她。
“啊哟,阿福哥,连我也不认识了。”她娇笑着,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好听,带着一股田野的清新气息向他扑来。他突然觉得,怀抱中的姑娘是这般面熟,瞧那天然的健康,红润的肤色,那不戴乳罩也结实饱满的胸脯,那不紧束也纤细苗条的身腰,又在哪儿见过呢?……但是他顾不得在朦胧的记忆深处去搜索,急急地伸出颤抖的手指,拨开姑娘胸前的第一个钮扣……
“阿福这死棺材,睡到现在还不起来啊!”一条震天动地般粗而响的喉咙,突然闯进他的梦乡。顿时,客厅、鲜花、姑娘,音乐的旋涡……一切都没有了。太阳光透过大红大绿的窗帘照进来,花花点点地落在他睡的这张雕花大床上。楼下传来母亲低低的央告:“算了算了,孩子在外头当兵够辛苦的了,难得回来一次,就让他多睡会吧。”
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睡,睡!睡够了出去搞女人!我象他一般大的时候,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吃糠咽菜……”接着是一阵咳嗽,吐出了一口浓痰。
“这老背时的!”阿福在心里咒骂,厌恶地翻转身去,用红缎被蒙住了脑袋。但是他再也睡不着了,便伸手摸索着,揿下了枕边录音机的按钮。顿时,邓丽君甜柔、优美的嗓音洋溢着这间阳光充足,但是充满了一夜碳酸气的二层楼卧室。他眯起眼,在被窝里轻轻扭动着胳膊和腿的肌肉。
“你的音乐感太差,舞步不合节奏。”小李曾经这样批评过他。他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小李坐着父亲的轿车出入于剧场和音乐厅的年纪,他还在灶边听着母亲锅碗瓢刷的叮声;自己的父亲虽是这一带方圆十几里地的土地老爷,然而毕竟离不开一个“土”字,除听戏以外,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一门艺术叫音乐。诚然,从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比周围的一切人都优越。别人住平房草屋,他住楼房;别人喝菜粥,他吃大米饭;别人穿粗布衣,他有绒线衫和新卡其制服。到了中学毕业,别人纷纷回家捏锄柄,他又由父亲通过关系,参军当消防兵。在消防队里,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最优越的除了几个比他更土的农民子弟以外,别人的条件几乎都比他好。但条件最好的,要数他同班的战友那个骄傲自得的小李子了。于是他改变了惯于要别人服从自己的脾气,而小心、谨慎、殷勤地讨好起小李来。小李眉头一皱,他便知道他要吸烟,打火机送上去;小李腿一抬,便知道他要洗脚,热腾腾的水端来了,比对顶头上司还要巴结些。所以,小李虽然嘲笑他的土气,讨厌他的低三下四,却也不能不接受这种俯首帖耳的友情。在所有的人当中,小李只带他到了自己那个豪华的家,只带他参加了自己家里的狂欢的舞会。在那个舞会上,时髦的妙龄女郎,穿着轻纱薄雾般半透明的连衣裙;吊灯象一朵倒挂的菊花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灯。但是,见他东张西望地打量,人们却望着他窃窃私语,交换着鄙夷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说:“瞧这土老鳖!”他惶恐了,浑身感到窘迫,血直往脑门上涌。真是见鬼,不应该脸红脸一红,脖子显得更粗,样子也一定更蠢。低下头去,又发现,自己虽然穿了一件时髦的西装,但人造纤维的料子太次,而且不知道该在胸口打一个花花绿绿的结子那叫领带,穿西装是要结领带的,他头一回知道。再有,喇叭状的裤腿太肥,而现在流行的式样应该是紧裹着腰腿部露出人体的这部分的曲线的。但小李毕竟还是够朋友,并没有一直把他冷落在一边。他在跟一个穿紫裙的女人咬了一阵耳朵后,那女人便扭着屁股,姗姗而来,朝他亲切地微笑,主动邀请他上场。他感动得不知所措,笨拙地迈开了步子。但是他的舞步僵硬,毫无节奏,小李无情地大笑起来:“看啊,老汉推小车!”人们笑得前俯后仰。他终于明白了:小李带他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取笑逗乐,为了给他们玩腻烦了的生活里增添一点刺激,加一些调料,如此而已。但是他并不动怒,也不生气这毕竟是一种荣誉,而且,他也毕竟看到了他所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一切:那浓郁的美酒、半裸的女人,花园和喷泉,最新式的四喇叭录音机,刚刚开始流行的录像……步入现代化,能不付出一点代价吗?所以他依然恭顺地点头,谦和地微笑,甚至带着那么一点儿傻呼呼的天真,请教小李:“你说,我该怎样增强音乐感呢?”
小李耸起双肩,无可奈何地摊开两只手:“毫无办法,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
他失望了,沮丧地垂下脑袋:“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小李动了恻隐之心,把几盒磁带丢给他:“你要多听,懂吗?”
“听?”他傻气地望着小李。
“对了,听……你一边听一边想象。唔,音乐就是这样,随便你怎么想象都行。”小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