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强扭的瓜不甜!”女儿清晰的梦话,把金铃娘从沉思中惊醒,借着月光,她看见一颗清亮的泪珠在女儿黑黑的、浓密的眼睫毛上闪烁。她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起风了,窗子没关严,被摇撼得格格直响,金铃娘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关窗。
当她的脸贴近窗玻璃的时候,她看见在朦胧深邃的苍穹下,黑色的苦楝树梢象被天火烧着了一样,月亮带着仿佛是成熟的秋天的金光,从树梢上缓缓爬起。她心里暗暗一惊,好象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这样的景象,却想不起来。记忆和思想变得如朦胧的夜空般的不可捉摸。她遥视落在月光里的苦楝树的深深的剪影,忽然觉得那枝枝丫丫都似可怖的利箭,刺向她的心窝。
她记起来了,也是这样一个月夜……
有一天,她的塌鼻子“男人”忽然对她好起来,吃过晚饭,扔给她一条被子,叫她到屋里的床上去睡,还特地吩咐她,洗洗脸,洗洗脚。
她想起爷叔那个温暖的床,不由得满心欢喜,也许,从此苦尽甜来,她要熬出头了。
躺在床上仰望,透过屋顶的天窗,能够看到上面的那一小片天空挤满了星星;蟋蟀轻声的鸣叫,如静夜弹奏的音乐。
她安然睡去,做着美丽的梦。
就在此时,塌鼻子闯进来了,黑暗中,一双欲火燃烧的眼睛,闪着可怕的光焰,她惊醒了,吓得直往床角躲。塌鼻子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抱了过来。
“妈呀!”她捂着眼睛惊恐地大叫起来。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猜想一顿毒打又逃不了了。
但是塌鼻子并没有打她。却嘻嘻笑道:“喊什么?早晚是我的人了,喊也没用!”说着,一把扯烂了她的衣服……
月亮跳起来,带着冷淡的微笑,漠然注视着人间的一幕。她的痛苦的呻吟却穿透了黑夜中的一切,在无垠的永恒的空间,凝聚成一根细微尖锐的针,刺着她的心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的生命存在一天,这针刺的痛苦就永远不会消失。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她恨透了塌鼻子。老是躲着他,每天睡觉提心吊胆,但躲是躲不及的,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塌鼻子的蹂躏。公婆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儿子胡来。
不久,公婆决定给他们并亲。当她一想到,并亲以后每夜都要接受这样的痛苦时,心里充满了恐怖,连夜逃到爷叔家。但这一晚,爷叔再也不敢收留,把她送了回来。
那是一个阴沉的吉祥的日子,湿云低垂着,仿佛受不住水份的重压,时时都要化作悲哀的雨。黄绿色的水稻在灌浆,扁豆开着紫艳艳的小花。这里到处都在生长的苦楝树还不大,就结出了青青的豌豆般的苦果,隐藏在绿叶丛中,屋后河边。但是这个可怜的无依靠的小姑娘,她的眼泪比苦楝树的果实还要苦涩。她东跑西跑,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她祈求上苍,把她变成一条狗、一棵树,或者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后来,在一个柴垛里,她找到一个洞,钻了进去。象小时候一样,由于黑暗,由于看不到公婆和塌鼻子的面孔,她感到一种暂时的温暖和安全。
这时正准备拜天地。堂屋内宾客满堂,红烛高照,爆竹噼啪作响。找不到新娘,急坏了和司和送娘旧社会结婚时陪新郎司仪的叫和司;陪新娘司仪的叫送娘。,气疯了公婆。他们一面派人到处去寻,一面咬牙切齿地发誓,找到后定要拿点颜色出来给这小丫头瞧瞧!
终于,一阵狗叫把寻找新娘的人们引来了。原来,这个柴洞是个狗窝,狗见生人占据了它的窝巢,自然要汪汪叫唤。结果她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拖起,抖了抖身上的草屑,胡乱洗了洗脸就拉去拜天地。
又一阵爆竹在门口噼啪乱响,蜡烛吐着猩红的光焰,公婆端坐在上,如两尊凶神。
和司宣布仪式开始,送娘把一根红头绳送给她,要她攥在手里这是乡间男女成婚的一种仪式,新郎新娘双双手执红头绳,以示千里姻缘一线牵但是,她死也不肯接这根红头绳,大家没办法,只好把绳子缠在她身上打了个结,另一端由塌鼻子牵着。
“一拜天地”随着和司抑扬顿挫的喊声,她糊里糊涂地被按着跪了下去,一低头,只觉得腰里的红头绳那么粗,那么结实,仿佛是一根锁链,把她牢牢地锁住,永远不得超生了。
“二拜祖宗”,“三拜公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和自制力,好象自己是一条被人牵着准备去屠宰的牲口,一切都任凭摆布、听天由命了……并亲以后不出三天,塌鼻子到县城当学徒去了。没有多久,就吃喝嫖赌,样样都学会了,平时很少回家。她还是象过去一样在这个家里做牛做马,所不同的是过去挨打受了气,可以到爷叔那儿去躲一躲;现在呢,只要她跟爷叔多说一句话,被公婆发现了,就要摔锅子撂盆、指桑骂槐地骂上老半天,说爷叔不规矩,吓得她再也不敢去找他了。
后来,塌鼻子因为赌博输钱后偷窃,被抓起来判了刑。得到这个消息,公婆首先把她毒打了一顿,骂她命硬,克了丈夫。她带着遍体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到田里去做活,几个相好的小姐妹看不过,告诉她,如今解放了,刚刚实行婚姻法,男人判刑,可以打离婚,随便到哪里去告都行。
她起先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但见宣传队编了歌子,到处在唱;墙上也贴了花花绿绿的纸,识字的人念给她听,说这就是“婚姻法”。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火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一天夜里,她用破包袱皮包上了两件随身衣服,悄悄从后门走了出去。
正是秋收季节,成熟的水稻的清香,悄然弥漫在夜气里;苦楝树青涩的果实,正在成熟。那满天闪烁的繁星,仿佛向人们指示着不可知的秘密;浑黄的、古老的缺月,带着永恒的哀怨,俯视这湖泊般深不见底的黑色大地。
在这样广袤的天地中,唯有爷叔家的灯光,象一只温暖的眼睛;唯有爷叔的家门是虚掩着的,随时可以推开。她从这里走过,她不能悄然离去……
“爷叔啊,求你可怜可怜收留下我吧,我这辈子跟了你,下世变牛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哀怜的声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动心。
已经三十多岁,因为贫穷而娶不上媳妇的爷叔,不能不又一次对这个孤苦无援的童养媳洒下同情与爱怜的热泪,他用强壮有力的手扶起了她。
爷叔比她懂得多一点。他告诉她必须先到乡政府和塌鼻子办了离婚手续,他们才能在一起,否则是不合法的。于是他们决定明天一早就去乡政府,先申请离婚,然后,就登记结婚。
但是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公公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本家叔伯,不由分说地把爷叔捆起来毒打了一顿,然后把他们二人双双扭送到了乡政府,爷叔被控告拐骗有夫之妇。
因为她和塌鼻子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解除,所以乡政府判定他们的关系是不正当的。这样一来,婚也离不成了。爷叔挨了打,受了气,回到家里就一病不起。她连夜跑到龙湾去跳河寻死,却被人救了上来。隔了些时候,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又被绑起卖给了十几里外的一个老木匠。她的苦难从河东移到了河西,嫁给了比她大三十岁的老头,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这个老木工倒也是个受苦人。解放前因为穷娶不上媳妇,解放后积了一点钱,买了这门婚事。老头子对她还好,可就是有一条,日夜看管,不许她去见爷叔。一年以后,她假借割草的机会,悄悄跑出去,打听到救了她的命而自己却为她挨打受屈的好心人参军到朝鲜打仗去了。她回来偷偷哭了一场,在心里祈祷着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打完仗平安归来……可是,又隔了一年,村上参军去的杨大华复员回来了。据他说,后村八字桥当兵去的人牺牲了。她听了这个消息,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把冰凉的泪水往肚里咽;又怕老头子发觉,就装生病,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从床上一爬起来,趁老头子不注意,她用木头给“爷叔”做了个神祇牌位,用红布包起,深深地藏到了自己的箱子底层。她要象守寡的妇女那样,为“爷叔”守魂超度;她相信(也祈望)将来能在阴间同“爷叔”相聚。
几年后,老木匠工去世了,留下了她和“爷叔”生的儿子金兴以及同老木匠生的女儿金铃。在苦挣苦熬地拉扯这两个没爹的孩子的辛酸日子里,她时常从箱子底下捧出“爷叔”的牌位,深情地抚摸着,默默地祝告着……这是她顽强地生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强扭的瓜不甜”,金铃娘反复咀嚼着女儿这句梦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她这一辈子先后跟上的两个男人,哪里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甜蜜?如今硬逼女儿嫁给她不喜欢的人,会不会落到自己这样的结果呢?这么一想,竟对自己贸然答应的这门婚事后悔起来。可是再一想,又觉得情况不一样,过去自己是象牲口一样被卖掉的,如今人家是明媒正娶。再说,正象俞嫂所说,自己苦也就苦在一辈子没嫁上一个好男人。要是当年自己能象现在女儿这样,攀上这么一门有权有势的好人家,能受那么多苦吗?究竟该怎么办呢?一个妇道人家找谁去拿主意呢?要是“爷叔”在身边就好了。唉,“爷叔”,我的苦命的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