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00:04

“妈妈,蘑菇出来了,蘑菇……哎哟,好大的一只蜘蛛,肚子滚圆,一定吃了不少虫子。这个吸血鬼,让我捉了给鸡吃,妈妈!”

小花猫从金铃的臂弯里滑落下来,睁大一双灰色好奇的眼睛望着它的主人;刚生了蛋的母鸡昂起脑袋,“咯咯达、咯咯达”一个劲的叫唤,不时朝着金铃扇一扇翅膀,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主人赏赐它一顿美餐。金铃抿着嘴,轻轻咬住时时想要流溢的笑意,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把手伸向那只蹒跚自得的蜘蛛。

“死丫头!死丫头!”金铃娘象救火一样赶来,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胳膊:“可不能捉!”

“为什么?”金铃睁大眼睛扭头望着妈妈,却也顺从地垂下了手。

“早挂喜呀!”金铃娘说,“这蛛网今天一大早就挂了下来,我料有什么喜事,一天都没敢动。可不,喜事就来了……”

“老迷信!”金铃眉目一弯,笑着打断了妈妈的唠叨,然后侧过脑袋,调皮地挑剔道,“就算早挂喜吧,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呀,晚上挂什么呢?嘻嘻,早挂喜晚挂死呢!”

“唉,瞧这丫头,二十几了还象小囡一样不懂事,说话不知轻重!”金铃娘叹着气,眼角眉梢却止不住欢喜得颤抖,竟把女儿拉到门口,借着黄昏时分那突然回返的纯金般的夕照,细细端详起女儿的面孔来。

女儿一张莲子形的脸,酷似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可那时自己面黄肌瘦,两颊是褪不尽的菜色。现在女儿的脸是丰润、鲜活的,一层细细的汗毛,就象半开的花苞里,连蜂蝶都没有流连过的花蕊深处的细茸一样,给人一种从未触摩过的清新感;这双细长的眼睛,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瞧,眼白清澈得泛着蓝光,瞳人象雨夜的乌云一样黑,只不过那时自己的眼睛永远闪着胆怯惊惧的光,永远象阴云一样饱含忧伤的水份,可女儿的这双眼睛,不管是怒是喜,是嗔是恼,好象总是有两颗亮晶晶的小星星,新奇大胆地注视着一切,闪烁出跳动着的活泼的光泽,使人想到花开了,鸟叫了,绿叶吊着水珠,云彩浸着阳光……

金铃娘第一次为女儿的美貌震惊了,好象看到沙里淘出的黄金,蚌壳里剖出的珍珠,她的老眼里滚出欢喜的泪,嘴里喃喃地说:“怪道呢,怪道呢,这么好的模样,是该要享福的,享福的……”

金铃被母亲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带着不耐烦的娇声道:“姆妈,您这是怎么啦!”

“阿囡,”金铃娘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女儿圆圆的肩头,“妈妈心里高兴,有喜事告诉你呀!”

金铃“噗哧”笑出声来:“行了,姆妈,就让那蜘蛛网和蜘蛛留着,留到老,留到死,就喜事不断,姆妈该天天享福了。”

金铃说完,忍不住又是咯咯一阵笑,挣脱了母亲的手臂,从箩里摸出一把谷,“得得”地打着响舌,消闲自得地喂起鸡来。

金铃娘无可奈何地望着女儿,只好站在一旁,啰啰嗦嗦说出了俞嫂提的亲事。

金铃听罢,脸涨得通红。金铃娘以为女儿害羞,爱抚地叫着她的小名道:“阿囡呀,今天妈能见你寻上这么好的婆家,心里越想越开心。别不好意思了,女孩子总归要出嫁的,姆妈不能守你一辈子……明天中午,书记家做圆,请你过去吃饭。等一会儿吃过晚饭,姆妈替你开箱子寻衣服。对了,去年分红时做的那件的卡两用衫,才洗过两次,倒还是蛮新的,可就是颜色素了一点。要不,等明天一早供销社开了门,去买一件。妈给你钱,让秋芳陪你去,挑那鲜艳、时兴的样子……”

“我不去!”金铃苦着脸,差点要哭出来了。

“哟,怎么啦?”金铃娘摸不清女儿是不愿去相亲还是不肯去买衣服,仍一个劲地好言相劝:“好阿囡,别害羞,妈知道你脸皮薄,妈已经替你作主,答应俞嫂了。”

“你答应你去!”金铃几乎是发凶地叫起来。

“我去?”金铃娘苦笑起来,“你娘早生了三十年,摊不上这好运了。囡啊,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好好想想,这户人家又有权又有房子,嫁过去享福一辈子;我阿囡找了这么个好婆家,娘死了也闭眼了。”

“我不要享这个福!”金铃冷笑一声,“我又不是嫁给房子,嫁给权力!”

“那,你要什么?”金铃娘茫然地睁大一双昏花的眼问。

“……”金铃答不上来,一头冲出了门外。

雾气益发沉重,黄昏象一个吝啬鬼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它的帷幕,于是那浮游在天地间的最后一线光明也消失了。秋天早降的夜幕,匆匆忙忙地盖过村庄、田野、竹林、河流,把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统统揽进了自己统治的怀抱。门前一排幼嫩的小杉树,努力扎煞着羽毛般的树冠,似乎不甘心承受这黑暗的暴虐;小花猫跑出来,“蹭蹭”地在树干上磨着脚爪;一只洁白的小羊,低头啃着树下的嫩草。金铃一把搂住了小羊,把脸贴在它那柔软温暖的毛里。她的眼泪流下来了。

金铃娘慌了,赶紧抹了抹桌子,盛好两碗粥,又煮了一只咸鸭蛋,好声好气地招呼金铃进来吃夜饭。

饭桌上,金铃仍在赌气,噘起嘴一声不吭。金铃娘把鸭蛋敲开,用筷子一点点挑到女儿的粥碗里,自己啧了啧筷头上沾着的一点鲜味,挟一块老海碗里的腌萝卜,就着粥吃起来。

金铃把一大块蛋白挟回到母亲碗里,盯着母亲的脸说:“妈,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看见母亲多皱的脸上那种虔诚而又迷惘的神情,对她又可怜又生气,本想还说句:“你自己受了苦还不够,还想把女儿也往火坑里推?!”可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说出口,一股怨愤之气堵塞在胸口,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碗里的粥面上那雪白和微黄的美味佳肴,一口也吃不下。愣了一会神,她气呼呼地一推粥碗,只觉得鼻子发酸,泪珠簌簌地滚落下来。

熄了灯的小屋子,深沉地没入黑暗之中,连同窗外秋虫的低吟,连同女儿梦中抽泣着的呼吸声。

是睁眼还是闭目,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是夜带来悲哀的往事,还是往事的悲哀笼罩着夜?

一切似乎都没有区别。

“妈,……你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女儿气呼呼的声音,令人生气地萦绕在她的耳边,怎么也摆不脱。

金铃娘半靠在床上,怕冷似的拢了拢袖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被窝里冒出来,从脚跟一直渗到她的心里。

记忆如雪山,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轻微触动而塌陷了,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恍若回到了五、六岁的光景,冬天的夜晚和两个小弟弟蜷缩在破被套里,纺车嗡嗡地响,妈妈哼着小调:“瞌睡金,瞌睡银,

瞌睡来得不饶人,

巴着老婆婆早点死,

一觉睡到大天明。”“妈妈,您唱些什么?”她好奇地问。

妈妈向她望了一眼,又唱道:“瞌睡金,瞌睡银,

瞌睡来得不饶人,

巴着老婆婆活千岁,

把我小媳妇带成人。”“妈妈,您怎么唱得不一样了?”她又问。

“前一首是唱给自己听的,后一首是唱给婆婆听的。”妈妈说。

“婆婆?什么婆婆?”

“婆婆就是……唔,最坏的人。”妈妈回答。

可是过了不久,她也有了婆婆,那是一个刀条脸的凶女人;还有了一个公公,一个一钱如命的老头子;甚至还有了个塌鼻子拖鼻涕的小丈夫。那一年她才九岁。

她当了童养媳!

“养条狗能看门,喂个猫会捉老鼠,养只猪猡杀肉卖,养你个死货色有啥用!一天三顿白吃饭!”

在寂静的夜里,婆婆恶狠狠的声音,象锯条拉着金属板,叫人浑身发毛,直起鸡皮疙瘩。听着这骂声,瞌睡顿时全消了,棉纱、纺纱车、锭子……一切又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她把一只冻僵的小手伸向车头,另一只手勉强扶住车把摇起来这纺车是老公公特地为她改制过的,把车头与车把间的距离缩短了,使这个九岁的小姑娘能够得着。在干完了一天繁重的劳动和家务之后,他们还叫她熬夜纺纱。

没有罩子的油灯跳着,飘出了一条长长的黑色带子,把她瘦弱的小身影,古怪地拉长了印在地上。

“人为什么有影子呢?”她奇怪地想,用力摇着车把,“做一个影子多么好呀,不吃饭,不睡觉,也不用干活,从来不会感到瞌睡……”

“嗡嗡嗡”纺车又唱出苦涩单调的歌;门外的缺月慢慢升起来,带着惨白的雪光,挂在一棵苦楝树的秃枝上。她想起了妈妈和她哼哼着的歌:“瞌睡金,瞌睡银,瞌睡来得不饶人……”

渐渐地,眼皮又开始发粘,纺车在她面前变得遥远了,那圆的轮、长的柄都模糊起来,棉纱象云一样纠缠着她。瞌睡,在劳累与惊恐的挤压下,山似的扑向这个小姑娘。她那细细的脖颈几乎支撑不住这样一个小小的脑袋,只好让它无力地歪到了车头上。“啪”的一声,锭子断了,单调的嗡嗡声停歇下来。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电的作用,已经呼呼入睡的老公公,猛地掀开被子,趿拉着鞋皮,直奔堂屋,见锭子断了,心疼得直咧嘴,一把抓起这个断了的锭子,没头没脑地对着小姑娘戳去。

红殷殷的血从小姑娘的脸上、手上淌下来,痛得钻心;她哭哑了嗓子,可老公公还不觉得解气,仍一个劲儿地乱戳。情急生智,她对着老公公的手腕咬了一口。

老公公没料到这一着,手一松,她弯腰逃了出去。

冬天的田野,一片光溜溜的,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她一眼瞅见隔壁人家的门虚掩着,就不顾一切推门闯了进去。

正好屋里空空的没有人,她又一头钻进了床底下。

床底下很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虽然外面公婆的恶骂一阵阵传来,灰尘呛着鼻子,她却觉得很安全,最后竟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主人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你为什么钻到这里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问她。她吓坏了,连头也不敢抬,就扑通一声跪下:“求求你,求求……不要送我回去。”

那人没有再说话,把她轻轻地抱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然后走了出去。

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柔软的被子,这样舒适的床啊!被子散发着热烘烘的暖气,一直暖到她的心里。她竭力睁大眼睛,想感受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温暖,但是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再醒来时,主人进来了,端着一碗粥放在床边箱子上。

她这才大胆地仰面望着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黑脸膛上一双眼睛闪着善良的笑意,厚嘴唇却紧紧闭着,唇上还有短短的黑黑的茸毛。

“爷叔!”她感激地亲热地喊了一声。

“爷叔”却调过头去,偷偷地笑了。原来,他还不到二十岁,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爷叔”。

不过“爷叔”很高兴得到这样的称呼,他笑眯眯地指着箱盖上的那碗粥说:“快趁热吃,吃完了回去。我已经跟你公公说好,保证今天不打你了。”

这碗粥又稠又热,她在家从来没吃过这样稠的热粥。她吃得满头是汗,上腭烫掉了一层皮。

“爷叔”真是好人,以后,她挨了打,常常逃到爷叔家里去。有一次,爷叔还救了她的命。

那年刚刚入冬,就过早地下了一场大雪。西北风呼啸着,直钻进她破袄的衣领和袖口。一双赤足踏着积雪,踉踉跄跄地跑着,血从裂开的口子里渗出。

从天不亮她被公公揪着耳朵从牛棚里拖起到现在,没有停过脚,坡地里、河滩上、竹林子后头,全部走过了。她象发了疯一样扒开积雪,挖掘埋在深土里的野草根,但是挖来挖去,所挖到的只是一点点草茎,还不够盖住筐底。她不敢回家去,每天割不满一筐猪草,不但公公不给饭吃,还要挨婆婆一顿鞋底板。

她跑啊跑,忘了寒冷,也忘了饥饿。

“天为什么要下雪呢?”她呵着冻僵的手指气恼地想,“要是不下雪,到处都长满了绿颜色的野草,该有多好。不,要是下猪草呢……”

猪草,猪草……她真的感到眼前一阵阵发绿,不由得心里暗暗欢喜起来。为了捕捉那些绿意,她站定下来,努力睁大眼睛,向四处寻找。

然而绿意消失了,所有的村庄、田野、道路,都变成了一种颜色,一个样子,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她完全忘记了来时的道路。

雪花悠闲地飘舞,在她的身前身后织着美丽的图案。她慌了,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该往哪里去,眼泪滚下来,和飘到脸上的雪花融成冰冷的水。

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忽然,奇迹出现了:她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洁白的雪地的边缘,有一大片深绿色的草地,真是奇迹啊白雪中的绿洲。她高兴极了,顿时忘了饥饿,忘了寒冷,也忘了恐惧和悲伤,不顾一切地朝那个地方奔去。

多么丰茂的一片草地哟,她认识麦坨坨、鹅豆豆、野红花、兆郎棋、蒲公英、铜钱草等等许多种野草,却从来没见过这种草不,那简直不是草而是一派小森林。它们密挤挤争先恐后地向上长着,伸出椭圆形的小叶子;雪花落在上面,轻轻地消溶了,绿色叶瓣下面微微发红的茎杆,互相纵横交错,嫩生生的显得益发精神。

她一步一步地朝这可爱的草地走去,瘦弱的小身躯在瑟瑟发抖,心里却流出欢乐的音乐,好象一个同年龄的孩子来到儿童乐园。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忽然,她被一双强壮有力的手抓住了,扭过头来,她看见一张黑黑的熟悉的脸。

“爷叔。”她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想笑,却因寒冷而只是颤抖了一下。

“小丫头,你不要命啦!”爷叔大声喝道。

“爷叔,”她一手指着脚底下。“多好的猪草呀!”

“傻丫头!”爷叔说,“这草是长在水里的,你再过去一步,小命就没啦。”

“长在水里的?”她奇怪地眨着眼,仔细分辨,这才发现,在草地和对过的雪岸间,有一条亮亮的流动的带子,那大概是水。

“我要割猪草。”她细细的嗓音又带上了哭腔,执拗地说。

“好,你站着别动。”爷叔说罢,匆匆地跑开去;不一会扛来了一把钉耙,三下两下,就给小姑娘扒满了一筐猪草。小姑娘喜出望外地往自己背上背,却摇摇晃晃,连站也站不稳。

“唉,作孽啊!”爷叔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拿出两块南瓜饼给小姑娘吃了,抓起小姑娘的草筐轻轻一掂,象玩具似的拿在自己手里。

小姑娘几乎没有嚼就把两块饼吞进肚里。这时爷叔告诉她,这里离他们的村庄有十几里路呢。

她一听傻了,眼巴巴地望着爷叔,爷叔掂着她的草筐:“我带你回家吧!”

两块南瓜饼使小姑娘身上有了热量,脚底也添了力气;这满满的一筐猪草,又减少了她对于回家的恐惧,所以,一路上她竟然活泼起来,话也多了。

“爷叔,这长在水里的,是什么草啊?”她仰面望着他,好奇地问。

“这叫水游茎。”爷叔说。

“水游茎?”她仍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呢?”

“听说早几年,日本人打到这里,老百姓把粮食、柴草都藏起来了。这儿又是水乡,没有专门长草的牧场,日本人的战马饿得嘶嘶叫,没有草料喂。后来就从他们本国带来很多草籽,撒在河浜里,没有几个月水里就长满了这种草,他们就用这种草来喂马。”爷叔耐心地解释。

小姑娘觉得很有趣,她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头,望着那一片皎洁的银色的田野,向往地说:“要是日本人也打到我们住的村子,把所有的河浜都撒上这种草籽,该有多好啊!”

“……”爷叔无法回答这样年幼无知的小姑娘的天真的问话,他们沉默了。

…………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