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点头。
“你这是私伤,”他皱了皱眉头,“私伤我们是不管的,懂吗?”
“什么私伤、公伤!”我哇哇大叫起来,“医生说是饥饿劳累引起的,懂吗?饥饿、劳累!如果我不去云南,我会累成这个样子?我的腿会瘫?当初你们敲锣打鼓动员我去,现在,为什么又不管了?为什么?”
大概他对这类喊叫已经司空见惯了,此刻只是静静地听着,用一种女性化的姿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微微扬起了脖子,显得宽容而有涵养。直到我喊完了,他才不慌不忙地说:“你提出的要求,我可以向主任汇报,等研究以后答复你。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我不回去!”我想起了老山东的话,“我没有钱,没有粮票,回去就得饿死。”
“这个嘛,”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这是两条淡得几乎什么也看不出的眉,却偏喜欢不停地耸动以示其存在,“发粮票并不是‘乡办’的事,你可以去找粮管所。”
“那么户口呢?”我问,“难道粮管所会把粮票发给一个没有户口的人?”
“这么说,你的户口还没报上?你的关系还在云南?”他严肃起来,“你应该回去,是的,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你的问题应该由他们当地解决。”
说罢,他站起来,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后开始整理桌子。
我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望着他把积木一块块装进手提包,把两本小画册的封面捋平,细心地叠好。我不能开口,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出声就会号啕大哭。我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浪费我的眼泪。
过了好一会,确信危险已经过去时,我仰起脑袋,把湿漉漉的一头乱发甩到后面,懒懒地说:“我愿意去你要我去的任何地方,只要有饭吃。”
这时,我的身子整个地靠在门上,两条腿也伸展开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似乎觉出了不妙。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活。”没什么地方可看的,我只好又去看那幅画,画上是一个女孩,意气风发,后面是广阔天地。这是一幅上山下乡的宣传画。
“谁不让你活啦?”他嘟嘟囔囔,简直像个受了委屈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说,“反正,我现在没法活。”
“阿姨,为什么你没法活?你的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在谁也不曾注意的时候,那个小女孩悄悄走到了我跟前。
又一阵酸楚的浪头涌来,在喉头滚动着。就在这时,清脆的铃声响彻了整个大楼,楼道里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和关门声。这家伙站起来,把人造革提包拎在手里:“珊珊,过来,跟爸爸下班了。”
可是,我就坐在门口,使他无法关门。
他从容不迫地掂了掂手里的钥匙:“对不起,请让开,我要锁门了。”
我感到可笑:难道我会让开?
“你先回去好不好?你的问题我们会研究。”他显然是急于要离开。
“研究、研究……我像畜生一样用手爬了来,就是为了听你这句话?”我恶狠狠地瞪着那幅画。
“你怎么这样胡搅蛮缠?”他也有点激动了,甩着钥匙,来回走动,“不是跟你讲过了,医疗问题,我个人不能做主,必须向领导汇报。还有什么?户口?你户口在那边,这里怎么能替你报?”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我扔出一只牛皮纸袋子,“那边已经迁出了,在口袋里装着,只要这里报上就行。”
他接过袋子:“这个,这个嘛……得由我们主任决定。好了,我们尽快给你解决,过一个星期,你再来。”
我抚着毫无知觉的双腿想:“如何度过这一星期呢?”
“爸爸,我饿了。”
“珊珊乖,爸爸给你买巧克力。”
我糊里糊涂地把身子让开了一点。
他“咔嚓”锁上门。
在锁门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小拇指留着还有一寸长的令人作呕的指甲。他用那只养着长指甲的手,牵住女孩的胖乎乎的小手。那女孩的指甲染着点点猩红,像碎花瓣。
现在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无法马上爬回去,只好坐在这空荡荡的走廊里,眼睁睁望着这父女二人离去。
那父亲走得很快,但脚步细碎,同时像女人那样扭动着屁股。女孩蹦蹦跳跳才能跟得上。于是,他干脆一把抱起了她。
他们一齐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暮色袭来,大楼变成了一座真正的、黑暗而空洞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