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我的丈夫举行结婚仪式之前,我们一起回老家去了一次。
我又来到了这个小镇,我出生的那间小屋。当年,我的未婚夫就是从这里把我救出来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确切地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没有眼前这个风头十足的健美冠军。照一般的说法,他是我的大恩人。
在床上,在柔软的毛毯下面,他常常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如果人生有什么终极目标的话,那么,我的终极目标就是你。”
应该说我高兴地讲了实话,与白天相比,他在夜间是脱胎换骨了。他不再虚伪不再满口大道理,他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贴紧着我。可我仍觉得他说了谎。他说谎并不自知,只有我知道。
一个人的终极目标,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能是他自己。他爱我欣赏我为我付出了一切,他的付出和他所得到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快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幸福,是成正比的。
这样一想,那种感恩的情绪便淡薄了许多。
一旦抽去了感恩情绪,婚姻便像灾难一样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原先的裂痕扩大加深,望之如同深渊。为了弥补这一切,我拉他回到旧宅,重温旧梦。
在长久的阴雨之后,太阳出来了。这雨后的第一道光芒,忽明忽暗,以一种奇异的兴奋,戏弄着这个大千世界上呼救等待它的万物。
旧宅已不复存在,所有沿河的房屋,那些组成小巷的平房,都在拆迁。以后沿着被污染的河流建筑起来的,将是具有现代卫生设备的粉墙黑瓦的水乡传统式楼房。
从前的小院现在已是一片瓦砾,但在院中的一角,倒塌的葡萄架和野草丛中,我看见了当年妈妈种的蒿竹。它低垂着枝梢,深藏在阴影里。因为冷,因为照不见阳光,因为失去照料和外力的摧残而显得细弱,可竟然还活着。在卑下的弯曲中显出一种强悍的意味。
我望着它,试图要想起点什么,可一时什么也想不出。只是觉得奇怪:对于某些生命来说,活着本身是一场灾难和痛苦,可是它们依然竭尽生命的潜能,以适应种种不测,一代一代痛苦地繁衍下去。
也许,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也是这样。自从我确信自己没有麻风病以后,我就决定活着面对这个世界,活着把我欠自己的债讨回来。
然而,人要活必须吃饭,而吃饭,又得有钱和粮票,还要有足够的力气把米从粮店买回家来——对一个无权无势、穷困无助的人来说就是这样。
我的户口还在龚献他们给我带回来的那只牛皮纸口袋里,没有报上,所以,自然不会有谁发给我粮票。至于钱,龚献临走时在窗台上给我留了一些,可我全部用来交了住院费还不够。
病因始终查不清,只说是饥饿、劳累和高度的神经紧张所致,需要休息、需要营养、需要治疗。可是,因为没有钱,医院不许我住了,而待在家里,很明显,只有饿死。
又是秋天的景象了。秋天是我一生中最讨厌的季节。因为即便朔风遍地、田野一片枯竭的时候,我们面对严冬的考验,依然会感觉到春天的希望;而秋天则不同了,和风吹拂,秋色宜人,在金黄宁静的外表下面,是冬天光秃秃的灰色翅膀。我们在虚假的繁荣和欢愉中度日,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来自冥冥中任谁也无法抗拒的威胁。
贯穿整个小镇的河流,正源源不断地运来秋令的硕果:菱角、藕、荸荠和莳菇。店铺里,鸭梨、苹果、蜜橘也上市了。在浸透了露水的湿漉漉的田野上,处处洋溢着新谷归仓时节的快乐。
街头巷尾,开始出现背着粮袋的农民,他们会在人家门前停下,打开袋子,展示装在里面的雪一样洁白的清香扑鼻的新米,向住家的居民调换用粮票和购粮卡从店里买来的又黄又细的陈籼米。并非他们的肠胃发贱,只是想借此多换一点儿,把肚里空虚的部位填满。
对于这样的人我很羡慕。
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去换吃的,即使有,我也拿不动。我连自己走出家门,都很艰难。
可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
我想了又想,把一张破板凳用钉子钉牢了,然后扶着它,一点点挪动脚步。
在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下,手臂擦伤了,不过还好,总算是出来了,只要出来就有希望。
小巷显得无比漫长,可是,既然能走一步,我就能走十步、百步,我可以走到底,走出这条巷子。
隔壁老奶奶叫住了我:“姑娘,你疯了,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没看见外面正在下雨吗?”
确实在下雨。那种秋天特有的牛毛细雨,给失意文人带来无限愁绪和诗情。可我没那么好的闲情逸致,因为我不知道等雨停了以后,是不是还有力气爬出去。
老奶奶又说:“进来歇歇,我烧饭给你吃。”
我说:“谢谢阿奶,您给我吃了这顿,可下顿呢?再下顿呢?”
“说的也是,”老阿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你舅舅怎么不来看看你呢?你病了这么长时间,他还不知道?”
“他忙……”我含含糊糊地说,心里实在不愿提起这个人。
“还能忙到哪里去,连亲戚情分都不讲了!”老阿奶不以为然地说,“我那孙女婿跟你舅舅在一个大学里,他们干些什么我晓得,整天看看报纸,吃吃开水。哎,什么时候我那孙女婿来看我,我叫他带个信给你舅舅好吗?”
“不不。”我忙阻拦。这辈子我是不愿再见到那副嘴脸了。
“为什么?”老阿奶很奇怪,“怎么说他也是你亲舅舅呀。你这孩子可真犟。”
我鼻子一酸,差点要把抢首饰的事讲出来了,可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我说:“阿奶,我是响应号召去云南的,现在脚瘫了,并不是我的过错。县乡办不能不管我。”
我重新搬起板凳往前挪,地上滑,几乎是一寸寸地前进。待走出巷子,两条腿已是泥糊糊的了。
脊梁上冒出一阵阵虚汗,而细雨,又把外面的衣服打湿了。汗雨混杂的脏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凌乱的头发结成了饼。这一切我都无法顾及,只有在那脏水渍痛了眼睛和披散的乱发挡住视线时,我才伸手去抹一抹或捋一捋。到后来,连这也顾不上了,因为我觉得挪动两条腿变得越来越艰难,稍一不慎,就会跌倒在地,滚得一身泥水,而再次爬起来时,几乎是一场搏斗。
然而长长的老街几乎还望不到头。我把头垂在板凳上喘息的时候,觉得那铺在街路上的一块块卵石就像数不尽的山峰一样向前延伸着。
无论过往的行人还是两旁店铺里的营业员,都像看一个怪物似地看我。小学生跟着我,朝我扔石子,吐口水。我想反抗,可是我无法直起我的腰,甚至连抬起眼睛,用目光跟他们对峙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
前面是一家大饼摊。烘大饼的老师傅腆着大肚子,两只手飞快地把一个个沾满了芝麻和葱花的大饼贴进炉膛;在炉子旁边,支着一口巨大的油锅,琥珀样的油在锅里冒着泡,吱吱发响。一个瘦长的年轻人正用筷子翻动一根根炸成金黄色的油条。
我竭力不朝那边看,可那诱人的香气还是一个劲地朝我鼻孔里钻。我记起小时候,妈妈用卖血的钱到这儿来给我买大饼油条。有妈妈在,活着便有依靠,再大的苦难,也有妈妈瘦弱的胸膛去抵挡。
现在,一切都要由我自己来对付了。该死的肚子,咕咕叫得震天响,我真担心会被那个烘大饼的老师傅听见,想快点过去,偏偏,腿不争气,一着急,又跌倒了。
那烘饼的老师傅“哎哟”叫了一声,丢下手中的大饼,过来搀扶我:“啧啧,小姑娘,真作孽啊!”
我想说声“谢谢”,可是,一阵头昏眼花,使我只顾靠在板凳上喘气,连话也讲不出了。
“在这里坐一会,避避雨。”他一边说一边把弄脏了的手在油腻腻的工作服上蹭了蹭,继续烘他的大饼。
我也只能如此了,就真的在门口坐了下来,打算休息一下,缓口气再走。
有人围上来看我。还有人朝我扔来一枚二分的硬币,我犹豫了一下,没去捡。那硬币绕着我的脚滚了一圈,最后落在炉子边上。
大饼师傅看看我,又看看那枚硬币,从炉子里掏出一只大饼给我:“姑娘,给,热的,暖暖身子。”
“伯伯,我不……不吃。”我非常艰难地把满口的苦水咽下去。
他笑了。嘴里喷出一股热烘烘的大蒜味:“不要担心,我老山东请客。”
“好你个老山东,你请客?怕是慷公家之慨吧!”旁边那个瘦子,一根根夹着油条,揶揄地说。
“慷公家之慨又怎么样?”那老山东把眼睛瞪得铜铃大,“告诉你,我就是不掏钱,有钱我也不掏——如今谁不慷公家之慨?那些宾馆、宴会厅、招待所里,天天几十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有几个自己掏腰包了?吃了,喝了,干吗好事……”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瘦子操着一口软软的本地话,打断了他。“老山东你讲话当心点,不要以为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就癞子头上撑洋伞——无法无天!你这种话要是让上面知道了,就是反动言论。”
“反动?”那老山东鼻子里哼了一声,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继续顺他的思路滔滔不绝:“依我看,如今人人都是贼。大贼,偷国家,所以能当人上人。小贼嘛,偷集体,也人模狗样,活得滋润。俺们最没本事的,只好捡剩捞,填肚子。”
这番话听得我瞠目结舌,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大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见他转过脸,向我瞪了一眼:“吃!姑娘,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肚里没食。”
我低头咬了一口饼,热泪扑簌簌滚出来。
“谢谢,谢……”我用一只手遮在眉毛上,挡住了眼泪。
他摇摇头,叹口气:“吃吧吃吧,别不好意思,不够我这里还有。”
“可是我……我一分钱,一两粮票也没有。”我不得不说了实话。
“嗐,你这姑娘也真是,不是说过不要钱了吗?”他“啪啪”地甩着面团,一个一个揪开来,“再说一只大饼能值什么,五分钱罢了。人家开一桌,三百五百一千块,你一年也吃不完。”
“可是这……”我总觉得有点不好,太不好意思了,简直——不,根本就是,讨饭。
“小姑娘,俺认得你。”他真的又扔过来一只饼,“你下乡那时,从俺这铺子跟前过,梳两把刷子,活蹦乱跳的,好比一枝花。可如今,唉……闹成这样子,还不是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么?现在,吃国家一只饼,又有啥了不起!吃!吃饱了找他们去。”他用手朝县委方向一指。
“伯伯!”我把手掌从额前移开,紧紧捧住了大饼。大饼很香很松软,只是在被我的泪水浸湿的地方有一点点苦涩。我大口咬着,肠胃开始充实,血脉渐渐热起来,于是,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个侠义心肠的山东老汉。
正好这时有个农民来买大饼,骑一辆空黄鱼车。老山东递过大饼,就说:“这位兄弟,劳驾帮个忙,把这小姑娘送到县委去。”
于是我就坐上了黄鱼车,漫长的道路,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县委大门洞开,足以供三辆轿车并驾齐驱。踏黄鱼车的农民兄弟不知深浅,面对如此广阔的空间,就闷头往里踏去。
“站住!”
一声吆喝如惊雷炸顶,车刹住了,骑车的和坐车的,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一个满面红光的秃顶老头,气势汹汹跑过来:“哪里的?证件!”
自然,我们都没有证件。
这个,其实是不用问的,我们的身份和地位,全部明白无误地写在额上,比挂着牌子还一目了然。
“为什么把一个瘫子弄到这里来?咹?”秃老头厉声责问:“谁让你来的?咹?”
老实的农民兄弟大概从来未见过这阵势,吓得脸也变了色,话也说不囫囵了,匆匆忙忙地丢下我,逃之夭夭。
我咬紧牙关,只作听不见,同时搬动着手中的小板凳,拖着两条腿,坚韧不拔地、全力以赴地一寸寸向前挺进。
这是位经验丰富的老门卫,见我这副样子,也许是怕将麻烦沾到自己身上,在吼了几声后,倒是悻悻然退了回去。
从门口到办公大楼大约有一百米左右路程,是一条长长的装有玻璃橱窗的宣传廊,再过去是报栏。楼前的空地上有几株塔形的雪松。见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就喊:“同志……”
也许我的声音太轻,那人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匆匆过去了。
虽说讨了个没趣,可我并不灰心。我明白,从现在起,绝不会有一帆风顺的好事情等着我。
又来了一个,是女的,剪短发,白净细嫩,风度优雅,大概心肠不坏。我赶紧提高嗓门:“阿姨,请你跟‘乡办’说一声,请他们下来一个人,我有事找他们。”
我说得很快很急,她显然是听清了,因为她向我投来微微惊讶的一瞥。可是,也仅仅这一瞥,而后,便扬起端庄的脸蛋,目不斜视地走进大楼,橐橐的皮鞋声随即响起,不一会又消失了。
许多人从我身边过去了。没有一个理睬我。
训斥声是有的:“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这里是机关,不要影响领导办公!”
我真想问问,是谁在办公?为谁办公?可是一听见那粗暴的、像金属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呵斥声,我的胸口就堵住了,眼泪哽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又下雨了,先是稀疏的几滴,接着急促密集起来,并且伴随着哗哗的响声。大楼跟前的雪松在雨中傲然屹立,显得青葱而潇洒。
只一分钟,那雨,就把我从头到脚浇透了。我哆嗦着,浑身冰冷,惟一感到热乎的,是老山东给我的两只大饼。它们仿佛不在我的胃里,已变成了血,在周身的血管里激荡着,使我顶住了这倾盆大雨的浇灌,并且激发出一种奇特的力量。我仰起脑袋,面对这大雨滂沱中一派混沌的天地,声嘶力竭地喊:“‘乡办’的同志,你们下来——喂,你们下来!”
我喊了又喊,直至嗓子发哑。可是,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早在风雨欲来之前他们就关好了窗。
“爸爸,下面有个神经病!”二楼上有扇窗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哎哟,我的宝贝,你会着凉的。”随着清脆的“啪”一声,这惟一的一条缝也关严了。
我闭上嘴,茫然望着这幢灰色的楼房,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之中。
我不再喊了,决定自己进去。
我推开板凳,用两只手代替脚,攀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爬,粗糙的水泥楼梯,不一会就把我的手掌和肘部磨破了,红殷殷的血从沾满灰土的皮肤上渗出来,并不很痛,只觉得感觉正一点点从我的身上离去。我好像变成了一条狗,一条两眼充血、一心想咬人的疯狗。
不过事实上,我连狗也不如。狗急了会跳墙,可我只能这么爬、爬……摔倒了,滚下去,挣扎起来,再爬……
终于到了二楼。长长的一条走廊里,有许多办公室。我搞不清“乡办”在哪一间,为了使自己能够体面一些出现在人前,我想靠着墙站起来。我伸出手攀住墙壁,咬紧牙关拼命使劲,指甲把墙壁上的石灰都抠出来了,可身子还是纹丝不动,像个泥菩萨似的坐在地上。
显然我的病情是加重了,记得从医院出来时,依靠支撑我是能够站起来的。
心里一阵发凉,不顾一切往前爬去,推撞着每一扇门。
“‘乡办’在那边,那边——”这一回,倒有人指点了。
“爸爸——”
当我出现在“乡办”门口的时候,一个花蝴蝶样的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尖叫,桌上的一堆积木,哗啦倒下了。
从那女孩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张大的小嘴和满脸吃惊的表情里,我完全想象得到我是一副什么模样。
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人,从积木后面探出脑袋,从上往下俯视着我。一张方正但没有一点棱角的光洁的脸,显出跟那小姑娘酷似的神态。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问:“你找谁?”
说话的时候,他把小女孩往身边拉了拉,同时伸出手,将窗子打开了半扇。
也许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我已感到,他克制不住对我的厌恶了。
确实,他是干净的。除了牙有点黄以外,他那微凸的眉眼,扁平的鼻子,女人一样薄削的嘴唇和梳得妥帖的头发,还有身上那件合体的编织精巧的毛衣,全都清清爽爽,一尘不染。
不过,我想我宁肯嗅卖大饼老山东的大蒜味,宁肯跟守门的老秃头对打,也不愿让这男人碰我一个指头。这种雌化了的动物,是中国男人的耻辱。他们胸膛里装的,不是人心也不是狼心,而是狡黠畏怯的兔子的心。
我扭过脸,望着墙上的一幅宣传画说:“找‘乡办’主任。”
我料他也不是什么主任。
果然,他低下头去修指甲:“主任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好吧,”我吸了口气,“你都看见了,我的腿坏了,要治疗……”
“怎么坏的?”他握着指甲刀,似乎要显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可是那语气、那散漫的眼神,都是无可救药的冷漠。
“我不知道。反正,有一天,我突然站不起来了,就这样。”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在家里发现的?”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