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5:08

朦胧的黄昏,田野和村庄都浸到紫色的雾气里去了。晚风扯着合欢树上的绒花,一簇簇地往下飘。该死的麻雀,也不知道归巢,还一个劲地骚扰着金铃家屋前的那一小块黄熟的稻田。

金铃娘心疼得坐不住,举起长竹竿,跑出来“喔哧喔哧”地来回赶着。哪知麻雀也欺她年老昏花,这里赶跑了,那边又飞落下来,气得她抱着竹竿“呼呼”直喘,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要扎一个稻草人。针线包袱里还有一点红布头,等一会儿去寻出来,绑在稻草人的头上。

“啊哟,金铃娘,夜饭烧好了没有?”一个尖脆的嗓门,把金铃娘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见是俞嫂。俞嫂满面春风,一只黑色的发夹,把一头齐耳的短发拢到了脑后,显得干净利落,精神焕发。

金铃娘叹口气:“米还没淘哩!谁象你那么清闲呀,当家人样样帮你做。”

说着,只见几只麻雀又悄悄地落下来了,她忍不住又挥起竹竿,“喔哧喔哧”地喊叫起来。俞嫂一把拖住她的胳膊:“麻雀能吃掉几粒谷,别小家子气了,快回家去,我有好事要跟你说。”

金铃娘被拖得趔趔趄趄,一路走还一路回头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该死的麻雀,自留地上的一点点稻都给糟踏光了……唉,家里没个男人,种这二分地不容易啊!该死的麻雀!哎哟,慢点慢点,俞嫂你要把我老太婆拖得跌死呀!”俞嫂毫不理会她的唠叨,只顾快步往前走。她心里有数该怎么对付这个好心肠的、爱啰嗦但没有主见的金铃娘。

走进金铃家的灶披间,俞嫂首先挑了一只最干净的靠背竹椅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说:“老婶娘,还不快泡杯糖茶招待招待我。”

“你是稀客,那当然,当然!”老实的金铃娘连连点头,真的从放在灶上的那只珍贵的糖瓶里,挖出两匙不黄不白的白糖,放在搪瓷缸里,用开水冲了,恭恭敬敬地递到俞嫂手里。

俞嫂大模大样的接过杯子,慢慢吹着气,呷了一小口,然后抬起头来,一双曾经风魔过多少男人的“花花眼”眨着,闪出狡黠、神秘的光彩:“今天呀,我也不白喝你的糖水,我是向你来道喜的。”

“道喜?”金铃娘不解地向俞嫂望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俞嫂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蓝色的卡两用衫,一条深灰色的三合一裤子,面颊上两朵桃花穿心开,眉梢抖动,似嗔似喜,半真半假,她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俞嫂呀,今天一个下午没见着你,是哪家的喜酒把你灌醉了,跑到这里来跟我老太婆寻开心!”

“酒倒是喝过,可不是喜酒。”俞嫂满不在乎地承认,“可是嘛,过段辰光我是要来跟你讨杯喜酒喝的,只怕到时候你眼睛翻上,不理我了。”

“嗳呀呀,看你说的!只要有那一天咱金铃寻到个称心女婿,还能不请你俞嫂!”金铃娘笑眯眯地答道。因为要陪俞嫂说闲话,顾不上到河边去淘米,从缸里舀了勺清水,慢慢往盛米的筲箕里淋着。

俞嫂端坐着,慢条斯理地吹着杯里的热气,似乎专心一意地在品尝糖水的甜味。金铃娘洗净了米,拍进铁锅里,从灶边拎过一把草,划根火柴点着,塞进灶洞。

不料柴禾有点潮,一根火柴没点着,反而回出了一股浓烟,熏得金铃娘睁不开眼来。这一熏,好象也把她刚才的好心情熏跑了,一面寻废纸引火,一面长长叹了口气:“唉,我家这个傻丫头呀,都二十二了,还什么都不懂,每天出来进去只晓得笑笑,唱唱,一点心事都不耽,我二十二岁的时候,都……”

金铃娘说着,也不知是烟熏还是辛酸,竟抹起眼泪来。俞嫂一见,生怕她又把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扯个没完没了,赶紧截住话头说:“金铃娘啊,现在不比过去了。你家金铃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找个好女婿,你老太婆还不是尽享福了。”

“可天晓得能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哟!”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

“你?”

“嘻嘻,我今天就是来给你家金铃提亲的。”

“真噎人,怎么不早说?”

“早说?早说怕你欢喜晕了。”

“真有喜事?怪道呢,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一只大蜘蛛从灶屋的梁头挂下来。俗话说这是早挂喜,我猜要有什么喜事,一天就没敢动一动。瞧,蛛网还挂在那儿呢,幸亏没扫掉,幸亏……”

“老太太真啰嗦!”俞嫂不耐烦地笑着怪她,“你还听不听我说啊?”

“听,听!”金铃娘兴冲冲地,索性丢了柴禾,连锅也不烧了。

“好吧,你听着!”俞嫂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今天我要给你提的这桩亲事,是现在我们杨家大队书记的小儿子,浦永福!”

俞嫂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瞟金铃娘,但是金铃娘听了她这句话后却脸上木木的,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她预期的那种喜出望外的反应。

沉默了片刻,金铃娘才失望地道:“大队书记家?俞嫂呀,你可真会开玩笑,我们这么穷,怎么能高攀得上呢?”

“戆老太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龙湾风水好了!”俞嫂站起来,凑着金铃娘大声嚷,“告诉你,是人家阿福看中了金铃,喜欢她!”

“喜欢?”金铃娘不信地摇摇头,“人家小伙子多时髦,我们金铃怎么配得上,就是到了他们家里也不懂规矩呀!”

俞嫂嘲讽地一笑:“嗨嗨,真是老太婆见识!配不上?真傻!告诉你,人家是不管这一套的,只要有条件,什么都能适应。你没看过电影,垃圾桶里拾来的小姑娘还能当千金小姐哩;交上好运,就会象个样子。我就不信,我要是嫁个当官的,就当不好官太太。再说你家金铃这么乖巧,这样漂亮,会不讨人喜欢吗?”

“可总不是门当户对呀!”金铃娘说。

“老脑筋!”俞嫂说,“什么门当户对的?俗话说,戴了‘轭头’“轭头”,牛拉车时套在它肩上的用具。就象牯牛。不管穷和富,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媳妇。门第观念,是封建思想,现在要批判哩!”

金铃娘还是愣愣的。俞嫂没想到提这门亲事这样犯难,不由得放下茶杯,施展起她的全副本事来。

“金铃娘呀,”俞嫂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胳膊说:“现在嫁女儿,首先要看有没有房子,对吗?”

“这倒是,”金铃娘点点头,她想到自己给儿子娶媳妇,就是吃了没有房子的亏,要不是儿子在外面有工作,那媳妇是怎么也不肯嫁过来的。

“要是没有房子,嫁过去以后夫妻俩为了盖房得操劳一辈子,背一世债,对不对?”俞嫂又问。

“这也是。”金铃娘叹口气想到自己的媳妇,人虽然嫁过来了,却一心想着存钱翻造楼房,硬是吵着分了家,逢年过节,儿子偷偷塞给自己几块钱,被她知道了还要大吵大闹。

“大队书记家里,三上三下楼房,房间里崭新的全套家具,沙发、大橱、棕绷床、写字台……哎呀呀,这就不用我说了,还有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真是应有尽有。一个独养儿子,他就是要爿天,老头子也会拆块给他。金铃嫁过去,真是马上可以受用不尽了!”俞嫂说得眉飞色舞,金铃娘听得痴痴迷迷。说实在的,她也并非执意不要这门亲事,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太突然了,以至她难以让自己的脑筋一下子去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好运气。所以她还是摇摇头。哆哆嗦嗦地说:“不行哪,我们家的人穷惯了,太富了要折寿的。”

“老迷信!”俞嫂鄙夷地一扁嘴,“什么折寿啊,要说穷,支部书记家里,以前比谁都穷,还不是靠他爷老子打富农打出了头,捞到官当了,一代代传下来,才有了今天么?唉,说来说去,什么都是假的,有权才是真的。有了权,什么都会有。你看别人家里,造一上一下楼房,起码背十年债;支部书记造三上三下,没有背一分钱债,木料、瓦片、水泥,都会有人送来,连人工也白搭。这你不是不知道,可谁敢说一个‘不’字!冬天有人送煤球,夏天有人送西瓜,逢年过节,知识青年拎去的点心、奶粉、麦乳精,多得发了霉。香烟、老酒从来不花钱,吃也吃不光。猪肉吃腻了,饲养场里的鸡呀鸭呀,塘里的鱼、虾、蟹,不用开口就都有了……人是讲运道的。我看是你们金铃的运道来了。小老鼠要跳进米囤里了!金铃娘啊,你要是回掉这门亲事,可真是白活一世了。”

“谁说不是呢,我苦了一辈子,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儿女。”金铃娘说,也不知是悲是喜,撩起衣襟直揩眼泪。

俞嫂见状,不由得陪着叹了口气:“是啊,我们都是苦命人,苦就苦在过去不知道攀有权有势的亲戚。你想,我当时要是有个后台给我撑腰,怎么也不会被这个死人挑中,挑中了也不会嫁给他,苦哇,老婶娘,没权苦哇,捏在别人手里,踏在别人脚底下,要你扁就扁,要你圆就圆,一点还价也没有。你想想,攀个有权的亲戚多重要!”

“真难为你了,俞嫂!”金铃娘见俞嫂这样贴心为自己着想,实在感动不已,低头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孩子,不是参军了么?”

俞嫂一眼就看穿了金铃娘的心思这个老实的农家妇女,自己吃够了当寡妇的苦头;她怕女婿当兵有危险,将来女儿要吃亏。

俞嫂向金铃娘斜看了一眼,咯咯笑道:“现在当兵,跟过去当兵可不一样啰,一回来就要安排工作。不象我那个死人,那时当兵回来啥都捞不着,只好当个民兵连长训训四类分子。再说阿福当的又是消防兵,不打仗,也没有危险,更不会象我那个死人,回来跷了一只脚。”

对于俞嫂的这番话,金铃娘只有连连点头称“是”的份,但想想,又提出了一个不放心的问题:“可就是……就是那孩子留那样长的头发,穿的衣服裤子也怪里怪气,从没见过,真叫人有点看不惯。”

“这你就不懂了,那种裤子叫喇叭裤,衣服是西装,如今城里都流行这种打扮,这是时髦。我看呀,这青年人头子活络,会赶时势,象他爹爹一样,将来是块当官的料呢。婶娘你上哪里打灯笼去找这样一个好女婿呀!”俞嫂说。

“真难为你说得花好稻好,可是,可是……”金铃娘吭哧了半天,终于下决心说出了她最后的隐忧:“可是他爹的支部书记做不长怎么办?”

俞嫂一听这句话,笑得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糖水都喷了出来:“怎么会不长,亏你问得出!现在打倒‘四人帮’了,讲安定团结,都是gcd领导,颠来倒去,还不是谁有办法谁掌权!真要是支部书记当不成,那更好当不成就升,调到公社去,你亲家母还能上公社大院走走呢。”

金铃娘终于被说得眉开眼笑,灶洞里的柴禾也点着了,火苗“哄”地窜起来,映得她的脸红通通的。俞嫂见大功告成,伸手拢了扰头发,微笑地望着金铃娘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支部书记家做圆,叫金铃过去。”

“托你福了,托你福了。”金铃娘喃喃地说,见俞嫂起身告辞,忙站起来送她。

“老婶娘啊,你吃了一辈子苦,这下总算转运了。等金铃嫁过去,你也可以经常去楼房里住个十天半月,享享清福。”俞嫂边走边说。

“我是生来的穷命”,金铃娘说,“我只要给他们领领小囡,有间灶披间住也满不错了。”

金铃娘说着,脚下一绊,俞嫂赶紧挽住她,弯腰一看,见是刚才那根赶麻雀的竹竿,横在地上。金铃娘连连骂自己老糊涂了,没记性。俞嫂却不以为然地捡起来,轻轻往旁边一撂:“赶啥麻雀呀!攀上了大队书记这门亲呀,麻雀见了你家稻田也会绕道飞的,还用得着你拿着竹竿去穷赶吗?”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