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我,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我。我全感觉到了: 他的吃惊,他的气愤,他的痛苦和鄙夷……
突然,他抬起手,“啪啪”给了我两记耳光。
我很痛,脸上麻辣辣的,但我觉得这是罪有应得。所以我没有用手去捂脸,相反把它扬起了一点:“你打吧,如果这样你觉得好受一点的话。”
“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不仅仅是毁了我,而且是毁掉了我们的信仰和事业!懂吗?毁掉了我们的事业!”他望着我吼叫,可是并没有再举起手来。
“是……是我的错,你打吧,你打吧。”我只会喃喃地重复着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他神情古怪地望了望我,又扬起胳膊看他的手掌,好像在检查是不是他的手受到了玷污一样。这举动像把我的心割开了又往两边撕扯一样,我难受得连祈求挨打的话也说不出了。
天越来越黑,而月亮却迟迟不升起,这是一天中最沉重的时刻。在这没有一丝灯火的亭子里我觉得我们是被隔在两个世界了。但我还是能听见他愤怒的喘息和心跳。'
许久,他低沉地喝问:“你到底为什么要交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脑子一片茫然,说真的,好像什么也不为。可这又怎么能让他相信呢?
像是不甘心,他又追问:“是指导员逼了你吗?”
我摇头。我知道此时他比我更加矛盾、痛苦。他像困兽一样在跟自己斗。他不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可是我告诉他我做了。他想找出理由来解释这一切,或许还想……原谅我。可我不能够。我无法抚慰他、满足他。我只有如实相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交上去,反正……是交上去了。不过我、我不是存心出卖你,也不知道这么做会毁了你……我是真心爱你的。现在,我不求你宽恕,只求你看在你自己和你的事业的份上,快离开这里吧!”
“嗐!”他突然抬腿走出去。
“龚献!”我几乎带着哭腔在他背后大叫一声。
他双眉紧蹙,很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我想也许你身边没、没带多少钱。”我结结巴巴地说,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这是我刚领到的工资,还有粮票,你拿着,路上用。”
他望着我不说话,可也没表示拒绝。我的勇气大了些,又把外面的军装也脱了,把钱装在军装口袋里,一齐递给他:“这件衣服对你也许没什么用,可路过寨子的时候,你可以用来换吃的东西,或者晚上盖在身上,挡挡露水。”
这时刻,我真恨不得从头到脚,倾我所有,把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肯接受。
但他摇摇头,把衣服还给了我:“干什么呢,我这是回连队去。”
我像被闷棍打了一记,一下子扑倒在地,同时抱住了他的双腿。
他把腿抖了抖,好像要摆脱我,可我把它们抓得更紧:“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再回去了。”
他使劲甩腿:“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蠢货!”
我哭了。我想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他抓住、抓住,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他的腿,一任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滑行。我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裤角。我披头散发。我像个道地的乡下泼妇。他终于停止挣扎,长叹一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我深深埋下头,像虔诚的印度教徒那样用前额拂拭他脚背的灰尘,不顾一切地说:“我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我曾经对一切都不相信。是你改变了我。你是我的神,我的灯塔。世上的一切都能毁掉,包括我的躯体我的生命,可是神不能毁,灯塔不能灭——不是为了我,还为了别的人。至于我——我什么也不要了,不要你原谅,不要你相信,也不要你爱,只是求你要务必离开这里!”
说完,我慢慢松开了手,仰面望着他的脸。这时月亮升起来了,横斜的月影,穿过凤凰树的枝叶,照在他如漆的黑发和饱满的天庭上。他的眼睛好像特别亮,闪动着水晶样的光芒。我不敢正视它,怀着深深的负罪感我重又垂下头去。他一动也不动,直挺挺地站着,好像一棵从地下长出来的树木。
四周万籁俱寂,时间像静止的海洋一样微微荡漾却似乎并不向前,像轻柔的丝绸覆盖了一切却让你挣脱不开。
有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在我的颈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法思考它的意义。我只觉得这一刻似乎已变成永恒不会消逝,同时也变成宿命,我只能服从。
突然,颈上的水珠变成急促的泪雨,龚献屈膝抱住了我。
“莲莲,莲莲,让我拿你怎么办?怎么办啊?”他在我的耳根、脖颈和肩胛处疯狂地吻着。
夜雾中的“萨拉蒙”似乎在摇晃,好像被狂风推送的一只秋千。我看见浓云翻滚,世界正在倾倒。我的意识在动荡模糊。我隐约地感到惊喜,感到应该以加倍的热情来回报这深情的吻抱。可是我竟不得要领。我像风暴中一株无力的小草一样只会簌簌发抖而无法自已。
我想我要死了,要死了……只有死能承受这一切——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但是我不能死,不能死啊,因为我胸中装着我的神。一切为着他,这是上天给我的一个启示,旋转着的风暴中闪现的一道电光。
我用手指理了理他乱蓬蓬的头发,拭去他脸颊的泪痕,然后,用极冷静的声音说:“走吧,这里离连队太近,久留下去有危险。”
他点点头:“好吧。”
走出“萨拉蒙”,只见满天繁星。天似乎更亮了一些,而且呈现出一派极美的黛青色,像是白昼滤下的翠意在星空下溶解了。路有两条,一条通向团部;另一条,白蛇样盘旋迂回,直指群山的深处。
我们只能选择后一条。在人生的旅途上,本无多少直路可走。这条路的终极是边境线,对于这一点,我们心中很清楚。
越往前走,风越大。群山似黑浪起伏,直到天边才被朦胧的雾气所融化。有好几次龚献对我说:“莲莲,你回去吧。”我总是摇头:“不,我再送送。”
最后一次,我们在一个山涧跟前站定了。缓坡上有淙淙的泉水在流淌。风静了,鸡蛋花嫩白色的花瓣悄悄吐着清香。
我说:“龚献,再见吧,多多保重!”
可是他不肯先走,一定要我先回。我只好转过身,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我竟真的没有回头。放眼四周,只见是各种各样的黑:黑的大山,黑的深渊,黑的怪石和树影。风又响起来,呼啸声大作,说不清哪儿在吼,哪儿在叫——也许是从那山峰,从那深涧,从那看起来深邃莫测的天上而来。
像是风的推送,像是神的召唤,我觉得我在向前面的深渊坠去——那是一条大裂口,多次在梦中出现并卡住我身体的黑色裂口,我的心大声反抗:不,不,我还有龚献,今生今世,我还要再见他!
可是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永远也得不到、见不到他了。”
“不不!”我一跃而起,回头就跑,风在身边拖我拉我,可是奈何我不得。我朝那个山涧,朝刚才分手的地方跑去。地上的乱石绊了我一跤,爬起来,我跌跌撞撞地又跑。龚献、龚献,我来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追上你!
山涧旁,泉水声中,暗吐芬芳的鸡蛋花丛边,龚献静静地站着,像是早已预料到我会回去的。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背脊:“你没走,你没走!我晓得你不会走。我爱你,我……你也要爱我,爱我……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答应你……不,你答应我……”
我一阵迷乱,不知说了些什么,一切都是奢望,但心是贪婪的。他一语不发,牵起我的手,沿着山涧一步步走进去。
在两山交接的地方,坡度是低缓的,泉流如银线穿成的珍珠,披挂在山腰里,闪闪发光。
我觉得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的指向便是归宿,即便地狱也是我的天堂。
他引我走进一个山洞。洞口正对着一泓清泉,但洞内是干燥的。泉水溅起的湿润和野花的芬芳组合成一种清新气息弥漫在半明半暗的洞中,使赤裸的石头野草都变得温柔了。
他脱下自己的军装,铺在地上,又把我给他的那一件,也铺上。两件军装联结起来,宛若一条阔绰的床单。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认真而又细致,脸上的神情近乎庄严。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抱起我,把我放在“床单”上。他俯身向我的时候,把我凝视了很久。
“莲莲,你真是一个谜。”他说。
我摇摇头,但无力反驳。世界又摇晃起来,这一次是轻轻的,非常柔和温存,像婴儿的摇篮。我似乎看见新月在一朵一朵的青云里飘。那些青云又飘在山峰的上头。于是它们旋转起来,形成一朵无比巨大的美妙的莲花。而那花瓣纷纷扬扬向我飞来。我有些眩晕有些快乐。不知是在眩晕的快乐还是在快乐的眩晕中,我迷失了。我觉得我不存在了,只有花瓣、云、含笑的新月还在。也许那就是我——我就是云、花瓣和新月,或许什么也不是……他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清醒了。我把他的头搬到我的腿上,我像涅槃的老和尚一样盘膝而坐。
月亮沉落了,莲花也消逝了,惟有苍天在上。世界庄严肃穆有如新生的墓地。
那个名叫莲莲的女孩子真的离我躯体而去了?她还会不会回来?她的过去已被抛进虚无,而未来又在哪里?
然而不管怎样,我在这里走过了生命中的一个历程。我现在是一个女人了。
这个女人守护着她的神,在黎明降临之前叫醒了他。她倚在洞口目送他远去,好像这里是他们的家,好像到晚上他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