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我今晚的电视将转播那次健美比赛的实况。证实这消息的便是邻舍间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她们天没断黑就拥了出来,扔下自己家里原装原配的大彩电不看,挤到我这架十八英寸的上海牌跟前来表现对比基尼的崇拜。她们的父母对此亦异常的宽容,仿佛结交我是一种荣幸。
扫别人兴是不可以的。我用瓜子、巧克力、奶油话梅招待,并赶紧打开电视。
但殷勤太过了,比赛的时间未到。荧屏上出现的,是某大学的批判大会。长镜头拉过来,一片灰蓝,一派肃穆。
门口卖水果的小姑娘丽丽收了摊头闯进来,嘴里哇哇直叫:“哟,真没劲,又是批判会!”
我的未来的丈夫冲她直瞪眼。他的两片厚嘴唇蠢蠢欲动,预备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我用眼神制止了他。我懂得丽丽,她没有恶意。十八岁的丽丽,丰满鲜润像一颗刚刚成熟的水蜜'桃,看到她我就想起当年的露露。面对她的一切:开刀割开的双眼皮和镊子拔细的眉毛,高高耸起的胸脯上的真金项链和假钻石耳环,算价钱的小计算机和骑“雅马哈”的男朋友……我多么想分一份给露露。
“莲莲姐姐,快看,快看!你出来了,那边,第二个,喏,喏——”丽丽一声尖叫,把屋里的人都振奋起来了。果然,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变了。可我却恍恍惚惚,总觉得那个身上涂满了花生油,随着轻快的音乐不断变幻造型的姑娘并不是我。那么,我是谁?我又是在哪里呢?
兵团批判会的场面又在我跟前显现。我想驱赶,却不能够。它深藏在我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磨灭。在那里我看到了我的位置……那一次我一夜未归自然没能逃过指导员的眼睛。第二日他就盯上了我:“昨晚你到哪里去了?”
我平静地摇头:“我想我没有必要证明我的清白。”
“可是我有必要!”他愠怒地说,“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我要对你负责。”
我厌恶地别过脸去,继而回眸一笑:“昨晚我找龚献去了。我们俩在山洞里过了一夜,可以说我们已经结婚了。懂吗?结婚!”
我望着他,冷冷地,心怀叵测地。他愣住了。看了我有几分钟,竟又释然,拍拍我的肩:“莲莲,别耍孩子气。”
我赶紧一抖,摆脱了他的接触。
“这不是气话。”我说,“是真的。”
他还是不信。哎,这年头谎话太多,真话反而没人信。山洞的事倒像是我编出来的一个神话。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没有再声张。但是他警告我:“龚献逃跑了,上面已经印发了通缉令,并一个劲在追查。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表现得积极,在声讨大会上必须发言,表明你的态度。否则,上面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有试图拒绝。因为我可以违抗指导员,却不能违抗“上面”。那“上面”包括着一切:党、国家机器、无产阶级专政、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共产主义理想……而一切的一切都凝聚在郭副团长向我投来的淫邪的目光中了。
对批判会的回忆犹如从遍体鱗伤的身躯上揭下一层脓血的纱布;过多的厌恶和恐惧之感锐减了我的痛楚。
那次大会的全称是“声讨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及反革命分子龚献大会!”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三十个字个个都浓黑得化不开。它们统治整个会场,向每个角落喷射出比死还恐怖的气息。我尽量避免抬头,可是依然感觉到每一个横竖撇捺都像黑色毒蛇一样绞杀着我的灵魂。
我真希望那主席台是一个真正的断头台,希望我是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毕竟,那样我可以松弛我罪恶的神经,在绝望中结束我的痛苦。
但是我不能。我竟没有那样的幸运。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举臂高呼:“打倒跳梁小丑龚献!”不得不俨然镇定地走上台去发言。
发言稿是指导员替我写好的。微微倾斜的字体排列在红格报告纸上。我照着读,但并不知道读了些什么。只有那声音,我是看见了的——不是听见而是看见,通过话筒传播出去的声音又虚假又愚蠢,像一个可怜巴巴的木偶在绳索的牵引下做出种种力不从心的表演。我笑它、恨它、讨厌它,我要敲碎它、扼死它,但是我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我只有束手就擒被它俘虏。我不停地读,声嘶力竭地读,直到那红格纸的最后一个字。
这时候,我的视线从纸上移开了——我并不存心要看什么,却见前面一棵大青树的枝叶很隐蔽地动了一下,会场开始骚动起来。与此同时,一只破鞋在密密的叶丛中一晃一晃地垂挂下来。
我的身子也摇晃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倒下。我最后清醒的意识对自己说:“要挺住,挺住。”可是,散会的情景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我回到台下时,那只破鞋便在我的后脑勺的上方膨胀起来。它越胀越大,最后竟变成一具黑乌乌脏兮兮的破棺材向我压下来。于是世界不见了,在污秽中长大的我又回到了一团污秽之中——这原是她该去的地方。
醒来时我看见落日像一颗摔破了的西红柿,鲜红的浓汁溢满天边。在它的上面,大片阴黪黪的浮云如死亡之海推涌而来,毫不犹豫地吞噬着这天宇间最后的热情,那么残酷、那么无情,中间没有一丝过渡的色彩。
四周空荡荡的,空气里寂然无声,只有标语的残片在地上席卷而过。人已散尽,散得真干净啊!
我支撑着坐起来,从那如血的残照中看到了龚献俯视我的面容,眼神透着某种切望。我咬咬牙,理了理如麻的乱发,然后一步步朝伙房走去。
我怯怯地递上自己的搪瓷碗,说要打四两饭,还要一份经久不变的惟一菜肴——南瓜汤。
没有给我南瓜汤。饭“啪”地扣上来了,冰凉,还发出馊味。
我说这饭馊了。卖饭的女孩眨眨一双肉泡眼:“就这,没别的了。”
我不相信——那边,木桶里盛的,正冒着热气,不是新鲜饭吗?难道要等它馊了再卖?
她恼了,眉毛直竖,小眼珠差点从肉泡里跳出来:“有也不卖给你,我们有用!”
我竟还发傻:“什么用啊?”
“喂猪!”她“砰”一声盖上了饭桶的盖子。
风从竹篱墙稀疏的缝隙里穿出来,我听见了吃吃的窃笑声。用咸味的眼泪当佐料,我把馊饭吞进肚里。
在西双版纳,在所有出太阳的日子里,黄昏都显得好像特别悠长。这白昼与黑夜交替之际,是我们一天中最奢侈的时光,在这时我们可以洗头洗澡洗衣服,写信唱歌说闲话,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地上,像那些爱沉默的、原始的部族人一样,凝望遥远的天际,看黑夜的降临,看青色的水潭如何在榕树的阴影里渐渐睡去。倏忽一惊,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喧嚣城市,想起慈母的拳拳之心,于是不由自主地、没有思索地哼起了那首无名氏作的、秘密流传的《知青之歌》:“告别了故乡,再见吧妈妈……”
但是今天,我将如何打发这一段深渊一样漫长的时光?
我朦胧地朝橡胶林走去。在模糊的意识中,我想到了只有那里属于我,只有那里:坟墓、蚂蚁包,荒草和野风……旧有的世界已经摧毁,而新的希望,只有在坟墓间……
空气软绵绵黏糊糊,像是死的,一切都毫无生气地静息着。我的墓碑正对着我。
那碑是纸糊的。碑文是墨写的。它立在李凯元的墓后,一座蚂蚁包跟前:“尖腚(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陈莲莲之墓!”
我就这么坐着,面对自己的墓碑坐着,甚至懒于伸手把它拔掉。我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黄昏的最后一线光亮怎样突然消失的。当我觉得凉意袭来时,只见浓雾正在弥漫,四周一片混沌,碑不见了,坟也不见了,好像到了宇宙之外,空濛中只剩下一团雾气和雾气中被融解的我。
唉,大自然创造了千奇百怪的生命,为什么只有一种死呢?为什么自然的死总是要留下形骸?如果在顷刻之间,生命化作一缕空气或者一串气泡,转瞬即逝,一切都不复存在,好像从未活过一样,这该多好!
迷雾渐渐散去,黯淡的星光照射下来。我又看见了那块纸碑。它恶毒地静默着,如此顽固地提醒着我的存在,提醒着外面那个恨我的世界。
我的背脊一片麻冷,缩起脖子,只见蚂蚁在地上急急忙忙地爬着,似乎在回它们的巢。李凯元的坟头,已是绿草茸茸的了。
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人在行走的脚步,但我不相信。这样的夜晚,会有谁来呢?除非是李凯元的鬼魂。
唉,李凯元,你来吧,只有你不恨我,不鄙视我。
窸窣声更清晰了——来吧来吧,坐到我的身边来。我要对你说,我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坏。人们都恨我害了龚献,可是,谁害了我呢?害了我的人依然趾高气扬,就跟害了你的人一样。害了我们的人活得那么滋润,没有谁可以惩罚他们。而受到厄运惩处的,是你、是我。龚献说过要爱人、理解人,人们因为信任他才仇恨我,可为什么竟没有人肯听我一句解释?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也许你能理解我,李凯元!你显显灵,显显灵吧!
遥望星空我喃喃自语,但幽灵却在这时显示了它的反复无常。窸窣声没有了,我欲回过头去看个究竟,猛地眼前一黑,头被什么东西蒙住了。
蒙我的像是件脏衣服,刺鼻的汗味令我窒息。我想喊,但呜呜地发不出声。来不及挣扎,我就被人扭住双臂一推,扑倒在地上了。
我知道完了,没有人会救我。死也好,活也好,一切都交付给命了。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反抗。这时有人踢我、有人打我。在剧烈的疼痛中我听见一声声压低的、粗野的骂声:“不要脸的臭**!”“想当**还要立牌坊,没这么便宜!”“破鞋!”“烂货!”
那些声音又陌生又熟悉,可我一点也分辨不清是谁。我只觉得痛得要命,身体好像被撕开了,而这种撕裂的痛苦又是何其熟悉。它在我的肉体承受之前,已率先浸入灵魂了。
这时有人扯我的裤子。我想反抗可手一点也动弹不得,只好拼命地踢腿扭腰,借此来抵制。不知谁哑哑地笑起来:“嘻嘻,还怪来劲的。哥们儿,开开荤!”
“对,开开荤,这骚娘们早跟指导员有一手,咱不干白不干!”
踢打停止了,有一只手在我的大腿内侧狠狠拧了一把:“来呀,哥们儿,谁先上?”
“滚开!统统滚一边去!”这一声怒吼,我听清楚了,不是别人,正是孙耀庭。
“连灵魂都卖了的臭娘们,要她做什么!”他结结实实地踢了我一脚,“弟兄们,可别脏了你们那玩意儿!”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可不,太便宜她了。”
一阵不满的嘀咕,像是在等待孙耀庭做裁决。
“划她!”我听见了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两个字。
“对,划,划!”
“把刀拿来!”
“从哪儿下手?”
“屁股!谁让她爱拍马屁!”
“好,就划屁股!谁来?”
“慢着,”又是那个阴沉的牙缝里蹦出来的声音,“划在屁股上谁看见?要划就划脸,让她永远见不得人!”
随着一阵乱哄哄的拥护,我被翻了过来。就在蒙面的脏布揭去的刹那,我几乎想也没想,伸手就捂住了脸,刀光一闪,马上手背就红了。
伤在手背上,血是从那儿流出来的,可我顾不得去看,只是紧紧捂住脸。
“笨蛋!”孙耀庭骂了一声,夺过刀子,“我来,看我的!”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了起来。我惊恐万分地盯着那把刀子,可他竟没有落下,却被后面扑上来的一个人打落了。
他受惊似的松开了我,扭过头去,这才吐了口气:“秀才,你怎么来了?”
“混蛋!”跑得气喘吁吁的何士隐伸手打了孙耀庭一记耳光:“你们在干什么?干什么!”
孙耀庭被激怒了。一手揪住何士隐的衣襟:“好呀,你个酸秀才,早就看到你跟这烂**黏黏糊糊,是不是心疼了?”
瘦弱的何士隐像根芦苇似的被孙耀庭晃个不停,却并不示弱:“吼吧吼吧,吼得全世界都听见,连队正愁抓不住同案犯没法向上面交代呢!”
这句话真灵,五大三粗的孙耀庭立即松了手,连嗓门也降低了八度:“为一个烂**跟咱哥们儿过不去,哼,没出息!”
“看你们多有出息!”何士隐冷笑一声,“一群男子汉,向一个女孩子耍威风,还动刀子呢!多么勇敢,多么了不起啊!”
他说着,弯腰捡起那把刀,拿在手上掂了掂:“磨得真锋利,怎么没去捅‘太君’?那可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呀!”
孙耀庭等一下子愣住了,面面相觑,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何士隐伸手扶扶眼镜,又恢复了平时的斯文模样:“凭良心想一想,你们还有点人味没有?喊打倒龚献的时候,谁敢不举手?如今世上不平的事千千万,难道要一个小姑娘来负责?逮捕令是她下的?声讨大会是她要开的?还有这场运动——是她发起的?”
何士隐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冷峻有力,有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慑力量。那些人一个个都耷拉下了脑袋,惟有孙耀庭似还不服,蠕动着厚嘴唇嘀咕:“可这件事,就该她负责。要不是她提供证据,龚献会倒霉吗?”
“滚,滚!”何士隐突然发怒了,白晳的脸涨得通红,“蠢家伙!榆木疙瘩脑袋!还不统统滚回去!”
孙耀庭气呼呼地望了他一眼,抬腿就走。另外几个也跟着走了。何士隐盯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有本事到天安门去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