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生命是怎样诞生的(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44:36

争论没有结束。因为,接踵而来的事,使他们没有空再争论了。

当天晚上,连长宣布了团部改编我们这个连队的决定。

被解散的人必须到指定的新连队去报到。当然,没有人肯去。我们愤愤不平。冤未申、仇未报,坏人得不到惩罚,却又来摆布我们:解散,而且是这样不明不白……

当然,团部的意志是坚定不移的。因为连队已属解散,也就理所当然地停发了工资,停止了粮食的供应。他们相信,当这儿的人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会乖乖就范的。

可知青们总有办法向外求援,在充实肚皮这个问题上,谁都不是低能儿。也许是出于无奈吧,团部在那座桥上安装了木栅栏,同时实行了所谓的“军管”。桥头日夜有解放军战士守卫。本连队的知青一律不许外出,外面的人也不许进来。桥上的髙音喇叭,从早到晚播放着语录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还有就是,解散连队的通知。

不能出去买粮,也无法到寨子里去寻找仁慈的老乡,甚至连家里寄来的邮包、汇款、信件,也统统被卡住了。

我们开始挨饿了。

也不是绝对的不许出去,只要同意改编到新的连队去,出去是可以的。木栅栏旁边开着一扇小门,时刻为这样的人提供方便。有些人就这样走了。他们大抵是在晚上走的,悄悄的,在夜色掩护下尽量不引起注意,然后从那扇小门钻出去。

桥那边停着军用卡车,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

从弥漫的夜气里传来卡车启动的声音,我心里一阵阵发空,也许总有一天,人会走光的,到那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从来只想着如何去适应社会,却不曾想过,理想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从来,只看见现成的真理在闪光,只看见通向地狱之口的善良的路基,却不晓得,在狡猾的适应中,思想之鸟,已悄然张开翅膀。虽然,等待它的只是雨季阴沉的天空。

不,一切都不会烟消云散,一切发生过的都不可磨灭;在万重黑暗中,人类也会摸索着塑出希望的雏形。

龚献他们都不走,我也不走。

偏偏在这个时候,露露病了。

从半夜起,她开始肚子痛,那凄厉的喊叫使我想起李凯元临终的呻吟。我连忙点灯起床。整个宿舍慌作一团。我和另外三个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后来,她自己安静下来,慢慢睡着了。

可我睡不着,几天以来,我们只靠稀薄的粥汤维持生命,终于吃光了最后一粒米。肚子饿得咕咕叫,明天,吃什么?

天蒙蒙亮时,我迷糊过去。这时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在丛林里跑着,一边跑一边喊:“弟弟,弟弟——”

我认不清她的面目,但那悲惨的喊叫使我心里发慌。我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向我扑来,抓住我的衣服,拼命将我摇晃:“我的弟弟,他在哪里?在哪里?”

野人般的长发从她头上挂下来,我认出这是那个死去的北京知青。我吓得连连后退:“不,不,我不知道……”

自责和负疚感猛然向我袭来。是啊,她的弟弟,那个大脑袋、细脖颈的小男孩,曾经扑在他姐姐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以后,他就不见了。好像一滴水珠消失在干旱的沙漠里,无影无踪,再没人想到他、提起他。他如何活下去,到哪里吃饭睡觉?我似乎又看到了他那与姐姐酷似的大大的忧郁的眼睛。也许,他正在小勐养的街头讨乞,也许在林莽里吞吃野果……我们多么自私、冷酷啊!我赶紧对他姐姐说:“我、我帮你去找……”

“帮我去找?”她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像金属碰撞一样清越响亮,“他饿了,你懂吗?他会饿死的,没有东西吃,他就饿死了。哦,死了,死了,我的弟弟……”

她哭起来,双手捂着肚子,蹲下去,于是整个丛林间都充满了这一哭声,每片树叶每棵小草都在哭,我也哭了:要饿死了,要饿死了……

在哭泣中睁开眼,只见天色大亮,仍有哭一样的呻吟声不绝。我撩开蚊帐,赤着脚奔到露露床前,只见她脸色蜡黄,满头虚汗,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粘在额上。我握住她的手:“露露,我们送你走吧。”

“啊,不不,我不走,不走……”她惊恐地喊叫起来,身子拼命往里缩,好像我要她下地狱似的。

“可是,你的病怎么办呢?”我想起了李凯元,真是头皮发麻。

“我没病,真的,没有病。”她忽然不哼了,怯怯地望着我:“我只是……有点饿。”

我到处翻腾,连饼干屑,连碎米头,连一星星盐粒也找不到,实在没办法,只好点起煤油炉,烧了一锅开水。我端着碗让她喝,她贪婪地抓住我的手,牙齿磕在碗沿上,发出得得的响声。

喝完水,她两眼直直地望着空中,再也不说一句话。从那呆呆的眼神和浮肿苍白的脸上,我看到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极度的屈辱、悲哀和忧伤。别人也许不能理解,我心里是清楚的。看着她脸上的那种近乎疯狂的表情,大家很害怕。我也觉得她这副样子比呻吟着喊叫还可怕。背着她,同屋的女孩子嘁嘁喳喳商议起来。

“你们说,她会不会这儿出了毛病?”有人指指脑袋。

“也许是,不过,”有人吞吞吐吐地说,“也许她要生了。”

“生……生小人?她的肚皮还不大啊。”有人怀疑。

“听说,受了惊吓或刺激,会早产的;还有,怀私孩子的人肚子都不显,真的,小孩在肚皮里不敢长的……我们又不知道她几个月了,反正,肚子痛肯定是要生孩子了。”另一个女孩很有把握地肯定,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知识。

“啊,要是她生了个孩子出来,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生出来倒好了,生不出来才危险,要出人命的。”

“生孩子就是要吃,吃得好才有力气生。我妈生我的时候,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不出来,后来我奶奶烧了一碗桂圆蛋给她吃,她吃完就把我生下来了。”

“生的时候要吃,生完了还要吃,我妈生我吃了十只老母鸡,还有鲫鱼、蹄髈、猪爪、红糖、鸡蛋……数也数不清了。”

说起吃,我们一个个胃里直冒清水,头也晕,眼也花。拿什么给露露吃,我们自己,又吃什么?

可怜的露露,当她自己呱呱坠地时,她的母亲一定骄傲地喝着亲人送来的鸡汤,那鸡汤化作香甜的奶,哺育她成长。所以她有那么白嫩的皮肤,那么丰腴的身材。而此刻,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双亲,又怎能知道,他们的女儿在受苦;又怎能想到,这个一向娇惯的女儿在生产时,连一口粥汤也喝不着!

但愿他们永远永远也不知道。

露露清醒的时候,就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要送我走,让我留在这儿,我死也跟你们死在一起。”

龚献他们,每人拿了一条口袋,几次想从桥上冲出去,到外面去买粮食,可是,每次都被挡回来了。

他们抓住木栅栏,拼命地摇晃:“喂喂,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呀!”

守桥的小战士很腼腆,面孔红红地低着头,但木栅栏是不肯打开的。

“你们也有父母,你们也有兄弟姐妹,如果他们被困在这里挨饿,你们怎么办?怎么办?”

小战士走开了。广播喇叭轰地响起:“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放这样的语录歌,不知是在欣赏他们的策略的高明还是在给守桥战士打气。龚献一挥手:“哥们儿,下定决心,把这木栅栏给砸了!”

“不许动!”桥那一边,穿绿衣服的站成了一排,枪刷刷举了起来。

“他们出不去了。”

“没有指望了,今天又要挨饿了。”

“唉,露露,露露太可怜了。”

我们躺在床上轻轻地叹息,生怕再消耗那原本已经虚弱的体力。

有人啜泣起来:“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想想我们真像一只蚂蚁,要你下乡就下乡,一脚踩死也没话好说。”

“蚂蚁?”我忽然心中一亮,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不料一下子动作太猛,只见眼前金星乱舞,摇晃了几下,便不由自主地倒下了。

“莲莲,莲莲!”她们赶紧围上来,脸色非常紧张。

我笑了:“不要紧不要紧,我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凡是有蚂蚁的地方,一定有蚂蚁贮存的粮食,我们可以去挖挖看。”

她们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躺在床上,不会有粮食掉下来,反正没别的指望了,试一试也不妨,趁现在还有点力气。

大家七手八脚地准备工具。我附在露露耳边说:“我们去挖蚂蚁包了,一会就回来。”

没有反应,我又问:“露露,你觉得怎么样?”

“饿……”她好像这样哼了一声。

我忙说:“你等着,你等着,回来就烧饭给你吃。”

她摇摇头,目光又直了,就那么死死地瞪着天花板。我真不敢看她,却又不放心:“你们说,怎么办呢?要不要留个人下来?”

我这么说,意思便是希望她们三个之中有人留下。

“听说,刚生下来的小孩像鱼一样滑,抓也抓不住的,我可不敢碰。”

“啊呀,还要剪脐带呐,血淋淋的,要我剪,我手也发抖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看也不敢看。”

最后的结果是,要么一起去,要么都留下。

“她睡得这么安稳,大概不会有什么。”这是一个使我心安理得的借口。这样说着,我们虚掩上宿舍的门离去了。

蚂蚁包里的贮存之丰富实在想不到,我们越挖越起劲,到后来,带来的口袋都装满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后来我常常想,一粒连牙缝都填不满的谷子,大约要几十甚至上百只蚂蚁轮番搬运才能弄回洞穴,而作为如此硕大的人,却靠掠夺这样的小生灵的食物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真是残忍!

而在当时,这意外的收获的确是令人兴奋的。我们甚至高兴地说,待会儿煮好了饭,第一碗先盛给露露,让她尽量吃,吃饱了好有力气生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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