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露露,我心里总是忐忑,不管怎样堂皇的借口,总是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卑劣。
正午的阳光静悄悄地照耀着,高高的椰子树亮光闪闪。在椰子树的后面,低矮的灌木丛中,有小片的平地,巴掌样拍在毛茸茸的土坡上。那里矗立着一排排知青宿舍:斜斜的茅草顶下,竹编泥糊的墙壁,同样竹编的缀满空隙的门,在一阵阵南风中打开,又关上,发出一声声咿呀的叹息。
我们背着口袋挎着篮子拥进屋子,一个个都竭力使自己显得快活、热情:“露露,露露!我们回来啦!”
露露侧身朝里躺着,从背后望去,她全然不像一个孕妇,那柔若无骨的身躯和腰际的曲线依然楚楚动人。我不由得记起,她才十九岁!
从蚂蚁包里掏来的粮食既有谷粒,也有苞米,还有一种白色的结晶状的东西,大约是蚂蚁的卵。把蚂蚁王国里积聚的巨大财富,加上它们的子孙后代,统统装在我们的钢精锅里,加水一煮,就成了我们说的“蚂蚁饭”。这里面混有泥沙,嚼在嘴里会发出沙沙声,但不要紧,可以吃,加水煮过以后,像米饭一样香。
饱餐一顿蚂蚁饭之后,男知青们高呼“莲莲万岁!”几乎要把我抬起。好像是忽然受到了启发,他们吵吵嚷嚷地去捉蛇了。有人夸口说蛇肉是世界上最鲜美的菜肴,定要抓几条来开开荤。
我忙拉住龚献对他讲了露露的事,明知他不能替我找一个接生婆来,可是,不跟他讲又怎么办呢?
龚献跟何士隐嘀咕了一会,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本砖头厚的书给我。我一看是《赤脚医生手册》,正纳闷,何士隐将书翻到“妇产科”这一章,叫我看。我很不好意思,目光不敢多留,合起书页抱在怀里一溜烟跑了。
回到宿舍便和同室的女孩子们一起琢磨,看了一会都吃吃地傻笑,好像把面临的事儿忘了。我忙说:“讲定了,到时候都不许溜,要上大家一起上啊!”
这是公平的,谁也无异议。照书上的说法,我们开始做消毒工作,麻烦接踵而至:哪里有酒精呢?
竹门外有人影一闪,开门出去,见是龚献。他放下一瓶二锅头,转身就走。我喊他,他竟不敢回头,只说:“这酒可以代替酒精。”
我把二锅头拎回屋,对她们说:“这酒可以代替酒精。”
“嘻嘻,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要酒精?”
“没准,他们都看过……”
“嘻嘻……”
又傻笑起来,没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是这样。
这时候,露露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说真的,从来没听她这么叫过,就好像是魔鬼附身一样。我们全慌了,消过毒的剪刀掉在泥地上,只好再倒那瓶珍贵的二锅头,心急中洒了不少,令人心痛,可谁也顾不上埋怨,只面面相觑: 怎么办?怎么办?那本书扯来扯去,几乎要给撕烂了。
“产床,”有人捧着书本结巴地念出声来,“我们这儿哪来的产床呀?”
一个女孩“啪”地将书抢过来:“算了算了,不要教条了,这上面说的是医院。我外婆说,在乡下,女人往马桶上一坐,小孩就生出来了。”
“马桶?”我疑疑惑惑地眨眼,“就像大便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也许……是吧!”
“那我们去借一只来。”我听见风便是雨,记起刚来时有个上海知青常常拎着马桶到河边去洗,她就在前面那排宿舍里。
“别去别去!”那个提出要马桶的女孩倒把我拖住了,好像生怕我会溜走一样。
“你想,这臭烘烘的马桶,能让小孩生在里面吗?”她又说。
我想想也对。夺过书再看,不禁好笑:“所谓产床,不就是斜一点嘛,我们给她垫高些就行了。”
于是我们在她的身子背后塞进了许多东西:床单、毯子、旧衣服什么的,可这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她的喊叫一声比一声可怕。我头皮发麻,我害怕她会死。我总觉得会有大祸临头。床上已沾了不少血,有人张罗着要换,有人后悔没垫块塑料布。我心烦意乱:“哎呀呀,脏了可以洗嘛,现在要紧的是,要紧的是……”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要紧的是什么,书已被扔到一边去了。那书根本没有用。书上说的一切我们都没有。我说:“都过来,我们抱着她,对,就这样,抱着腰……露露,你觉得好点吗?”
露露顾不上回答。她在我们的怀抱里颤动,挣扎。许多年后,我们这些人生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当过接生婆的女孩子中有人告诉我,她在医院里做流产受尽白眼,比较起来,还挺羡慕露露的。
居然也没出事,孩子生下来了: 又红又皱,一声不哼,像耗子样在母亲的胯间扭动着。我们握着剪刀看傻了,谁也不敢上前去剪脐带。总觉得那根长长的联结着母体的带子仿佛维系着什么。剪断了,那孩子会死吗?母亲会痛吗?
又过了一会儿,胎盘出来了,生命以其独立的形式出现,剪刀才不再犹豫。剪断脐带,拿纱布封好肚脐,早已有热水烧好,可滑腻腻的婴儿,总不敢往水里放。“要是呛水了怎么办?”大家都这么说,于是采取折中的办法,由一人抱着,另一人拿毛巾浸了水往身上轻轻擦,直到那一层黏液擦净,浑身变得光滑清爽,才用旧衣服包起。
我们也给露露洗干净,在她的头上扎起毛巾,给她穿上长袖的衬衫,用想象中的坐月子女人的样子把她打扮起来。
做完这一切,我突然觉得自豪。我们把一个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望着这襁褓里的皱巴巴的小红脸,我心里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爱。他是怎么来的,那个父亲,那种罪孽……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他就是他,这个红脸的小耗子。他跟罪孽无缘。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这竹篱茅舍,属于橡胶林,属于望不到头的蚂蚁冢,属于雨季混浊的澜沧江……我们要把他养大。他会长大的,小耗子会长成男子汉,像亚热带雨林里的大青树一样茁壮挺拔。
我把孩子抱给露露看,她把脸扭到一边;我又抱到那边,她再扭过来。我们都说:“你看看,看看嘛。”她的眼睛闭上了,说:“饿……”我兴冲冲地跑到男宿舍,告诉他们:“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像……老鼠。”
他们正在煮蛇汤,听了我的话,连锅端给我:“拿去!”
正中我下怀,我毫不客气地端了锅就走。可这一群人竟尾随而来,也许是饿极无聊,也许是好奇心驱使,都嚷嚷着要看看小孩。
于是我们便得意洋洋地、庄重而矜持地捧出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站远点,”我们俨然以母亲的姿态护着婴儿,“看你们身上多脏,脸上又是灰又是汗,小心别吓着了他!”
这种威胁根本没人在乎,他们一个个都自称起叔叔来,好像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五、六岁了。我一时竟也疑惑,定睛望去,襁褓里依然是皮皱皱的小耗子,双目紧闭,小嘴蠕动。世界对他来说,尚是一片混沌,然而,对于生养他的母亲来说呢?
露露对身边的嬉笑充耳不闻,闭眼不见。她的全部身心和力量,都在对付那一小锅连汤带水的蛇肉。她呼噜呼噜地喝着,狼吞虎咽地嚼着,嘴被烫得吸溜吸溜,鬓发蓬乱,额上包的毛巾都湿了。我怕她噎住,真想劝她慢点吃,可终于不忍说出口。也许,对她来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而眼前的这一锅蛇肉,便是一切。也许,这是对的。何苦要沉溺于昨天的噩梦中,何苦要忧虑明天的苦难!此刻,一锅蛇肉足矣。她满足地呻吟,她津津有味地吮着溅在手指上的汤汁……蓦地,她停止了咀嚼,抬起头来,愣愣地望了望站在她床边的人,尔后,又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还剩下的小半锅蛇肉汤上,渐渐地,脸上显出一丝抱歉的微笑:“莲莲,你……你们都没吃过吧?”
她把锅推给我,我忙拒绝。我不能分食你的世界。我在心里这样说。她又把锅推给别的女孩,她们也拒绝。露露突然哭了:“你们都是我的亲姐妹,要是你们不肯吃一口,那我……我怎么还能咽下去?”
“哎呀,不能哭不能哭,哭了眼睛要瞎的。”我们中间有人叫起来,赶紧端锅抿了一口。
没办法,锅子轮番传下来,每个人都象征性地抿一口。不知是因为缺盐少油,还是因为刚才见到那么多的血,我只觉得这蛇汤腥气扑鼻,差点吐出来。再看露露,她一如既往,还是吃得那么专注,那么鲜美。
我祝福这个时刻,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