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过蚂蚁冢吗?在橡胶林里,在起伏的丘陵上,在藤蔓怪树互相绞杀、阴沉恐怖的迷宫内,一眼望不到头。它们高则数米,矮则一米半米,形状跟坟墓一模一样。
十年后我去参观曲阜的孔陵,在北方伟岸挺拔的松柏、榆树、芦树和楷树投下的肃杀阴影间穿行,面对无边无际的灰色碑林和黄土坟冢,我想到了两句诗:“残碑留至今,阅历风霜尽。”孔子的嫡系后代十万鬼魂在无边的黄土地上游荡。它们死死纠缠着每一个活着的人,几千年了,不停地给活人制造着精神的枷锁和镣铐,而人们还得向它们顶礼膜拜。我忽然觉得,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我——我要赞美的是亚热带森林里的蚂蚁冢。赞美原始的生命,赞美是那微不足道的小蚂蚁向人类显示出来的强大的内聚力。回到连队,正赶上李凯元的葬礼。
我们把他葬在胶林里,他的坟墓旁边还有一座墓,小小的,埋着那个塌方时摔死的北京女知青。再过去,一只连一只的蚂蚁冢,无穷无尽。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相比之下,那个女知青的坟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要不仔细察看,我们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来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和千千万万座蚂蚁冢浑然一体了。李凯元的墓也会这样。
团部领导曾命令我们把遗体送到县城去火化,我们不同意。杀人者总想毁掉一切罪证,我们要等待历史的判决。
知青们自己上山伐木,做了一口粗糙的棺材。
上午又下了一场暴雨。在我们宿舍前面,倾泻的雨幕遮掩了一切。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一棵椰树,茁壮的树干托起如盖的枝叶,在风暴中昂然屹立,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忽然一道电光闪过,树烧着了,一串鲜红的火球在黑色的树冠上跳动,闪烁。这是一种灿烂的绝灭的美,是可以撕裂人心的美。
大雨过后随着送葬的队伍走向墓地时,我发现这棵树已经死了。它通体焦黑,可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这份傲气大概会使每个目睹它燃烧的人感到畏惧。
在离椰子树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吉普车。车上坐的是“太君”,还有别的一些人,都是“太君”带来的。
他们注视着我们,没有下车,也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那种紧张和敌意,我们是感觉到了的。正因为如此,在悲痛的重压中又有了仇恨的火种。我们也不说话。我们低着头。我们走得很慢。队伍相当长,从一个山头延伸到另一个山头,全连队的兵团战士,不管跟李凯元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朋友还是仇人,都来了。在送葬的路上走到一起来了。只要一点轻微的触动,那心底的火种就会燃烧蔓延,变成扑不灭的野火。这一点,谁都明白,吉普车上的人也明白。他们不敢走过来,不敢对我们说一个“不”字。
我一直挽着露露。她神情恍惚,虚弱不堪,但她坚持要参加今天的葬礼。我没有劝说她留在家里。谁也没劝,我们都不认为自己有这份权利。
露露捧着一束芭蕉花。我手里的也是。许多人都带了花,有深红的木棉花,洁白的番石榴花,紫色的花烛花……西双版纳田野的色彩,浓得化不开,可我们采集最多的,是芭蕉花。花圈也是用这种花编成。这粉红色的、小小圆圆的花朵,像婴孩那样无邪友爱地围在一起,蓬蓬勃勃地形成一束,被嫩绿的叶片托起,以无比清新的面目显示出它们内在的团结和力量!
望着洒满芭蕉花的棺材,我还是不能相信里面躺着的就是几天前跟我一起去买香蕉的小伙子。
我想,在北京,当他离开了那个居住了二十年的四合院时,必定还是笑嘻嘻的。他母亲或许流了泪,可是他觉得这是很丢面子的事。他甚至不要母亲送行,早早地跑到了敲锣打鼓的队列中。可父母亲还是来了,一直赶到火车站,踮起脚尖,唠唠叨叨地向车窗内的他叮嘱这个那个。他烦了:“爸爸,你陪妈妈回去吧!”可就在这时,汽笛拉响,车厢动了。母亲追着启动的列车奔来,喊着:“元元,小元子……”蓦地,他感到有些心酸。他意识到再也没有人像妈妈这样喊他了。他不顾一切地将大半个身子扑到窗外,在黑压压追赶的人群中寻找自己母亲的白发……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南下的列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年迈的父母互相搀扶着走出北京站。把孩子送到许多孩子都必须去的地方,在他们是无可奈何的。但他们相信在过去的年月中把儿子养育得很好,不管将来沧海桑田,他们终将会抱上一个胖胖的孙儿。
我低下头去,听见的是铁锹刨动泥土的声音。
在稀疏的橡胶林里,一个洞穴出现在眼前。
橡胶林沉寂无声,没有喧哗,没有低语。我们也沉寂无声,没有哀歌,没有眼泪。湿漉漉的土块落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但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音响。今生和来世都已呈现在眼前,还有什么可说、可哭泣的呢?
忽然我觉得,一直紧紧挽住的那个人在往下滑。我吓了一跳,以为露露昏过去了,赶紧去搀扶,却见她跪在地上,一把把抓着泥土:“我受骗了,受骗了……”
我拉不动她,却也噗地跪倒了。旁边一个女孩子“哇”地哭出声来:“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呀?”
这意想不到的哭声在队伍里引起了连锁反应,沉默的人群开始唏嘘起来。
龚献跳上一个高高的蚂蚁冢:“同志们,战友们!”
低沉浑厚的声音吸住了几百人的目光,可是他突然顿住了,只见他眼圈发红,眼眶里有一些晶莹的液体在滚动。
“我已经给李凯元的父母拍了电报,”他哽咽了一下开始说道,“可是,他们还没有来——从他家到昆明要三四天,从昆明到我们这里,还要五天,没有任何冷藏设备。我们不能再等下去。我们只能如此了。作为他的兄弟,他的战友,我们竟没有能力替他辩诬,替他申冤。兄弟姐妹们,为什么我们活得这样窝囊,这样软弱,这样无能……请看看我的脚底下,看看这是什么?是小小的蚂蚁垒起来的巨大工程。蚂蚁尚且如此,我们……难道我们就不能像蚂蚁那样团结起来,让我们自己活得更像一个人吗?”
人群沉默着。唏嘘声停止了,甚至连呼吸声也似乎停止了。但沉默并不意味着人们停止思考。
芭蕉花像绯红的雨点,纷纷落在刚刚垒起的新坟上。
龚献将一块新凿好的石碑竖在墓前。碑文是这样的:此处埋着一个人,一个被野蛮当作蚂蚁踩死的人——李凯元
他的同类——一群有感情的蚂蚁立
一九七五年八月龚献给大家念碑文的时候,我微微闭上了眼睛,不是故意玩味那种哀情,实在,每一个字都带着斧斫的痛楚锲在我的心上。龚献提出立碑、拟碑文,又跟何士隐他们往石板上镌刻的过程,我都一直守在旁边。真没想到他们竟能在石头上刻出如此刚劲的字来。知青的聪明才智无所不在。然而,他们却连保护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够。应该说,人的悲哀,远胜于蚂蚁。
我忽然想到了被野蛮当作蚂蚁踩的许多名字:李凯元、露露、塌方中死去的北京女知青……以至我忘掉了陈莲莲,忘掉了环绕这个名字的耻辱和悲哀。
又下雨了。没有犹豫,不加探询,扑向大地时便倾注了全部激情。
几百人淋在雨中,谁也不想离开。吉普车发出了启动声,以为它要离去,却缓缓驰近。
“太君”从车里出来,披着件帆布样厚的军用雨衣。
比雨点还要密集的目光,刷地向他射去。
在这无言的对峙中,他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又坚定起来了,果断而充满自信地向我们走来。
可是突然间,他好像害了伤风:“同志们,咳咳!”
没有人吭声,我们在等待,等待这个魔鬼的表演。
“咳咳!”他终于扫清了嗓子:“同志们,在当前一片大好革命形势下……咳咳!希望大家要提高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觉悟,像这个碑,咳咳,完全抹杀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请大家看是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来看问题,这碑嘛,咳咳!是不是不要……”
一段话未了,这家伙抱住脑袋,发出了“哎哟”一声惨叫——一只臭鞋,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额头上。
这一只臭鞋是一个信号,一声呼叫。在这个瞬间,愤怒的知青推倒了他,从他身上踏过去,像潮水一样拥向吉普车。
吉普车猛然醒悟,“砰”地关上门,呼呼溜得飞快,却撂下了来不及上车的“太君”。追不上吉普车的知青们又回过头来扭打“太君”。
在混战中我挽着露露,我始终挽着她不放。我们为权力野兽的末日而欢呼。这是灵魂最隐秘最沉重的庆典!
“揍死他!”“打死这个暴君!”“斩了这个狗杂种!”人们在怒吼。
可是,即使“太君”死了又怎么样?还有郭副团长,还有小李……以及他们手中的权力。这一切的一切谁能告诉我们?
突然,从茫茫的雨雾中,从一团鏖战的黑云中,有歌声如惊雷响起:“谁愿意做奴隶——”抬起头来,见是何士隐在指挥,龚献、孙耀庭,还有好多和他们在一起的人都在唱:“谁愿意做马牛,
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欧洲,
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
愿付任何代价,
甚至我们的头颅。……”澜沧江发出汹涌的喧嚣,天上好像裂开了一道口子。从那裂口处倒下如注的雨鞭,还有这雄壮悲愤的旋律。我傻乎乎地站着,倾听这全然陌生的、从未走进过我生活世界的一种旋律。我看见露露勇敢地挺起了胸,看见“太君”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拔掉插在小腿肚上的一把刀,殷红的血滴在远去的山路上,在顷刻之间又被哗哗的雨水冲没。
风很大,橡胶林里有枝干断裂和大树仆地的声音,好像李凯元的鬼魂正急急赶来,应召参加这一合唱。我张开嘴,热泪哽住了我的喉咙。天边正响着惊雷,在这隆隆的雷声伴奏下,歌声向着雨雾中迷茫的天空扩散:
“我们的热血,
地帕尔河似的奔流,
任何敌人的毒焰,
胜过,克利什姆当年的猛兽,
但胜利终是我们的,
我们毫没怨尤。
瞧吧,黑暗快要收了,
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
……”
万千树叶翻飞,林莽发出可怕的呼啸,大自然在欢呼这早降的雷雨。我也想欢呼,但我不知道要欢呼什么。一时间我搞不清楚昨天是怎么过来的,明天又将向何处去。我从这雄壮的齐唱中感受到心脏搏动的力量。我又看到希望:在高高的蚂蚁冢上,在矗起的墓碑后面,生命是不死的,希望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