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重新回连队劳动的那段日子里,龚献他们的小兄弟之一——李凯元死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对他的死感到茫然。几个月前,我在孙耀庭的大杂院里喝酒时,我好几次向着门口张望。我总觉得他会一掀门帘,笑嘻嘻走进来,递出一张喷香的名片:××环球公司总经理李凯元。
他会的,我相信他会的。他对买卖的特殊兴趣和才能,在那时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这个李凯元,这个喜欢恶作剧的、精明又有点无赖的小伙子,如果活到现在,他会像狼一样凶猛地向瞄准的目标扑去。
但是他死了。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死,没有任何预兆。也许这也是宿命,是必然,是这一代人逃不脱甩不掉的厄运。
无论是弯曲的竹还是修长的竹,开花以后就死去了。理想的大厦危象四伏,野草丛生。野草年年萌发着温柔的嫩芽,散发出咄咄逼人的生命气息。人类也许也会有一次新鲜的蜕变,使自己返璞归真。然而现在,仅仅是一种愿望。
既然没有了先进的桂冠,再拼命是可笑的。况且我也拼不动了,在炎热和盐水泡饭的条件下,保存体力比什么都要紧。
休息时,我拿一顶破草帽盖住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时间,我迷迷糊糊,一切尘世的感觉似乎都离我而去,惟有饥饿常常紧随着我。有时刚吃过饭不久,我也会无端地想起过年时妈妈烧的红烧肉。别人也爱谈吃。他们谈的要比我的想象高级得多。什么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上海“杏花楼”的月饼,杭州西湖的醋鱼……到末了,舔舔嘴唇:刚出炉的热大饼油条,其实是很好吃的。
李凯元一跃而起:“我说,去寨子里弄点香蕉来吃吃吧!”
“你去弄!”人们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弹,对香蕉却又很向往。
“死样怪气!”李凯元不满地骂道:“你们统统在这儿挺尸,一小时后,我让大家吃个饱!”
“算了,我说算了。”龚献摇摇头,“老乡也很穷,偷他们的也怪可怜,再说被上头知道了,又要找我们的碴子。”
“我说头儿,你也太小瞧人了。”李凯元拍拍胸脯,“嘿,我是去买,花钱买!”
他说着,真从裤袋里掏出两元钱,让大家看:“你们不信?嗯,不信?谁跟我去?”
孙耀庭应声:“我去!”
李凯元当胸将他一推:“去去,身体像卖拳头的,跟你一起进不了村子就要给赶出来了。”
老实的孙耀庭红着脸嗫嚅:“难道还要找个仙女陪你?”
“这可不!”李凯元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唇上的小胡子,突然一伸手,向我招呼:“莲莲,你跟我走。”
人们哄笑起来。这是开心的,无恶意的笑。在笑声中我知道自己重被他们接纳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跟着李凯元走了。我感激他。他很轻易地把我从鄙视和偏见的罗网中解救出来。这一切,恐怕连龚献也很难做到。龚献太认真,而这个世界,本不值得那么认真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傣族小姑娘收了钱,给我们抱来一大串香蕉。
李凯元接过香蕉,却不走,一屁股坐在人家门口,拣肥大的往下揪,剥了皮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还对我说:“吃,吃嘛,不吃白不吃。”
我努力咽下涌上来的口水,迟疑着没动手。这串香蕉不算很多,吃光了,拿什么回去给大家?
李凯元嘻嘻一笑,扔过来好几根,不由分说地命令:“吃!”
他自己一面吃一面跟那小姑娘瞎吹,从北京扯到上海,什么国际饭店比山还高,奶油蛋糕比花儿还美。小姑娘听得入迷,大眼睛一闪一闪,圆圆的脸上绽出两个笑窝。
可香蕉却在迅速少下去,我好几次催他,他却不理。小姑娘端来茶水,他又吃又喝,说个不停。终于,我傻眼了:那么大一串香蕉居然已经吃光了。
这时,小姑娘笑眯眯地将一把砍刀放在我们面前。
原来,她要我们自己去砍,砍下的算卖给我们,而这一串,是送给我们吃的,不要钱。
砍香蕉时,他已经胀得弯不下腰了。我砍了三棵,大约有几十斤,用绳子扎成两捆,正要往肩上背,他却一把将我推开了:“去去,有你爷爷在,还能让你出苦力?”我拍掌大笑:“我的爷爷,你倒是自己把它弄上肩呀!”
他哼哼着,把两大捆香蕉统统背了起来。我于心不忍:“算了,分我一半背吧。”他不理会,噔噔噔往前走。我忙追上去恳求:“我晓得你力气大,可你刚才吃得太撑,现在背这么重要生盲肠炎的。”
我这么说,他竟扭过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咧得大大的,好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啊哟,龚献这小子真有福气,哪辈子祖宗积了德,修下这么个怪疼人的好媳妇。”
我被说得一阵脸红,想生气,却“扑哧”笑了出来:“累死你活该!”
他益发轻狂:“累死我不要紧,要是你那细腰让香蕉扭断,我们头儿还不找我拼命!横竖是个死,不如现在就累死。”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死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不吉利,忽然没了玩笑的兴致,便埋头走路。出了寨子,刚上公路,这时前面一阵轰响,我抬头一望,见一辆吉普车迎面驰来。
我说:“大概是‘太君’来了。”
李凯元眼一眯:“不错,是‘太君’。这辆该死的吉普,总有一天要滚到山沟里去。”
我心里有些忐忑,好像觉得不要迎上去,在路旁躲一躲的好。可再一想,又觉得这种担心毫无理由。买点香蕉并不犯法,怕什么呢?再说他也恐怕已经看见我们了,躲着,倒显得心虚似的。
因为拿不定主意,我就问:“李凯元,我们怎么办?”
“理他呢!”他头一昂,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嘎”的一声,吉普在我们跟前停下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五短身材的黑胖子。一点不错,正是“太君”——团部的武装部长。这家伙平常对知青特别凶狠,所以大家背地里给他起了这个雅号。有时知青打群架,“太君”就举着一根粗棍子,冲进人群一阵乱打,打得人头破血流,哭爹叫娘,他却舔舔嘴唇,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子,活脱是个嗜血成性的野兽般的日本鬼子。不过“太君”在团部头头面前却总是低头哈腰,一脸媚笑,只差没有九十度鞠躬来一声“哈依”了。因此团部头头十分器重他,但凡知青中出了什么乱子,总是派他前往镇压。
“太君”下车,总归是有麻烦。我有点紧张,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李凯元却不理会,背着香蕉,继续昂首阔步。
大概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激怒了“太君”,他大喝一声:“喂,你给我站住!”
李凯元翻翻眼:“大路朝天,凭什么要我站住?”
说罢他抬腿就走。“太君”气得脸发紫,双手叉腰拦住了李凯元:“你这香蕉是从哪里来的?”
李凯元也火了:“偷来的,怎么样?”
“好呀,我叫你偷!”“太君”竟挥起拳头,“咚”地朝李凯元的肚皮揍去。李凯元“哎哟”叫了一声,弯腰蹲了下去。我吓得心里怦怦乱跳,赶紧扑上去扶他,一面大声说:“香蕉是买来的,花两元钱买来的,就在后面那个寨子里买的,不相信你去问好了。”
“两元钱?买这么多?”“太君”冷笑一声,用穿皮鞋的脚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香蕉。
“真是买来的呀!”我固执地解释,差点要哭出来了。李凯元捂着肚子哼哼,脸色都变了。我扶也扶不动他。
“李部长,天热,快上车吧!”从半开的车门里传来一个甜蜜蜜的声音,“跟他们有什么好缠的?这小妞什么都偷,连汉子都能偷哩,别说几根香蕉。回去跟团部汇报一下,抓个典型好了。”
“太君”一甩手,转身往吉普车里走去。一阵燥热的风吹来,扬起的灰尘一下迷住了我的眼。眼睛很痛,泪水哗哗地流出来。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吉普车的引擎声正惊天动地的在响。李凯元的脸色土一样黄,两条腿在微微地抖,好像它们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样。这情景真叫我害怕。我觉得他一定伤得不轻。他身体的某一部位被打坏了,否则,他决不会在挨了一拳之后就蔫了。他无论如何是要还击的。我晓得他。
想到这一点,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等一等,等一等,李凯元他……”
吉普车启动了,扬起的灰尘又一次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在灰尘中绝望地大叫:“等一等呀!”
没有谁理睬我。车子消失在大路尽头。
我又回转去看李凯元,他居然又背起香蕉,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
我松了口气:“你觉得怎样?还痛吗?把香蕉给我。”
“没事没事!”他挥挥手,仿佛打算笑似地咧了咧嘴。
我放心了,并肩走在他身边。没走多远,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我赶紧上去扶住。于是他的整个重量连同香蕉都压到了我身上。我支撑着这样的重负,一步步艰难地走着,回连队的路变得无比遥远漫长。我们终于走了回来。
正在劳动的知青欢呼着围拢来,卸掉李凯元身上的香蕉时,他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通”地倒了下去。
龚献弯下腰:“李凯元,你……你怎么了?”
大家都很紧张,一个个叫着他的名字。在众人的呼唤中,李凯元的身子慢慢地侧过来蜷缩着,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连忙把路遇“太君”的事说了一遍。龚献失声叫道:“哎呀,打坏了,打坏了!赶快送医院!”
最近的公社卫生院离这里有七八里路。车子是没有的,担架也没有,找不到可以代替担架的东西,大家轮流背他。我也去了,我不能不去。
“噢,痛,痛呀!”在龚献、在孙耀庭、在那个戴眼镜的文绉绉的何士隐的背脊上,李凯元无一例外地喊叫着。我替他擦汗,那汗刚拭掉又冒出来。毫无办法,谁也帮不了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快跑、快……但愿医生能救他,噢,医生!
在公社卫生院,一个正在吃炒粉的中年人放下碗,披上油渍斑斑的白大褂,过来给李凯元检查。我们如遇神明,恭谦地让开。那大夫这里摸摸,那里揿揿,淡淡地问了几个问题,我都非常详尽地做了回答。“胃穿孔。”最后他这样说。一股油腻腻的炒米粉气味喷在我期待仰起的脸上。
他说过以后便脱去白大褂,也没洗手,就端起刚才撂下的碗:“必须立刻动手术。”他一面吃一面说,“不过在我们这里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这个条件和设备。你们只有把病人送到县医院去。”
说的倒是实话。这里的卫生院所做过的最大手术,就是把疖子里的脓水挤出来。
“当然要抓紧,”在津津有味的咀嚼中他又及时提出忠告,“在三四个小时内动手术,还来得及。”
“啊?”龚献浑身一震,伸手扑上前,大有要打掉那人饭碗的架势。我赶紧拖住:“龚献!”
他向我望了一眼,咬咬牙,强忍着不满和焦急:“那么,车呢?马上把救护车派来!”
“对不起,车坏了,已经三个月没开了。”医生显得很有涵养。
“什么?车——坏了?救护车怎么会坏?你们医院里干什么吃的?”龚献像头绝望的狼,扑上去一把揪住了那人油腻腻的衣襟。
医生也火了:“你小子撒什么野?你问我,我问谁去?哼,老实说,就是车不坏,也轮不上病人坐——早开出去宣传批林批孔啦!”
看这情景,我晓得僵下去决无好结果,赶紧又赔上笑脸:“医生叔叔,救命要紧,无论如何,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气呼呼的医生转脸望了我一眼,那目光不胜惊讶。不声不响的何士隐又不失时机地掏出香烟,点着了恭敬地递上去。烟雾喷出来时,医生的脸色和缓了些:“唉,不瞒你们说,我学的是外科,这样的手术,在实习时也做过的。可到了这个鬼地方,妇女生孩子,头上长疖子,伤风咳嗽发疟疾,什么都来找你。看点业务书,又说你白专道路……算了,不说了。车子真的是坏了。你们知青,不能叫领导上派个车吗?”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是的是的,团部是有车的,“太君”坐的吉普车就可以!电话机趴在桌上,黑糊糊像只大乌龟。我抓起来就摇,感谢上帝,原来这里还有如此先进的通讯工具!
那一边传来熟悉的、不止一次在全团大会上人模狗样地做报告的郭副团长的声音:“你是陈莲莲?小陈啊,怎么,想通了,愿意到广播站来?什么?要车……你放心好了,明天一早派车来接你……现在就要?不行啊……轻伤不下火线嘛,坚持就是胜利……”
我放下话筒,也放下了最后一线希望。龚献不死心,继续摇,那边干脆没响声了。
实在没别的办法,我们找附近村里的老乡,借来了一辆坏了车灯的手扶拖拉机。
把李凯元抬上车时,医生在一旁看着,有几次他张口欲语。
“一百多里路,要明天天亮才能到。”龚献盯着医生,目光阴沉。
医生终于什么也没说,车启动时,他给了我们一只手电:“路上要小心,小心!”
他的嘱咐是针对我们健康人的。关于病人,他没有任何嘱咐。
手电的微光只能照亮眼前很近的一点距离,而前面,那夜雾笼罩的林莽尽头,那仿佛鸿蒙未开的山峦的边际,是看不见的。弯曲的盘山公路好像正向着虚无的深渊延伸。
拖拉机是龚献驾驶的。因为紧张,他双目圆瞪,两只手恶狠狠地握着操纵杆,额前毛发直竖,而两腮的肉则深深地陷了进去。道路在车轮下战栗,好像随时准备给这个不高明的机手一点厉害瞧瞧。
坐这样的拖拉机是危险的。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孙耀庭愣头愣脑,何士隐文质彬彬,任何类型的机动车他俩都从未摸过。我们只有把一切交付给龚献。
李凯元在车斗里喊叫,打滚,为安全起见,我们不得不抱住他。我握着他的手。有几次他把我的手捏得痛极了,骨节咔咔直响。我真希望它就此断裂,如果这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但是渐渐的,他的手松开了:“我要死了,要死了……”
那一声声呻吟,好像是从我的灵魂里分离出来的,它就是我灵魂的一部分。它在昏惨惨的夜幕中游荡,无处依附无处留存,最后又回到我无以自慰的悲泣的心中。
我垂下头,望着这一张被痛苦扭歪的脸。他不再呻吟,目光散漫,天空、大地、我们这些无能为力的可怜虫在他那没有光彩的眼中变得模糊不清。我觉得他死了。我相信他是死了。惊惧使我大叫:“龚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