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达山的女儿瑟缩在群山黑色的阴影里,波涛在岩石缝隙里反复吟唱,面对缄默的星空,她行行复行行,不知何处是归程。
我望着龚献的脸,感到陌生;我觉得我是隔着一条银河在看他,灿白的光照耀着昏暗的阴影,以致我不敢睁大自己的眼睛。伏在一个宽厚坚实的脊背上的那份欢悦像雾一样丝丝缕缕蒸发掉;有微风飒飒地吹过,棕榈树的叶子像深黑的流苏一样,在风中滤下一阵呜咽。
他还在说,他说他是下了火车才被取下手铐的,可是他决不会气馁;他又说他在思考共产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解放全人类是目的还是手段?而一个真正的gcd人,又应该如何去理解这“解放”二字?是的,何谓“解放”?“解放”的标准又是什么?“解放”了的人们应该有怎样的生活?难道就是像我们如今这样互相斗争吗?呜呼,如果这就是人类解放的图景,那么,人还是不要“解放”,还人的本来面目为好!
于是他又说到了“人性”,说到了“人类之爱”。他说这些陌生而可怕的名词如数家珍,令我惊讶。他说这一切本是无产阶级的财富,可我们硬把它拱手送给了资产阶级。“如果说,至今我依然信奉共产主义的话,那么,我的共产主义和我父亲的共产主义是不一样的。我们信仰的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他的头枕在胳膊上,这样结束了他的话。
十年以后,我在自由市场上为自己挑选一条牛仔裤,五六个小贩突然围拢来,每人胳膊上搭着一条裤子,争相向我夸耀各自的货色是正宗的名牌。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龚献。我为这个念头而羞愧,再也没了购物的心绪。冲出重围,把闹嚷嚷的小贩抛在身后,我的心久久哭泣着。
而这一刻我是惶惑的。我像一个饥饿的人在听一个艺术大师讲美学。他描绘的美是芬芳馥郁的鲜花,我渴求得到的却是一副可以填饱饥肠的大饼油条!有什么主义,可以使我的母亲过上温饱的生活,可以让我不必从每月二十五元的工资中抽出十元寄回家去呢?
我仰视天空,银河系宽阔又迷茫。龚献的脸在这天河尽头时隐时现,而他的鼻息,又分明在这咫尺之间!
突然间我不相信我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卑贱并不是与生俱来,为什么我不能到他那个世界去?纵使中间隔着这样的河,我依然可以游过去看个究竟。也许我没有力气游到底,可是他会帮助我,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会用强有力的手臂将我掳掠而去。
是的,掳掠……其实我现在已经很累了,我又疲惫又倦怠,不能想象明天还要去推那沉重的车子,我渴求一个可以休憩的怀抱。如果他现在就将我掳掠过去,我也决不反抗。至少我可以在他的怀抱里痛哭一场,就像他把他的一切都告诉我一样,我也要把我的一切向他倾吐。从他的热情中我看到自己的冷漠,从他的深沉里我发现了自己的浅薄。“文革”初期时那一阵疯狂的快意,如今已变成加倍的惩罚落在我的头上。我举目无亲,我孤立无援;我会在无尽的苦役中死去。当我在沉重的小车边再次倒下时,也许永远不会醒来;我的灵魂也会死去,像美丽可怜的露露那样……龚献啊龚献,你说,我可不可以有另外的人生?可不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可不可以经常地留意自己的青春和容貌,还有我十六岁的豆蔻年华?
我害怕,说心里话,我怕。我不要了——什么“先进”、“典型”、“积极分子”,统统见鬼去吧!如果你要我,如果你能保护我,我愿以你的眼睛去看,以你的思想去想。龚献!帮助我,塑造我,让我摒弃我自己……
然而我侧面的地铺上无声无息。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只见龚献安静地仰卧着,一只受伤的胳膊垂在胸前,仿佛已经睡着了。
一种失望,一种委屈,同时涌上心头。他并不需要我,也不想理解我。他珍惜的只是他自己。他讲完了,如释重负,做他的共产主义美梦去了。如果他有一点看重我,就不应该这样自顾自地呼呼大睡,须知这里是荒山野地,而不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刹那间我羞愧难当,想起刚才的种种欲念,我恨,我讨厌,我强忍住泪水一声不响地躺着。哦,妈妈,我不应该背弃你。只有你爱我,我是你的女儿,永远是。
我合上眼皮,让自己坠入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有人走到我跟前,俯下身,用细长的手指按住了我。我想喊,可那手指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喊不出来。于是我挣扎,我用足了力气挣扎;那手指却越卡越紧,而且分明不是人的手指,竟是野兽的利爪!
我哭起来。我被自己的哭声弄醒,睁开眼,只见满天繁星闪着冰冷的亮光,于是我记起了泼水节、龚献……我的心狂跳着,我悄悄地窥视旁边,他在那里翻身、叹息。唉,但愿他不要过来,但愿什么也不要发生。少女的贞洁是最宝贵的财富,我要保护它。我还要我的前途,还要让我的未来变得更好一点。
我翻了个身,将腿蜷缩到胸前。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钟情鸟在树梢唱着歌,曙光遍地,四周是一个葱茏翠绿、晶莹发亮的世界,我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身子被罩在一件宽大的男式军装下面。
龚献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望着我,他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宽阔的黑黝黝的肩膀裸露着。“醒了吗?”他问我,“你睡得不稳,做噩梦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手里抱着那件军装。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由自主地把头埋在军装里,心被一团微酸的温柔所搅动。他来到我跟前,递给我一张叠成五角星形的纸:“喏,带回去,等没人的时候看,注意不要弄丢了。”我被口袋里这张折成星形的纸条所激动,我抚摸它的棱角,像在抚摸一支尖尖的箭,它刺在我的手心上,激起我甜蜜而痛苦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