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一日三变
再说刘陵。
到了初九这天一早,困在寺庙里的刘陵瞧着腿伤疼痛减缓、身子稍有好转,便决定走人。他另摸出二两银子留做香火钱,便下得山来。
如今何去何从,倒让他犯了难。
在山脚下的杜典,他徘徊良久。想那杜典乃小镇,人少眼杂,容不得生客。只得一咬牙,将那函件藏入乌纱幞头内里。改扮成一私塾先生,又到杜典脚行另雇了头小毛驴,连带个脚夫,绕道而行,由西南角的清明渠搭船,由安化门进城。在城关匆匆下了船。结果顺利通过盘查、进得城来。而如此顺利地进了安化门,感觉不太放心,又在人流熙熙攘攘的街道转了一圈。这一个圈子兜下来,却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形,刘陵又不禁豪气陡升。瞧着这事儿历经磨难,到了却又出乎意料地顺利,令他颇有几分得意。本想径去平康坊西北角的宝昌寺见暜润。可转而一想,又实在有点儿后悔。当初若是不过于小心,将印氏叔侄扔在小镇长乐坡。如今进了京城去见暜润,该有多风光?眼下独自跑去宝昌寺,还真的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他打定主意先去永平坊印西桥表弟徐通家。
印西桥表弟徐通家在城西南角的永平坊。
刘陵顺着安乐坊前的坊道一路西来。眼看就要过了南街,偶一抬头,瞅见它斜对面一幅巨大的“天香茶楼”横匾,心里不禁一动。“嘿”地乐了。于是,他临时决定先住下来。认定无人跟踪,刘陵翻身回到安化门旁,打发了脚夫、找了家名叫“安平”的小客栈住下。
他打定主意,今晚且逍遥一回。
333.“茶楼”
这刘陵就因了“天香茶楼”,改了主意?
读到这儿,有读者或许要这么问。让他动心的是个啥?莫非那“天香茶楼”倒是帮他成就此行的一块福地?非也。我这儿就要先丢下一路说下来的故事,插几句有关茶楼的闲话。
长安城南多的是好茶楼。
茶楼这去处与酒店不同,重在休闲。好茶楼茶、点、戏、耍,无一不精。这年,如“天香茶楼”这般京城的老字号,却让一个叫“小仙居”的新开小店出比了下去。“小仙居”的老板名叫祁七,不象个生意人。却不知怎地,一来二去偏把个茶楼开得红红火火。不过,暗地里有知情人说,他是亏得老板娘阿妮的帮衬。那女人不过十七八年纪。高挑个儿,天生一张秦地少有的、如初乳般嫰鲜的瓜子脸。配了一对黑亮如漆的细眼,饶是风韵流转。她迟睡晚起,给人的常是一副慵懒娇媚的模样。有同行妒嫉地说,“小仙居”卖的不是茶。这话当然不能做数,但也并非毫无根据。半年前,这小女子还是平康坊一家青楼里的雏妓,瘦弱寡欢,并不怎么讨客家的喜欢。赶巧,如今的“小仙居”老板祁七初到京城,却不知怎地一眼看上了她。这祁七本是浮浪子弟、风月场上的好手。一来二去,俩怨家从此便难舍难分。仅过了一个多月,祁七便把她赎了出来,以她做招牌,开了这家“小仙居”茶楼。
你还别说,这“小仙居”就此一炮打红,生意一日火似一日。要说到茶道二字,这“小仙居”确实也算得上是京城一绝。单是沏一壶茶,便有数十种舞蹈般的程序。更别说还有模样小巧雅致、馅儿异常濡酥可口的苏常点心。这在西北粗豪之所,真可谓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了。种类不多,却已能将此地的食客的心给收住。可要说到个色字,也不无道理。确实有不少茶客,是冲了老板娘阿妮而来。这小妮子硬是凭了妖娆如狐精再世的媚力,叫众多食客流连忘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于是,有不少生意场上的高手,也打起了小阿妮身子的主意。他们往往会把一些个难搞定的主顾,引到“小仙居”。有了小阿妮劝戒,往往茶才喝到一半,便已大功告成。
334.孽债
这就有了下面这大侠捧艺妓的段子。
去年仲秋时分,刘陵来到京城办事。当时他住在城南一家大客栈,隔壁就是“小仙居”茶楼。因为友人误期,耽搁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之际,刘陵去了一回“小仙居”。才登上门槛,就见小阿妮袅袅婷婷地笑着朝他走过来,心里便是一动。此后,他便时常在午后去“小仙居”泡它一两个时辰。因而与这“小仙居”的老板和老板娘混熟了。
这小阿妮,也真是与幽州大侠有缘。
去年秋天,不过,正赶上筹备漠北之旅,无暇它顾。不久,有一伙痞子慕名而来,借了一股子酒劲,竟对好意亲自表演茶道的老板娘阿妮动起手脚。等刘陵赶到“小仙居”,那祁七已是脑袋开花,躺倒在地、奄奄一息。而老板娘阿妮,却被伙痞子轰上食床,吵嚷着要她跳一个胡旋舞。刘陵侠气大动。只不过三拳两脚,他便将一那伙痞子治得服服帖帖。而那祁七,亏得刘陵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老命。不过从此却病病歪歪、差不多成了个废人,只得成天窝在后院。小阿妮是个人精。一来感于刘陵的侠义,同时多少也有点儿借幽州大侠的声名做市的机心。于是就跟他堂而皇之地好上了。
原来,由“天香茶楼”,刘陵想到了“小仙居”的老板娘阿妮。
335.偷欢
如今,刘陵重回京城,怎丢得下这可人的小妮子。
他稍稍梳洗了一番后,就跨上驴背、直奔“小仙居”而来。
没多大一会儿,便来到“小仙居”门前。此时还没到上市高峰。刘陵本想直接上楼去找阿妮的,可到楼梯口又退了回来,往南绕道而行。他叩开“小仙居”后门一瞧,开门的是当家小伙计、“瞌睡虫”姚五。刘陵揪过姚五一打听,老板外出拜年未归,扔下老板娘阿妮独守空房。刘陵是喜出望外。他也不再与姚五打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顿在姚五手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住院门,便径去后院找老板娘阿妮。
不料却扑了个空。——
那老板娘阿妮到邻居家串门去了。
据说,为借观一柄古镜。
336.佛缘
刘陵倍感丧气。
这要是在幽州,他早就抬腿走人了。可此地毕竟是他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他百无聊赖,权且回到茶楼、找了个席位坐了下来。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眼看客人络绎不绝地涌上楼来,却不见阿妮的踪迹。按他的脾气和以往的贯例,他会大发雷霆。眼下有要案在身,哪容他撒野。于是只得悻悻然回到小客栈。胡乱吃了两碗羊杂汤饼,胡乱应下个干净单间客房,就此歇了下来再做打算。待得进了房,这才真觉得累坏了。好玩的是,这儿还没喘过气,客栈掌柜喜吟吟地找上门来。——原来此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听说客人从香积寺来,便蹩过来找他闲聊。刘陵对此毫无兴趣,便随手将香积寺住持老和尚抄给他的王维题为《过香积寺》的诗笺,转赠给了他。掌柜的起先不敢相信这是大诗人的近作。及至开卷吟了两遍,才领悟其中的空礞绝妙。诗写道: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掌柜的大喜,一定要请他到隔壁的酒店喝酒。刘陵却兴味全无。见他无意出门,赶紧叫小二捎来一坛上好的烧刀子酒。又让厨房弄了两野味、几个京菜,就在房里边喝边聊。这俩人海阔天空胡侃,胡乱喝了三斤烈如快马的烧酒。那掌柜的大醉,刘陵醉得稀里糊涂了。送走客栈掌柜的,刘陵心想天大的事儿,明日再作打算罢。
于是早早锁门宽衣,倒头呼呼大睡。
337.遭窃
这一觉睡得却并没睡多久。
因为毕竟有心事,也就是三更天罢,刘陵便醒过劲来,再也没了睡意。刘陵有点儿恼,便起身下炕。咋一瞧,脱下的内衣摸不着了,便觉得情形不对,于是点起灯来、再去找那藏了密函的幞头。哪里还有幞头的影子。连放了银钱、假账本和几件普通信函的坎肩,也不知去向。倒是香积寺诗笺还斜在一旁、完好无损。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令他出了身冷汗。
等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昨夜朦朦胧胧、几番有只猫儿在床边前脚边捣鬼,恼得他把那藏了密函的幞头,塞进被窝了事。如此说来,还是自个儿把这“要命的东西”送了贼人。他自忖还算运气。那光顾了他这客房的高人,幸好只是个贼;如果换了个杀手,岂非吹灯一般容易要了他的性命。可又一想不对呀,要说那家伙是个贼吧,取了银钱倒也罢了,干嘛连幞头、假账本和信函以至一件布内衣也不放过呢。如果说,把他的内衣收入囊中,可见此贼之贪婪,却又为何舍弃与坎肩放在一块儿,价值远高过其它家当百倍的宝剑?真的是不识货,还是别具匠心?顺着这思路一捉摸,他蓦地想起,这一路自杜典香积寺始,曾两次遇见一似曾相识、却衣着扮像迥异的半大娃娃,总磨磨蹭蹭不离他左右,直到一同下船才不见了。可一想又不对了。自他从“小仙居”一路回到客栈,就没再见过这俩娃儿。倒是此后在客栈院子里,两次瞧见一贼头鼠脑的半大娃儿里乱晃,还溜进账房与人瞎聊。
这么一想,不由得恍然大悟。
多半是那眉眼不正的小毛贼下的手,也许正是冲着那封密函而来!今儿栽在这,固然令他恼羞成怒。不过恼怒之余,却又暗自额手相庆,若是被那俩小不点儿就此结果了一条老命,岂不让天下英雄笑掉了大牙。这刘陵如今可咋办?他拥了被褥哭笑不得。
338.撒手
百无聊赖。
刘陵把油灯捻亮,重新将那拉在枕边的诗笺捡了起来,又读了一遍,不由得心里一动。那天,当“香积寺”住持拿了它那来送他,真叫他一个识字无多的江湖中人哭笑不得。如今读到王维的诗,心想这莫非是菩萨的意思。他把“安禅制毒龙”又吟了两遍,似乎有了会心。虽说此前他早想着如何甩掉这只“烫手的烘山芋”,可总有一种心有不甘之感。如今的想法却有了变化,尽管今儿这般甩法,一时实在难以接受。只是不要让肖小拿了那东西惹事。这一来,整个人轻松多了,情绪萧散自如。半晌,他悄悄唤来客栈的掌柜的,许以重賞并留下随身的宝剑,差他速去弄一套衣袍送来。等他一套衣袍新袍褂上身、走出客栈,解禁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如今怎么办?
宝昌寺暜润和尚那儿眼下不便叨擾,可还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而那位于城西南角永平坊的一家养牛场的印西桥表弟徐通家,此时的他更不想去。于是,他突然想到了老朋友陆申。——还是先去凭吊老朋友陆申。他把脚一顿,心里道了句“随遇而安”,索性扯开大步,朝东北方向的平康坊陆申那蔚为大观的府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