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剧情梗概(代序)1

作者:严啸建 熊尚志 陈志斌    更新时间:2014-12-22 15:55:02

我哭我笑在生活里我哭我笑在剧中

                          ——为了那些难以忘却的记忆

2005年的那个溽热的夏天,在南方,在一列继续南行的列车上,我结识了一位我的安徽小老乡。

那本是一次愉悦的旅行,却因为与这位小老乡的邂逅从而使我的心情变得阴晴不定,起伏难逆。他是我的邻座,起初并不多话,甚可说沉默寡言。一路上只是用舌头将腮帮顶成凸形状,然后就一根根地清算着那本就是稀落无多的几根黄葺葺胡楂,手儿每掐一下,喉咙里还咬牙切齿地吭哧一声闷响,让我的心也随之而纠结。这种塲景当然算不上‘和谐’,我也是实再不堪忍受,才开始了主动与他搭讪;用意无它,只想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让他那熏黄的手指能从腮帮上放下来。

殊不知,两人一聊开,却让你发现碰上了一个说事高手,悬念大师。我这样形容可能不太准确。因为他看上去老实巴交,相貌不彰,并不具备一张能言会道的利嘴。他的谈吐也很吝啬,只凭借单词连贯,不分逗句号,没有主谓宾。然而,就是这种断断续续的言辞,却让你很快就从中咂出点味道来。

起初,我问他做什么,他说他会打洞,本事就是盯紧裤裆下,夹着两腿讨生活。我以为他说什么荤段子,便笑言别瞎扯了,你又不是耗子,只有耗子才打洞。他回答一本正经,说自己就是靠着一棍走天涯,而且这方面特在行,瞅准就上马,上马就能出水。当今社会审丑热闹过审美,粗鄙文化大行其道,时髦得能让人休克。我听了,也不以为然,只以为又碰上了一个好说粗口的雷人。

其实不是,他说的还都是专业行话。他是个找井员,一天到晚就是拖着根钢棍到处帮人找洞打洞。现在的衮衮乡村,很多塘沟圩河的水都不能直接饮用了,许多乡下人都在自己农家小院置一口自压式管井抽取地下水。但风在天上刮,水在地下流,要省人省工省时省料的找到一口好井,也不是寻常人的一双凡眼都能看个准的,所以乡镇钻井队这一行业便应运而生。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乡村人淘一口水井都是花费不菲的。既然是这方面能手,收入应该裕绰得很。今人见面都要“恭喜发财”,可我还没双手揖起,他又闪烁其词,解答找洞确是个技术活,一根钢棍捣下去,而且要捣出水来,这确实要点本事,还要靠点运气。要论收入以前还过得去,当下不行了,风险大,成本高,费神费力且收益无几。他所言及的风险成本,是指地表水逐年枯竭,井愈打愈深,水愈来愈少。其外,家乡附近又冒出了支地质队,莫不也是矿藏愈来愈难找,反过头来热衷帮乡镇找水来增加收益。人家那是正规军,职业专深设备精良,很快就把他们杂牌挤出地盘,从而也断了他们的营生。谈及这支地质队,也不见小老乡有多少埋怨,只说干这行靠的就是家伙要硬,人家打洞的本事更大,那不服不行。

所有的正经话由他嘴里吐出来都变得不那么正经,这让我忍不住失声而笑。他却奇怪,有什么好笑?反倒摆出一副严肃的思考状,说他一直有个不祥的感觉:是不是这个地球坏了?——其实他的这种职业的出现,乃包括地质队又来抢他们饭碗的种种情事,在在都是从另一侧面提出了一个让全人类都亟需严肃对待的大课题。但我不是生态研究专家,自知也无能力把人与自然休养生息的道理与他说个透彻,只说地球没坏,是人坏了,把生态环境搞坏了。他说想想也是,据他多年打洞经验,他敢肯定地球不是坏了也一定是老了。这也像人,年轻丰满就水多,人一老干瘪了,水自然而然就少了。他一边说,一边还劝我不要过度解读,他只是就事论事。

小老乡说话很逗,整个一个荤打素猜贯彻始终。但他神态一点不逗,看上去非常淡定,甚而淡定到带有点轻度抑郁。当我问他不打井了怎敷衍生计?他又话题一变,说打洞并不是他本行,而填洞才是他的专业。看我两眼直瞪,一头雾水,便又解释打井的活他只做了年把,真正的职业是个厨师。他烧得一手好菜,乡邻间都留有相当不错的口碑。最初,他就是以一名小伙夫的身份应聘去乡钻井队的,是做老板的偶然间发现他在找洞方面悟性不错,所以要他把菜勺子扔了,专职找井打井。钻井队倒闭后,他已歇业一年有余。想想人各有命,他的命就是自己要糊口,还就得先糊住别人的口。此趟去上海,他就是去一家髙档饭店应试一份二厨兼油煲工作。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这人还是有些本事。上海滩十里洋场,食客的嘴巴可刁着去了,又是高级餐馆,又是二厨位置,肚里没点杂碎敢揽这个挑儿?听到我的夸奖,他有些吊诡地岔开了话,说自幼生活在皖南的一个梅雨小镇,凭生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尤其是去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一点不怯也是假的。促成此行的是一位同村同窗的孩提好友,如今在上海活得非常滋润,现已为那家颇有名气的大菜馆前台总领事,力荐他去当厨,连素昧平生的餐馆老板都亲自来电热情相邀。盛情难却,不去也不好。

我们安徽有个厨师县。言谈中得知他来自该地区,擅长做徽菜。我说这职业好哇!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现在真正懂传统徽帮菜的厨师并不多。再从人生道理讲,树挪死人挪活,上海本就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此番去应聘,没准就是他显示才智拓展继往的难得契遇,应好好把握才是。他性子憨憨的,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做伙夫应比打洞要靠谱。因为天下所有的洞都有底,只有人嘴才是个无底洞;只要把这个洞伺候好了,应该不愁生路。

我说这就对了,你以前瞎折腾,是扬短避长;现在干回老本行,才是扬长避短。我这人虽“懒做”,但“好吃”,一谈起吃便就来劲,于是津津乐道地又和他大谈起传统徽菜,什么“文火老汤、臭咸夹烩”,一股脑地都端将出来。他也不时提纲挈领,就传统徽菜的选材和加工,以及其菜肴特质与其它菜系有什么特别不同,区别在哪里?都从理论上、实践上还一一与我作了颇为专业的探讨。

这时的火车厢里有点像厨师研讨会,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叹,气氛也由此而活散。他那弓曲的手指由于情绪的转移再也无暇去折磨那可怜的胡楂了,这更让我的心情顺畅了许多。小老乡的确也道出了一些不乏新鲜而又独到的烹饪见解。诸如:家常饭菜和餐馆烹饪就完全不是一个路子能套着来的,同如家禽和野味的肉质有异,味道也不同,前者缺少新鲜感,后者少了安全感。还有呢,干这行首要是掌控火候,喜新汰旧,知色懂欲,最紧要当然还得把握尺度,搞清人的胃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让人既饱眼福又图口福还要吃进去不会吐出来?这都是学问,一定得谙熟“粗的细搞,细的粗搞;荤的素来,素的荤来”这通基本道理。等等,等等。

应该说,这是一次很好的谈话,如果就此打住的话。可偏偏又不是。就在列车驶过一个叫安亭的小站而快要进入上海城区时,他突然又变得沉默起来,双手又不自觉地开始和腮帮过不去了。我们这一路下来都互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也几乎不约而同留下了各自的手机号码。当我提出说拉个手,再见了,他扯着我的手久久不语。间歇好一会,他又突然话语艰涩冒了句:——真对不起,其实我一路说的都是谎话。

面对我的惊讶,他旋即又纠正说不是撒谎,是一路在圆谎。事实上,他也不是什么职业厨师出身,干厨师同样是歪打正着。——坦白讲,是他的女人对厨师很崇拜,嫁个厨师曾是这山沟女人心中的梦想。婚前婚后为哄老婆开心他才慢慢学着动锅动勺。——憋屈的是,现在菜做得倒真是大有长进了,但是老婆却跑了。之所以应允了上海的这份工作,真实的想法还是为找老婆而来。——他觉得一个男人跑了老婆,怎么说都是椿太没面子的事,所以他一路“瞎**屌扯,愈扯愈远。”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会开口了,我却沉默了,可以想象那是人家的隐私,也是人家的心中最痛,我不该就这个话题再继续追问下去。

我们最后在上海站那人流稠密的广场上分手,并作了最后的拥抱。我摇撼着他的肩膀说: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生存既为故乡。希望他能适应上海的这份工作,也希望他能尽快地找到老婆;如果能有一天接到他的这个电话,那对我当是最快乐的一天。听到这里,他脸部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似乎言犹未尽,但这会已时间无多,朋友接站的人和车都已到了,我只能和他挥挥手,互道珍重。

人生在世,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就像路人一样,而有些人只是那么一两次接触,却使你一生难以忘却。这种感觉是相当奇妙的。小老乡当晚就来了个电话报平安。那会我还在一位挚友的饭局上,听电话那头嗡嗡然然十分嘈杂,夹伴有盘碟的碰撞声,推测也同样是在餐馆里。他是个勤勉的人,我以为他为图有个好表现,不顾舟车劳顿就上岗了。他回答说不是,老板只要他先看看,熟悉熟悉环境再说。他说这家餐馆确实大得吓死人,装修豪华生意火爆。听他这番描述倒给了我宽慰。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干,天道酬勤,技不压身,人只要努力着总会有回报的。就如当初你为取悦老婆而学了这行手艺,如今靠这手艺却意外在上海谋得一份好差,这就是上苍给你的补偿。他听后,一口一声说记住了,再苦再累他都学会去承受。

话正说到此处,电话里插入了一个女人柔柔的问话声把他打断了。我不能确切那女人喊了他一句什么,但能感受出非同常人一般的亲暱。我以为是不是他老婆自觉内疚而主动找上门了,两人已经前嫌尽释?但他回答我的口吻十分冰冷。——他说找老婆是世纪工程,哪有那么容易?那只是又一个跑了的老婆,但不是他跑掉的那个老婆。见我有些摸不着南北,他又压低嗓门解释:这人就是在火车上几番提及的那位同村同窗的孩提好友,也是个弃婚的妇人,店里伙计都认定他俩既为同乡亦是相好。

此刻谈话大概不太方便,只言片语中却让人强烈感受出他内心情感的波涛正载浮载沉。他说一切等安置好后再来电和我好好细聊。普天下没有谁比他活得更窝囊,有些苦衷若不找个人全盘道出来,心里还真憋得慌。

这时我有些自作聪明,以为明白了这位小老乡为何对我一路谈话那般隐涩的症结所在。他的遭遇还能再有什么大的悬念,明眼人谁都会猜度出几分来:——他的老婆跑了,他又和另位人妻好上了。生活中这类破事太多了。

无需多言,凡人都难以挣脱饮食男女的那类俗行俗为,无论情与欲都需要一种填补,作为底层小人物的他更难冲出这道樊篱,这都是可以理解而不用多说。再者,有人的地方就有绿帽子,古来有之。这玩意其实很通俗很大众,相互间戴来戴去,物质的稀缺成分并不多。倘若将之作为一个故事来解构透析毫无特别,这种寻常家庭的裂变和重组的现象,在这变革和迷乱的年代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我甚儿也奇怪自己,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套故事怎么竟让我如此上心,或许纯因是旅次中与当事人相聚时段那特有的语境和氛围而造成?

其实我错了。小老乡的故事严格说是从这天晚上才刚刚开始,结局更是出人意表。生活中的真实远不是靠想象能展示,这位小老乡那复杂与彷徨的心绪,在这之后与他的接触中,我也只是读懂了一点点,且还是很浮浅的一点点。

他,作为一个乡村人,出这趟远门对他既是苦涩的,又是沉重的,一如我们见面之初他那一脸歪叽的表情与动作,那第一眼的直觉就是最真实的他。

这趟沪上之行对小老乡完全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他既不全为来找老婆,也不是特别看好那份工作。确切地说他是为了应对现实的窘境,不能不来。自一年多前钻井队散伙时,他的老婆就已跟人跑了,家中上下老小也整日为这事唠叨个没完没了。他不想违拗全家老幼的期许,只能答应来上海找找看看。然他心里也很清楚,他若不混出个人模人样,老婆是很难再回到身边了;若自已真活出个人模人样,这样的老婆他也不想要了。对于这个一想起就心中刺痛的老婆,也不是说他一点线索也没有,现在是个信息爆炸的社会,家乡人在上海打工的也很多,他老婆现在上海哪个地方做什么生活,乃至睡在谁的床上,他都有所耳闻。但他的心已积极不起来了。他认为这样的老婆找回来或不找回来,看不出意义的不同。至于前来应聘的这份厨师工作,对他而言同样不是久留之地,甚可说是个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他内心最大的祈愿,也就是指望这儿能是块平安的过渡跳板。我数天后去看过这小老乡一回。他的那位孩提好友我也有过短匆一面,白白净净,面相看上去也算朴素。小老乡与她谈不上青梅竹马,但两家是世交,这女人的父母在小老乡童年时给予过他不少呵护。对方的婚姻也是麻烦多多,几年前就独自来上海闯荡谋生,如今好不容易坐稳餐厅大堂总领事的这个位置,薪水也相当可观,可老板娘却开始和她过不去了。为了消弭老板娘的猜疑,她搬来小同乡并以“家乡男朋友”的身份顶份差。餐馆伙计初见上他,都表现出一种很让人玩味的窃笑。

小老乡来到上海的第一夜,其实是在阁子楼的仓储室“一次性筷子”包装盒上搭铺安身的。他和这位孩提好友的关系并不暧昧,暧昧的是这位好友和她的老板。好友原说好等打烊后再安置他,谁知餐馆老板临时起意说要“丰富一下夜生活”,又拉着她去另外一处k歌吃宵夜去了。这位总领事只好对“家乡男朋友”说声抱歉,只能等明天上午回来后,再看看怎般安置为妥。小老乡处境是有些难把握,任何男人被祜上顶绿帽子,都很纠结,悲哀的是他同时还戴了两顶。这里面一为真,一为假,都为别人强迫,非他所愿,可他想甩还都甩不掉。

那一晚,他就是躺在这用筷子堆叠的床上和我煲起了电话粥,万般感叹这沪上第一夜,竟还是一个半路结识的老哥用手机相陪。他说阁子楼很静,静得能听到空气的流动声,这真不像他想象中的夜上海。他还说这家餐馆的菜色水准看上去很花哨,研究了一下也只是一般般,自信熟悉后能应对自如。唯有不踏实的是这个让他为难而又尴尬的角色。一般人头顶绿帽都闷声不吭,他头上的绿帽却光芒四射,为此也有些怕怕,长之以往会不会惹出什么纰漏?当他一走进这阁子楼仓储库房,躺在一动身就嘎吱嘎吱响的筷子堆上,立马就想起了过去上海的地下党,深切体会人家那会闹革命也真是不容易。但话又说回来,过去地下党假夫妻是为了崇高的信仰,为了全人类的拯救与觧放,他却不是那般光彩;你要说他只为图果腹求生存,赚点人民币花花?又不全是那回事。这以后万一要暴露了,砍头的事当然不会发生,但要被告个重婚罪或通奸什么的,那对他真是冤枉,传回小城名声也难听。

真的没找着,假的又粘上了,这事换作谁都难办。——他从头到尾如是说。别看他外表很有点老油条味儿,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是很严谨地对待生活。生活却这样对待他,这让他很不爽。然而,他也深知自己是个并无多大底气的男人,对现实很无奈,对前景也不看好。

我当时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真想当即赶往那家餐馆。但考虑良久,还是放弃了想法。一则天已太晚,二则我同样没什么能耐,去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在心里甚而几番想对他呐喊:你要慎重啊,老婆丢了,但做人的尊严不能丢啊!可就连这样的话,我直至再见面也没说出口。我深知既便是说出来,那也是苍白的,廉价的。

2008年岁暮年初那个阴寒而又多雪的冬天,在伦敦,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一家小酒吧里,我和一对来自南安普顿的英国朋友正坐在那儿小叙。这是一对年迈的夫妇,道地的英格兰人,男的叫乔治,女的叫安吉娜。他们在乡下有一个小农庄,我一家每年也都会去去那儿,度过一次次人生的小憩。我之所以将自已的一双女儿取名叫乔治娜与安吉娜,也就为纪念着两家这二十多年来的一段纯厚友谊。老乔治很健谈,见面的话题除了家庭、生计、孩子,都还要抖抖书袋,向我叙说很多有关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一些奇奇妙妙的趣闻轶事。

作为一位落寂的他乡人,对于异邦文化,我永远只是个听客。他的妻子安吉娜性格非常文静,也和我一样,永远是个最有耐心的陪听者。此刻,她一如往常坐在一旁,一边品呷着咖啡,一边随意浏览着一份客人遗弃的时尚休闲杂志。我的妻子则在家里正准备着一顿丰盛的中式晚餐。我陪友人在此小坐,只为把那一品脱淡啤酒打发下肚,稽此而排遣晚饭前的那段最无聊而又无可作为的时光。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