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人不同的是,赵老拐夫妻惶惶不可终日。儿子赵起升动不动就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深深感到,儿子已陷入一个深深的漩涡中。
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张红梅才和影子一样成了赵老拐的贴身追随。作为早就上了一条船的两个人,至船到江心开始翻腾打转儿的时候也才知道,早该共同摇橹划浆的双手,早先的早先,都叫磨牙打呼噜一般的鸡零狗碎给耽搁了,净干了些不该干的事,该干的事却一项没少地还放在那里,到头来无非误了些时辰、自找了些匆忙。
夫妻两人在家里各自拍打着自己的膝盖,生生地算计着枝头上那只抓不住的鸟。尽管儿子守口如瓶,但根据走火入魔的程度,儿子应该和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拴在了一起,判断的准确程度,就像右手举着锤子左手拿着核桃,就是砸到手指头上,核桃也准碎!而且,那个女人和杨老歪关联着!
每当两人说到这里,张红梅就翻着眼瞅着老拐,那神态是一半怀疑又加了一半惊惧。老拐无奈地补充一句:“任意牵一匹马过来,还用看?蹄子上钉着掌子呢,没人敢给抬杠!”不等老拐说完,红梅浑身就抽筋一般地哆嗦,比打摆子还难受。哆嗦一会儿后,就把头蒙进被子里呜呜地哭:“日恁八辈儿祖宗的杨老歪!驴日的窜种杨老歪!恁娘给谁睡了,屙出来你这个妖孽,你个狗攘的,驴蹾的,王八肏的、鳖养的,死了还留下个狐狸精害人……”
哭够了之后,撩开被子问老拐:“当家的,咋整?——要不,叫俺找着那个狐狸精,一刀把她砍翻了,求个全家安生?”张红梅要是惹急了,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老拐一瞪眼:“杨继业还没到了两狼山!天上晃悠着一块石头,敢保险就砸到咱头上?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就不信他驴尿河子能翻了船!——咳,还甭说,这几天做梦儿,俺都梦见在河里凫水,清凌凌的水,说不定还发财呢!”
老拐尽管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没底,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一定能做成那堵挡风的墙,但却做好了挡不住就忍受的准备,就像两个要砍头的人上了刑场,临死前一个涕泪零落浑身瘫软,一个高叫了一声某某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样的不可避免的恶果,却叫一个人显现了英雄,挥洒了豪迈。只可惜那种唾手可得、俯首即拾的东西,需要一定的心理底气作补衬,而这种补衬在老拐的心里,向来是源源不断且应用自如的。
望着张红梅没头没绪的样子,老拐愤愤地想:还说不定谁是臭茅罐呢,哼,你也早就该知道,谁是立着尿谁是蹲着尿的主儿!
庄稼主儿都知道,两头牛抵头或打架时有个最经典的动作,怒不可遏地撅起尾巴,四蹄叉开、俯身踏地,犄角前倾、牛头放低,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如果看到这个样子,不用问,那牛急了。
张红梅让儿子坐在屋一角的小凳子上,闩了门,拿身子靠住,披头散发、脸庞蜡黄,衣衫不整、有气无力,眼皮不抬、鼻涕横流。她先唠叨、再哭诉,浓重的低音宽而厚:“呜——呜——呜呜呜呜,儿吔,叫娘咋活哟,呜——呜——呜……想活可咋活呦,呜呜——呜呜——呜……”随后,清脆的高音细而尖:“咦——咦——咦咦咦咦,儿吔,娘不能活咧,咦——咦——咦……想死不得断气吔,咦咦——咦咦——咦……”
张红梅藏在心中的酸甜苦辣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除非谁做了她的舌头,没有第二个人能心领神会。
张红梅的高低音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完了之后,赵起升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有变,她就跑上前去,用抡不圆的拳头在儿子脊梁上“咚——咚”地敲,敲了后背砸前胸。敲砸够了之后,双手一拍又把儿子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全身一软,倒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起升把娘扶上炕,红梅唇干舌燥,才喝了半碗水,儿子就又跑了。
大跃进、大食堂、大公社,就像漫地里一声惊雷之后滋生的小草,铺天盖地而来威武而茁壮。苏敏敏已一步步向西挪了好几个村子,村村都在吃大食堂,除了个别人藏了三升五升的谷米,多数百姓家里再没有一粒可以裹腹的粮,想吃饭只有到大食堂,再多的票子至多当一把引火的草。村子里的人几十年混在一起,闭上眼听声音就知道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苏敏敏再胆大,一只鸭子也不敢挤到鸡群里去抢食吃。随着日日的西挪,她已挪到了湡水县的边缘。
赵起升总害怕,她走过的一个个地方,就像兔子拉了一路的屎,说不定啥时候就引来了肩膀上扛枪的人。
苏敏敏的肚子像个小山包,脸上细密细密的汗珠子,她靠在那个铁黎木的箱子上,长脖子上的青筋跳跃了一会儿后,从屁股底下抽出那把德制小匕首,对起升说:“甭发愁,俺早就说过,俺本来是缺了一件宝的女子,给你相好了这些天,够俺了。自己早一脚踩空了,谁也不怨。日后,过个寒食啥的,到十字路口儿给烧几个纸钱,念吁念吁,就够了……”
敏敏说着,就眼泪汪旺地把起升搂在怀里,拿在手里的小匕首寒光闪闪,似乎能削铁如泥。起升从兜儿里掏出两盒高原羚递给她:“你把俺当成啥?咱啥时候儿立到大街上都直撅撅,俺是个立着尿竖着走的人!——收拾收拾,也梳洗梳洗,该描该画的也整整,记住了,三天后,俺来接你。”临走时,他把嘴凑到敏敏耳边悄悄地说:“俺就待见你身上的那股味儿!”
一天夜里,红彤彤的炼钢工地上也不再人声嘈杂的时候,在王家花园最西北角的那间小屋子里,苏敏敏住了进来,随身带的只有铁黎木的箱子和几个简单的包裹,赵起升一一搬了进来后,问:“住这儿,咋样儿?有啥感觉没有?头皮子长不长?”
敏敏就笑:“啥感觉?踏实多了,头皮子倒也不长,光流汗,肚皮倒乱跳,你摸摸,宝宝儿在里头蹬呢!”过了一会儿,敏敏问:“再不挪了?”起升说:“挪!咋不挪,再一回,挪到俺家,就到头儿了。”
敏敏斜身躺在苗香香睡过的土炕上,两只眼一直不离起升的身影,幸福无比的神态像个刚热恋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后,她抬了抬手,让起升关了门,把铁黎木的小箱子搬到了土炕上,敏敏打开之后,只见宝石翡翠金玉玛瑙的一大堆,赵起升只觉炫目耀眼的一片,脑袋嗡嗡地响。
敏敏拿起一个莲花状的瓷碗说:“这是宋代钧窑的青瓷莲花儿碗,单这一件儿,叫你可着劲儿地花,一辈子恐怕都花不完!”他只在家里见过父亲的一个和田羊脂玉,两个小童子捧着一颗碧桃。父亲说那块玉能盖一片上好的庄院,只是不敢拿出去卖。至于一辈子都吃用不完的东西,他想都没敢想过。
他抬头看了看敏敏,不像在说胡话,联系到杨老歪,他断定敏敏的东西价值连城。杨老歪的叫汤驴肉还能养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他原先的营生恐怕要超过十个、百个叫汤驴肉!
想着,心里就说不清地慌乱。单苏敏敏一个人,他揽在怀里就是贴在心口的一块肉,加了一箱的东西,一下子令他不敢触摸了,就像《聊斋》里的狐媚子,听一听想一想就足够,要真有一天从书中钻出来,带着一阵迷香蹦到床上去,一般人的胆和肝都会一齐爆破的。
他突然感到眼前这个香生生的长脖子俊女人变了,她原来是一驾毛驴小车,他盘着腿坐上去,碾过弯弯的青石桥,再从大北沟一直轧过去,装了他的谷穗、高粱、红薯,载着他的豇豆、绿豆、黄豆,让一个个龇牙咧嘴担着担子的人,不无惊讶地羡慕嫉妒得要死,至多自夏官道到石碾街再过尚官道,一路西行到了静峦寺,那才是他稳妥至上的受用。眼下,不说箱里的东西,单说那只藏在水里多年的木箱,当当硬得仍像一块铁!——本来养在水缸里的一条鱼,一下子扔到大海里准不能活,吓都得给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