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眼里,那架毛驴车忽然变成了一列咣里咣当的火车,而且,那列火车正要咣里咣当地开往赵家,他深深地担忧,砍光西山上的树,担干蓄水池里的水,也不能让那一溜咕嘟嘟冒着浓烟的铁家伙继续跑下去。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比敏敏告诉他怀孕时还要慌乱十倍。
苏敏敏每天吃着赵起升从大食堂里偷偷揣出来的饭菜,当他终于拿过来十斤米十斤面后,敏敏生了,不太胖的一个男孩子,哇哇地一直哭。
大坡地再一次陷入慌乱,不知谁开了个头儿,就都从炼铁炉中往家里夹火炭,说老君炉的东西避邪。大家都说王家花园又来了个东西,长着翅膀能飞,一会儿学猫儿叫,一会儿又学小孩子哭,忽闪忽闪的眼能放光,打个滚儿就冒一串火,使劲儿咳嗽一声就是一个炸雷!
公社的梅书记很生气,他让人给赵起升带了个话儿:干不了可以调整调整。
赵起升感到有一座山正向他压了来,快把他挤扁了,脑袋胀得生疼,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打着颤,他要灵魂出窍了。
自从认识了苏敏敏,他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苏敏敏就像一个开阔的校场,一次次激昂着他所向披靡的雄壮——那片不知名的青纱帐犹如一片蓝天,在敏敏醉人的哼唱中,让一只雄鹰自此蹿入苍穹;他或许就是小船一条,在敏敏的摸索中挂起风帆,驶入惊涛骇浪的沧海……如今,鹰的翅膀折了,船上挂帆的索断了,他忽然开始感悟敏敏的话——熟与不熟,他只不过是一个柿蛋蛋!
当花园里的那只“猫”正在嚎叫着的时候,赵起升才把一切给老拐和红梅交待了一清二楚——像托过来一副洗不净、煮不熟,煮熟也没法儿吃、甚至没地方儿扔的臭下水。
一家三口一直商量到鸡叫三遍。赵老拐说:“不管生啥法儿,先叫那‘猫儿’不叫了再说,听清了没有?记着,趁傻二小还没有去那边儿瞎转悠!记着杨老歪咋死没有?——这会儿还来得及,那‘猫儿’还没有把魂儿勾走,再过两天,傻二小真要去那边转悠了,命就没了!”
张红梅缩在炕角儿问:“当家的意思——是——把那个孩子弄死还是送人?要不——好歹——是赵家的血脉……”
老拐挥挥手:“啥血脉?裤腰带一解——血脉多了!再说,那女人肚子里准有杨老歪的死血,忒儿嘣二五,谁知道出来个啥东西儿!没见过屁三?”赵起升打了个冷战,去了。
当天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只“猫儿”并没有叫,赵起升给苏敏敏跪了下来,他给那列“火车”上装了满满当当的理由,连“火车”也几乎拉不动了。
苏敏敏一直哭,死都不同意,当她往起爬,要抱着孩子走的时候,赵起升把孩子抢先一把抱了过来,敏敏动弹不得,猛地一下抽出那支德制的匕首,手腕一翻,比画在自己脖子上,赵起升就往盛满尿的茅罐跟前走,敏敏哑着嗓子喊,脖子上已渗出鲜血。
当赵起升猛一回头,看见她脖子上渗出的鲜血时,两手一松,跳上炕去就要夺刀子,四只手你夺我拽地来回一晃,一股鲜血就从敏敏的脖子下忽地喷涌了出来。孩子在茅罐里咕嘟了几个泡泡儿,扑打几下,挺了挺腿就不动了。敏敏可能是想喊,脖子下的血就喷泉一般地向外涌,一会儿工夫儿,双手一松,头一歪,就什么也没有了。
赵起升收拾一下跑回家里,没有迈进屋子的门槛就一头栽了下去。醒来后看见张红梅就哭:“都没了,俩都没了!那血,捂都捂不住!”
赵老拐看到那个铁黎木的箱子后说:“山不转水转,人算不抵天算,赵家的东西儿,带着利息回来了!”张红梅则像得了神经病,一直的磕头作揖。
当夜近黎明的时候,王家花园里传来几声炮响,闷声闷气的,住在王家西大院的四户人家都以为是在地震。没有人知道,那是在埋葬丢进旱水窖里的两个冤魂。
公社派人来到民兵营,赵老拐说,夜隔儿黑夜起升请了两个法师在花园里镇妖,都摆饬好了,再不会有啥动静儿。安乡长知道后说,红彤彤的世界搞啥封建迷信!毛孩子!屎皮子还没有褪净呢。
烧酒坊通向花园的门已经糊住封死了,白灰膏抹了一个光光净净的墙面,赵起升在上面画了一只大老虎。
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人听见花园里有过什么动静,大坡地的人都说,妖精住在花园的旱水窑里,叫赵起升俩大炮给崩跑了,门也封死了,妖精再也进不去了。
赵起升在糊好的门上画的那个老虎,哪儿都好,就是那两只眼是死眼,是只瞎虎。就有人说:“懂啥,那是专门儿配的镇物!”
① 狗豆子:当地人指寄生在猫狗身上只吃不拉的一种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