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羊荒岛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14-12-19 16:39:53

听众们都听傻了,谁能想到,我们这块地方有那么大的来头!

许老喝口茶,却继续娓娓道来。

嘉定、真如,是江南古镇,可是,好像论不上江南的十大名镇。

然而,嘉定、真如、上海、江苏、浙江等大片的地方,在8000年前,却是汪洋一片;无土无名,无影无形,无田野草树,无车马人烟。至3000年前,由于长江泥沙的冲积,这里才出现了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其中最大的荒岛,后被称为九羊岛,岛上建九羊村,即今嘉定、真如所在地。至公元500至600年间,岛屿连接,这里才渐次形成陆地。

啊,公元前242年4月的一天,八百骑兵三百旗卒和五千步兵,簇拥着一辆六马铜车,来到了白浪滔滔无边无涯的东海岸边。铜车锦幔开处,走出了威武高傲、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春申君黄歇。黄歇的先祖是黄国的国君,嬴姓。公元前648年,黄国被楚国所灭(楚在春秋战国时期一度十分强大,先后灭了郧、州、申、吕、息、邓、萧等小国),但黄国贵族的地位,仍然很高。黄歇从黄国姓,年轻时随楚国太子完到秦国当人质,共度了困苦艰险的十年。十年后,黄歇设计,救太子完回到楚国。太子完登上楚王(即楚考烈王)王位后,任黄歇为令尹(楚国最高军政长官),又封他为春申君。黄歇曾率楚、齐、魏、卫、燕多国大军攻秦,又曾发楚兵灭鲁,先后与秦、齐、魏、赵、燕、韩六国,斗智争胜二十余年。楚考烈王曾封给他淮北十二县,后又改封他于吴(今江苏苏州),所辖地域广大。时人、后人对黄歇褒贬不一,但他治理太湖、疏通吴凇江、迁徙大量北方及中原人口加速开发江南(包括今上海、南京、杭州等地)的功绩,应是不可磨灭。

号角吹响,号炮冲天,惊起海岸芦苇丛中走兽上百鸥鸟数千。黄歇缓步走上一个大石台,一举手,祭天祭海的大典,正式开始。

大石台左侧,被作为祭品的180名囚徒,在喝最后三碗断头酒。他们有的发呆有的落泪,有的双手发抖捧不住酒碗;也有几位仰天大笑连饮三碗,自信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其中,只有一位年轻英俊的囚徒,侧目横眉,吼一声,将三碗断头酒一一泼在地下。他,姓冯名特。

冯特原是长江南岸渎口石堡守将冯岱的儿子。冯岱在一次攻防战中阵亡,不久,冯特的母亲也患病去世。冯岱的好友、黄歇的妻弟和轸,收养了当年只有三岁的冯特。黄歇最喜爱的小女儿音娘,经常到舅舅家过节、避暑,就老跟着特哥,到处疯玩。

冯特长大后,在和轸军中当兵,逐级升为前军先锋尉。楚秦夺界大战时,冯特左持戟右擎剑,单骑突入敌阵,连斩敌军将校十一名,血染战袍而毫发无伤。观战的黄歇大加赞赏,战后,立即擢升冯特为中军副将,兼任黄歇卫队侍卫长。此后,冯特帮助黄歇避开了三次危险,并在楚齐贵族和秦国间谍组织的两次谋杀黄歇的行动中,奋不顾身地两次救了黄歇。

半年前,楚国西线无战事,二十二岁的冯特调防、休假,返回养父和轸迁在吴地大汀(今上海嘉定)的家。正巧音娘从吴(今苏州)到舅舅家探访,两人相见,喜不自胜。回想童年开心说笑之间,音娘突然伤感。冯特一问再问,方知春申君已将十九岁的音娘,许配给齐国贵族、王叔田全。田全年已四十余,妻子虽于前年去世,但田全还有三妾,其长子,年已二十。

冯特略略一想,说:“音娘,你我五年未见,但你的眼光、身影、笑声、真情,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在战场、军营,每到长夜月圆之时,就会如梦非梦地和你并肩牵手,和你四目相望。这次我从西线回来,就是想恳请养父,促成你我的百年姻缘……”

音娘不由失声而泣,说:“两年前,父亲就要我嫁给魏国的二王子,我请一位名医,在我脸上身上造了疤痕,又有母亲护着,才断了这门亲事。我心里除了你,还会有谁?……上个月,父亲终于知道我的疤痕是伪造的,大怒,随即指令我嫁给田全……我不肯,父亲说,这是为了楚齐结盟,联合抗秦……在父亲眼里,我不是他的女儿,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物具……”

窗外,微风徐徐,送来阵阵菊花的馨香。冯特慢慢将音娘搂入怀中,说:“音娘,今生今世,我娶定了你!今夜二更,你在房中,等我!”

当夜,月色如水,暗云轻渡,冯特潜入音娘房中,缱绻万般,温柔同眠。

自此,音娘借口玉体不适,在大汀一住二十天,直待春申君令车马银轿来接,音娘才回吴返家。

今年3月,春申君下令送音娘赴齐国与田全成婚,不料音娘抵死不从,并坦承,自己已有身孕。春申君一下气闷,逼问音娘与何人私通?音娘冷笑,拒绝回答,遂被关入家府后院。

冯特于淮中驻地闻讯,飞马赶到吴地春申君府中,直言:“音娘腹中骨血,正是冯门之后。”春申君两眼发黑,胸口涌血,问:“大胆冯特,坏我结盟大计,你知罪否?知死否?”冯特答道:“我与音娘,青梅竹马;分别多年,常会于梦;一朝相见,不肯割爱;情深至极,忘生忘死。”

春申君跺脚擂桌,下令将冯特打入死牢……

大鼓擂起,又是号角声声。一排九名一排九名的囚徒,先后被捆绑之后押上祭台,祭台上的一班三个刽子手,“呀!——呀!——呀!——”每次三刀,一刀砍下一个人头。

海上,白浪滔滔;台上,血喷血流。

士兵们开始捆绑最后一排九名囚徒,冯特拒绝,说:“大丈夫视死如归,绑什么!”

拘押队小军官曾是冯特部下,甘愿违规受五十杖击,下令不绑冯特。

最后一排九名囚徒被押往祭台。走在中间的冯特昂首交臂,自在而行。

大石台上的黄歇,慢慢站起身,说:“冯特!你,居然还是傲劣不驯!”

冯特冷笑,头也不回地往祭台上走。

忽然,南侧步军旗门开处,三位女兵营女军官催了三匹快马,冲到冯特身边。为首的女军官卸下头盔,喊道:“冯特夫君!音娘我,今日与你同赴黄泉!”

原来,音娘得知父亲要在祭天祭海大典上杀害冯特,就与两名贴心侍女盗了春申君的令牌,到女兵营要了军官盔甲和战马,疾驰而来。

黄歇大失颜面,怒火攻心;他“唰”地拔出所佩宝剑,走下大石台,快步向女儿走去。

楚军副元帅和轸一看不对,忙奔前几步,挡住黄歇。

这时,三名军人出列,跪在黄歇面前,异口同声:“令尹大人,冯将军有大恩于我,我愿代冯将军死!”

黄歇按下宝剑,问:“尔等愿为冯特代死?何故?”

三人中的一名校官说:“去年3月,我母病重不起,军中晚会戏歌时,我唱了两句,不能再唱。冯将军问我为何悲楚,我将老母重病之事实告。冯将军立即拨银六十两,并令我骑他的追风快马,速速回家救治母亲。我星夜赶回家乡,请医买药救了母亲。母亲嘱我,‘日后冯将军有难,你必拼死护之。’所以,今日我愿代冯将军死,以遵母嘱!”

三人中的一名标营长说:“我原是燕军的一个伍长,在前年5月楚燕池城之战中受伤被俘。我等曾杀伤楚军多人,故料想此次被俘,我等难免一死。不料冯将军将浑身是血又脏又臭的我等一干战俘,送入大帐以热水沐浴,又亲自为我擦洗伤口、上药包扎。我当场热泪横流,决心以死相报冯将军之大恩大德!”

三人之中的一名左军中锋尉说:“去年6月,楚秦杜塬之战中,楚军二千被秦军九千包围。冯将军率中军一部及侍卫队一部一千三百余人突出重围,却发现我等六百余人被困山谷之中。冯将军即选精兵一百,突袭秦军右翼,杀入阵中,将我等所余四百余人救出山谷。三日前,我等获冯将军博死相救的四百余官兵,争相愿代冯将军死;昨夜,经层层抽签,我荣幸抽得代死之签。今日,我若能代冯将军死,乃为四百余官兵报答冯将军天大之恩,亦乃我之天大之福也!”

黄歇、和轸与众人听罢,不由愕然、感慨。

一阵狂风,呼呼地刮起灰黄的沙尘。一小群羊,九只,随了狂风奔了过来。羊群中为首的大公羊,“咩咩”叫了几声,朝了黄歇跪下前腿,后面三头母羊、五头小羊,也齐齐跪下。

黄歇莫名,问:“九羊下跪,意为如何?”

拘押队小军官上前,说:“令尹大人,据在下所知,冯特将军在此曾牧羊数日。羊群曾遭野狼偷袭,冯将军奋不顾身,以木棒击杀野狼四条,故羊群感恩,愿代冯将军一死。”

黄歇长叹,自语:“如是而知,天不亡冯特也!”

“众将士,请听我说!”音娘抚一抚大公羊坚实的双角,“这大海岸边,天穹之下,只有一个人,不念护卫之情,不感救命之恩,忘义忘德!这个人的良心,比一根羊毛还轻!”。

黄歇直视女儿,心头剧跳而一时无语。

和轸忙与姐夫耳语,劝其千万不要寒了众将士之心。

黄歇回身,慢慢走上大石台,默然一刻之后,大声说道:“我宣告,一,以大公羊代冯特受死。从此以后,我与冯特,恩断义绝!二,音娘逆父命,自定婚姻,有辱贵族声名。从此以后,我不再是音娘父亲!三,大典完毕后,冯特、音娘可带余下八羊,至东北方荒岛之上,好自为生!”

说罢,黄歇一挥手,军士们就将最后八个囚徒和大公羊,押上祭台。

最后一班三个刽子手,“呀呀”地叫,一人三刀,三人九刀,砍下了八个头,还有一只羊角。那中间一个刽子手第三刀砍大公羊时,冯特、音娘和八只羊一起喊了一声,那大公羊就一下扭头,以角撞刀,刀光一亮,却只是砍下了一只羊角。而按刑场规矩,刽子手砍头,只可砍一刀。那中间的刽子手大惭,举刀自刎。

鼓角震地,号炮冲天。

风卷旗幡,大典完毕。

冯特带了音娘走近大石台,抱拳一拜,说:“令尹大人,谢了!”

黄歇问:“音娘,你还有什么话么?”

音娘不理黄歇,回头对两个侍女说:“请告诉我母亲,我绝不后悔。我会想念母亲的,请母亲不必为我伤心。”

“你呢?”黄歇又问冯特。

冯特想一想,说:“令尹大人,在您十分信任的大臣、门客中,有一个,特别奸恶。”

“谁?”黄歇警觉。

“李园。”冯特说。

“不,李园非奸恶之人,而是性善忠诚、少智力弱之人。”

“知您不信,但我仍然敬请大人,兼听兼察、不惑不偏、多防不测、下手为先。呸,那李园说好话,糖上加蜜,说假话,众人皆迷,说空话,众人皆喜,有毒话,深埋心底。”

黄歇不很在意地应一声,下大石台,上六马铜车。

和轸拿了一包临时收来的银子,含泪交给冯特、音娘,又轻抚音娘发髻,慈爱嘱咐。

和轸上马,率军护着六马铜车,渐行渐远。

八名军士,以大船载冯特、音娘、九羊及官兵所送物品,至海岸东北方一个名为金礁的大荒岛上。

当夜,冯特立誓,为感大公羊代死之义,九羊之九代,不杀;并为荒岛起名为“九羊岛”。

从此,冯特、音娘开荒种地,织布养蚕,甜甜蜜蜜地相爱,自由自在地生活。

不久,不少退役军人、渔民、农民、匠人,移居九羊岛,愿与冯特、音娘同甘共苦。遂以冯特为首,建村,名为“九羊村”。地方官上报后,理户司定冯特为“牧羊官人”,无级无品。“牧羊官人”,即“羊倌”之由来。

那九羊,则白天满岛漫游,晚上回羊舍安睡。冯特又从外地引入六只小公羊、十八只小母羊,以繁育九羊之第三代。

许老说到这儿,村头“九羊村”羊肉馆的冯老板在台下高声道:“不错不错,我家羊肉馆就是嫡系代代传下来的!”

“冯老板你扯了吧!哈哈,你的馆子是老,也没有那么些年吧!”围观的人大多不信,冯老板冷笑两声,兀自嘀咕:“起起落落这么多年,也难怪你们不知!”

听众意犹未尽,议论纷纷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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