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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浴火胡杨    更新时间:2014-11-26 18:00:01

                                    146.宦官高力士


    下面,我要给故事引入一个新人物。

    谁呀?大宦官高力士。

    要把高力士说全,还得先就宦官说几句。所谓宦官,又称寺人、阉(奄)人、阉官、宦者、中官、内官、内臣、内侍、内监等,是中国古代专供皇帝、君主及其家族役使的并阉割掉外生殖器的男性官员。宦官是负责宫廷杂事的奴仆,不得参与国家政务,但因与皇室朝夕相处,遂能博取信赖或有可乘之机,故在一些朝代中存在着宦官掌握国家政务大权的情况。中国先秦和西汉时期,宦官并非全是阉人,东汉之后才完全使用阉人做宦官。唐甄在《潜书》中这样描绘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咱中国是讲“仁”的,可说实话,这做法忒不人道。是不是这般用阉割过的男人作为宫廷内侍,只中国独有?非也。据史料,以往朝鲜、越南的皇室也喜欢使用去势的男性作为内待,埃及、波斯、印度,土耳其等古文明都曾经有相同的做法。圣经新约中亦有向来自非洲埃塞俄比亚的太监传福音的记述。英文中太监(eunuch)一字即由希腊文“守护床的人”转变而成,可见宦官在中外,本来都是为了保护后宫贞节、皇族血统而设。土耳其人使用的是黑人太监,名为诸女领班,也有白人太监,但黑人人数多,势力也较大。人性之丑陋,极矣。

    而宦官高力士,可说是中国历史上的异数。论官他做到银青光禄大夫、右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可算极品太监。要说对当时皇上的重要,那更利害。史称,“帝(明皇)曰:力士当上,我寝乃安”。在故事里出场不多,却绝顶是个要角儿。没有他,我这故事就玩不转了。所以尽管说这个人物不那么有趣,我还得用点心思去说。提起高力士,国人大多有点儿印象。可这印象,无非一个恃宠揽权、恣意胡作非为的奸邪小人,与历史上所有宦官一个样。我要告诉读者,这么说不对,不真实。一千多年后,高力士墓碑在陕西出土。碑中有几句话说得很衷恳:“(高力士)中立而不倚,侍君而不骄,顺而不谀,谏而不犯。传皇言有度,持国柄而无权。”此碑立于信宗大历十二年,此时高力士已死去十五年,可谓盖棺论定。可见当年高力士还算谨密正直。终玄宗一朝,高力士都极受宠不假。若说受宠者一定坏,不妥。


                                       147.高力士


    长安城,多的是豪宅。

    权贵们的豪宅。这种宅子,一个比一个华丽奢侈。可权贵与权贵也有不同。朱雀门大街东尽头,是离春明门仅一箭之地的道政坊。这儿有一座看去不怎么宏丽的屋子。墙头不高,青瓦还是旧的。路人常弄不懂,这似乎只是个普通官宦人家,却为何门庭若市,达官贵人趋之若骛。只有黑漆大门旁那块大大的桃木牌牌上书着的“高府”两字,似乎不同寻常。

    可京城的老人儿,会指着告诉你,这儿的主人才真正了不得。

    这便是高力士的府邸。

    当今皇上的心腹内宠哦。


                                       148.牛人


    话说初七这天。

    上灯时分,高力士刚洗漱完毕,正准备离家进宫。近日,似乎是受没完没了的连天大雪的感染,皇上性情烦躁抑郁。弄得高力士也愈加勤谨,不敢大意。出门前,又反复想了想该准备办的一些个事项,正要传跟随备轿。此时,那身旁侍候已久的小宦官刘富儿,却凑到他身边,通报高州良德丞齐浣来了。

    高力士大喜,吩咐赶紧把齐浣请进后院的书斋。

    见刘富儿应声而去,高力士垂下头来、半晌没言语。他身旁的另一侍奉他的宦官知道,高力士犯难了,于是站在那儿再也不敢动一动。他只是有点儿纳闷:那齐浣是何许人,有何能耐?咋地这般牛?这长安城内外,无人不知,高力士位高权重,连皇上也敬他三分呢。

                                      

                                       149.老臣齐浣


    我说,这齐浣还真牛。

    开元初,齐浣就先后受到宰相姚崇、宋璟等人重用,累官监察御使、中书舍人、汴州刺史,均克尽其职、素有清誉。数年前,王毛仲恃宠放纵、横行不法,别人敢怒不敢言。其时,官拜监察御使为人极鲠直的齐浣,却屡屡犯言直谏;后来在吏部侍郎任上,为王毛仲恣意安插私人,更是常与此人起冲突。

    这一度使皇上颇为恼恨。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那王毛仲本高丽人,小时候因父辈吃了官司,罚没为官奴。自转入临淄王李隆基门下,以机伶狠悍特受主人宠幸。这早年只不过的一个极卑贱的小家奴,后来优宠有加、扶摇直上。诛灭诸韦,王毛仲由奴仆一跃而为北门三品大将军;铲除太平党,进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实封五百户;泰山封禅后,又加开府仪同三司。此间尊宠,简直已极人臣之首。他还与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结成儿女亲家,北门禁军差不多变为王家军。此人之受当今皇上宠爱,可由一件当时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说明。数年前的一天晚上,皇上在后宫招宴。王毛仲喝高了,竟搂住一个美艳的行酒宫娥亲了一口。在场的人都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不料,皇上非但没因此怪罪于他,第二天反而倒陪了一份极丰厚的妆奁,把那宫娥赏给他做了二房夫人。

    不过,当皇上的心思,有时很难揣度。去年,王毛仲又看上了兵部尚书宝座,直接向皇上讨。皇上这回犹豫了,迟迟没答理。兵部尚书求不得,王毛仲大感意外,泱泱形于辞色。消息传人宫内,惹得皇上颇“不悦”。渐渐地,开元皇帝也对王毛仲反感起来(我这里用开元皇帝指史称唐玄宗的李隆基。故事到天宝年间,只得改用天宝皇帝。这类麻烦事后世不多,比如史称清圣祖的爱新觉罗·玄烨,就只用“康熙”一个年号。)。有一天,当皇上就如何处置王毛仲征求他的意见时,高力士说了句“北门奴权力过甚,恐生不测”。皇帝听后,沉吟起来、再没言语。高力士何等乖巧,不久就把自个儿的这种忧虑,透了给齐浣,暗示他可伺机上达天听。《旧唐书·齐浣传》载:“时开府王毛仲宠幸用事,与龙武将军葛福順為姻亲,故北门官见毛仲奏请,无不之允,皆受毛仲之惠,进退隨其指使。”偏偏齐浣又是个藏不得半点污垢的人。开元十七年六月,齐浣在禁中密奏皇帝:“福順典兵馬,与毛仲婚姻,小人宠极则奸生,若不预图,恐后为患。”此奏说到李隆基的痛处,当即嘉勉其忠诚,容当从长计议。

    也是合该齐浣倒霉。

    不久,齐浣为遭贬黜的朋友、原大理丞麻察饯行,酒后失言,把禁中之语泄露给麻察。不料麻察“轻险无行”,就此告发齐浣泄密。结果开元皇帝以“交构将相,离奸君臣”,将他贬为高州良德丞。齐浣因作《相和歌辞·长门怨》:“茕茕孤思逼,寂寂长门夕。妾妒亦非深,君恩那不惜。携琴就玉阶,调悲声未谐。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150.好奇

    

    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年前齐浣回到京城。此番晋京,只是例行奏事。因而,除了循例拜访了几位上司,齐浣整日闭门不出。如今京城对他来说,乃是非之地。任它天上掉再大的馅饼,只管叫别人捡,他只想着完了事早早走人。

    今儿前晌,小宦官刘富儿摸到他家,说是高力士请他午间便饭。你想这齐浣本来官当得好好的,为何一下被贬为高州良德丞?起因还不是听了高力士的那一番暗示,才生出在禁中密奏皇上的事儿。自个儿酒后失言固然有错,那皇帝老儿也未免太无情,非单没念这么多年的劳苦和忠心,手下留情,反而把他就此撵出京城。咋一听高力士要请他去聊天,就来了火,让家人把刘富儿给轰了出去。因为他往年在监察御使、中书舍人,以致于吏部侍郎任上,也没巴结过内侍,与高力士并不怎么亲近。如今贬官高州良德丞,更没有道理攀附于声名狼藉的阉臣。

    可等发完脾气一想,觉得不对劲。

    再联想到长乐坡出了事的消息,他后悔了。长乐坡出了事的消息,当天傍晚便传回了长安城,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里。不过,他并没把它太当一回事。要论这案子,说大也不算大,按理不会在偌大一个唐帝都引起什么了不得的反响。可这回并非如此。原因就在它涉及的人儿有所不同。--个富捋王侯、以乐善好施名满京城的大商贾,怎么会遭到此番杀身之祸,成了这天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一时间,说啥的都有。坊间有关这案子的版本,除了财杀、仇杀,还有情杀等。甚至于还有人把它与某个最高等级的权贵联系起来,变成了一桩政治阴谋的一部分。这些个说法,不仅在市井百姓间流传,也进入到了官场和权贵的大宅深院。并非一根筋的腐儒。虽说跟阉臣来往,自古都没人会说好听的。可当了这么多年京官的他晓得,高力士这内宦头宠,其实人还真的不坏,是可以另当别论的。这回,他还真想瞧一瞧,这高力士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

    想到这儿,齐浣不免踌躇。


                                        151.缘由


    最终,他改主意了。

    饭是不吃,他要来见高力士。瞅准黄昏将尽,高力士准备离家进宫、不再会客的空儿,他换了灰袍便帽,着下人雇了头小毛驴,悄悄来见高力士。

    不一会儿,刘富儿便引了齐浣,左拐右绕,来到一所偏僻小屋,延入客席。这头,早有一侍女,将一杯香茶捧上床来。随后,高力士悄然而至。他先是朝齐浣肃手一揖,然后摈退左右,褪屐入席。

    高力士笑眯眯地瞅定齐浣,倒并不忙着说话了。

    齐浣是个枯瘦的矮老头儿。这会儿,他那一对吊角眼,正乜斜着在高力士脸上瞧来溜去。这叫高力士好不舒服。不过,他对此并不讨厌。

    这高力士略一寒暄,膝席凑到齐浣面前,把请他来的来缘由一股脑倒了出来——据高力士说,今天下值后,听万年县衙的熟人闲聊。那人向他透露,昨日黄昏时分,有一伙人在长乐坡劫了几个商贩,结果倒是人多势众的劫匪吃了个哑巴亏、丢了自家俩弟兄的性命。他高力士感觉这事有点儿蹊跷,着人暗地里一查,发现打劫的那伙人,竟是北门羽林军的一队老兵痞子。更离谱的是那所谓商贩,原来是太原府的人。领头的是少伊严挺之的心腹、幕府参军印西桥。


                                    152.高帽子


    齐浣一惊。

    这一来事态便严重了。严挺之弃用驿使而支使心腹乔装回京,极不同寻常。或许此人便是严挺之的官方特使,有一不欲人知的重大隐秘,殛待传回禁中。以这般歹毒的非常手段来对付印某,又足见其中定有人不想把一个不可告人的黑幕泻漏出去。他高力士想,那王毛仲可是手握北门禁军大权的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若出个癖漏,哪是闹着玩儿的。

    高力士说到这儿把话一顿,瞅着齐浣。

    半晌,高力士才道:

    “国家多事。我是想跟您这胆识过人的老臣讨个主意哩。”

    在接着说这段故事之前,我还不得不先唠叨一段闲话。

    说起李唐王朝,大家首先想到的是的唐太宗李世民与他的贞观之治。颇有些个人把这称为大唐盛世。泛泛而谈,这当然没错。可说句公道话,唐太宗治国的那会儿,那还只不过是开李唐王朝风气之先罢了;要论真正意义上的“盛世”,还得数开元年间。——只是经过开元天子、史称玄宗的李隆基前期的厉精图治,才有了杜甫所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皆丰实”的盛唐气象。此时的开元皇帝李隆基,虽然已有怠于政事、追逐声色犬马之娱的苗头,毕竟还是在认真求治。至于对改元“天宝”的政治与李隆基的是非功过如何评价,则是另一回事,不可同日而语。眼下提这码事干嘛?因为我这传奇的根基就在这儿。真要到了“天宝”后,没有了李隆基的厉精图治,任高力士、齐浣再怎地忧国忧民、有天大的本事,也折腾不出啥好结果来了。

    好,言归正传。

    齐浣听罢高力士这一席话,不禁动心了。


                                    153.牛刀小试


    高力士这顶高帽子,他很受用。

    他与高力士并无深交。眼下,高力士对他这前吏部侍郎能托以腹心,把如此重大的事情,合盘托出,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冲着这种信任,他又怎能无动于衷。不过,经麻察告密一案,齐浣倒了大霉,也看透官场黑暗、人心险恶。此外,对绝情寡恩的开元皇帝,也是灰心透顶。不过这回,他怀里却先揣了个小九九,不愿马上把这活儿应承下来。

    齐浣苦起了脸。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瞧这老头儿并没如他预期的激动、昂忿,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高力士心头一凉。对齐浣今儿不愿多事,他并不特别心烦。今儿个,他的本意只是给齐浣透点儿风,蹴他一下。因为他毕竟胆识过人,又有过个吏部侍郎的背景,颇有几个死心眼的追随者。如果他齐浣出来活动活动,去揪王毛仲的尾巴,事情就会顺溜多了。高力士知道,一旦掌握了要害证据,他高力士有办法把齐浣那股子诤臣之气提起来,再给皇上递个本儿,告王毛仲一告。只是这要害证据肯定存在,却不好找。沉吟再三,高力士决定冒险激他一激。于是“嗨”地一笑,道:

    “也难怪,王毛仲不好对付呢。”

    “是嘛!――”

    今儿高力士这一提王毛仲,又使他有点儿冲动。毕竟皇上因了他齐浣在禁中的一番直谏,对王毛仲警觉起来,也算替他出了那口恶气。不过,这话一说出口,他便有点儿后悔了。麻察告密一案发生后,他为人处世颇长了几分小心。眼下,对高力士有意亲近他、怂恿他弹阂王毛仲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因而,并不想主动朝王毛仲这话题上靠。齐浣抬起头来。只见他把个吊角眼儿一翻,道:

    “高将军,莫急。容我想想再作计较。——眼下不是还没拿着他王毛仲的把柄嘛。”

    “是了。”

    于是宾主相顾无语。

    接下来,齐浣便拿了眼下一个道传里说的宫里的笑话,来问高力士。高力士绝顶聪明,忙会意地笑笑、从容解答。当下由着齐浣的话头,又聊了几句闲话。齐浣起身告退,他满脸赔笑地送客。虽然没能当堂拿下这倔老头有点儿遗憾,可事情能做到这份上,也已超出他的预料。他对齐浣太了解了。他知道,也许不等下一回再请,齐浣就会自个儿找上门来。于是瞅着齐浣枯瘦的身影,高力士不禁有点儿得意。

                                                 

                                        154.交恶


    说到这儿,或许有读者要问,高力士为何如此执着地与王毛仲过不去?这跟高力士的身世和为人,实在大有关系。

    提到他的家世,总教后代无数人欷歔再三。他本姓冯,曾祖冯盎,唐初于岭南封耿国公。祖智彧,父君衡,均在朝为官。其幼时,祖与父为小人陷害丧命,因而流离失所,被人拐卖阉割。这接下去的经历,《新唐书》说得明明白白:“圣历初,岭南讨击使李千里上二阉儿,曰金刚,曰力士。武后以其强悟,敕给事左右。坐累逐出之。中人高延福养为子,故昌其姓。”

    大凡身为宦官的人,对这奴才身份极自卑,也极**。更不消说高力士还有这样不幸的身世。王毛仲本是李隆基做王爷时的家奴,不比高力士强到哪儿去,按理说,王毛仲与高力士该同病相怜才是。其实在当今皇上眼里,依然不过是、而且永远是个贱之又贱的的奴才。这些人与那么些个出身豪门,或者十年寒窗苦熬上来的官员是比不得的,是有天壌之别的。而大凡做阉臣的,多出身卑贱,缺欠教养。所以,这些人是无论如何得宠、哪怕就是象高力士权倾一时、天下仰重,一旦退进自家屋檐,襟内最深处的那一个心角,还是浸透了自卑的。自惭形秽可以,却又最忌讳旁人置喙。更何况高力士这等本来家世高贵,却又遭际悲惨的主儿。王毛仲人极聪明,偏偏在对待内府宦官的问题上昏了头。对皇上宠信的、同样是皇家奴仆的宦官,他却卑鄙形于色,极妒嫉之能事。近些年来,屡屡恣意凌辱内府宦官,连对高力士这三品将军,也常出言不逊。他跟王毛仲过不去,大抵上是出诸公心,却也不能不说有一份私怨起了作用。

    去年底,又有件事把他给彻底恼了。


                                    155.“洗三”


    依唐俗,孩子生下三天,照例要行洗身礼,叫做“洗三”。

    去年底,王毛仲的一个美妾给他生了个儿子。“洗三”那天,王毛仲家来了不少公侯权卿,也收到好多极可宝重的礼品,自然更是少不了大受贺客的恭维。正当客厅里欢蹦乱跳、极尽一时之喧嚷的时候,高力士带了几个随从小太监,异常恭谨地走了进去。高力士如今回想起来,也没觉察当时有何失礼之处。只是王毛仲一说起话来,便不对味儿,满是那么一股子异调怪腔:

    “高公公光临寒舍,卑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鄙人奉皇上旨意,为开府王大人弄璋之喜致贺。”高力士不亢不卑地道。说完,回身对随来的一个小太监点点头。那小太监也极乖巧,恭恭敬敬地碎步上前,捧献出皇上赏赐礼品清单。皇上赐玉佩一枚,黄金九锭,御酒十坛,贡锦百匹。这边王毛仲冷了脸,接过礼品清单,嘟哝着低头谢恩。这边清单才转交管家,高力士又称,“有旨意,”说罢从袍袖里抽出一份黄制书,双手捧给王毛仲,道,“皇上有旨意,赐开府大人贵子五品官!”

    这一出人意料的喜讯,将在场的众宾客听得艳羡不已。多少人西域浴血几十战抑或科场拼打数十年,熬到白了头也极少了愿的五品乌纱帽,如今却戴到了这胎毛都还没剃尽的臭小子头上!按唐制,朝廷命官三品以上衣紫,四品绯色,五品着浅绯色。他的亲家、老伙伴葛福顺大笑,说是这臭小子往后连尿布都可以用浅绯色的啦。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这下王毛仲该高兴了吧?

    且慢。王毛仲这回没有马上谢恩。他手里捧了制书,却眼珠一转,斜白了眼咬死高力士肥胖无须的脸,象把玩一个岭南进贡的珍稀小动物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咧嘴一笑,挤出一句话来:

    “俺这小儿,竟不配做个三品官么?!”

    高力士官拜三品。他至今还记得那天,是怎样一个情形。所有在场的王毛仲的亲朋好友,先是惊呆了;接着便是死一样的沉闷;最后爆起满堂哄笑,简直象是要掀开整个大屋脊子。他们都了解王毛仲,都一下懂得了王毛仲的意思。

    他高力士当然也懂得了王毛仲的意思。


                                       156.隐衷


    如今,于公于私,他都该出手了。

    送走齐浣,高力士赶紧往宫里去。其实,这高力士与齐浣的一席话,也是多有隐瞒。所谓昨晚有人向他透露,此人却正是他的心腹小宦官刘富儿。

    最近一段时间,高力士暗地里派遣他出去搜集王毛仲不法情事。此后,他又令李东等人顺藤摸瓜,找出了劫道者后面的一个大背景。他本来为扳倒王毛仲物色了一个极好的对象,即新到任不久的监察御使杨汪。此君为人耿直豪爽。三十出头,却已在地方上做了两任县官,颇有政声。去年调入京都、任职监察御使不久,这家伙就因为一桩事关权贵的案子,与他高力士手下的一个小宦官结了怨。结果倒是高力士主动示好才结识以至于交好的。那杨汪来京没几天,却已风闻不少有关王毛仲这位天子宠臣的不法情事。同僚对此人评价颇恶。高力士把择机扳倒王毛仲的意图一说,杨汪便上了心。为此,他近来对王毛仲的一举一动颇为留意。不巧的是此人最近正好出差扬州,一时半刻回不来。高力士才又盯上了晋京奏事的齐浣。

    往宫里去的一路上,高力士冥思苦想,难有万全之策。

    他自忖,此案事涉手握北门禁军大权的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王毛仲,不可轻举枉动。虽说皇上已对此人不甚满意,可要除去他,恐怕还没下定决心。事情尚无眉目,万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反倒会坏事。进了宫,已不容他再多念叨此事。直到未牌时分侍候玄宗睡下,他才忽然记起一段往事,由此牵出一个人来。如今再联想到,王毛仲官拜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曾屡屡持节抵太原、朔方籍兵马,他仿佛已猜出,严挺之与王毛仲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儿,他额头不禁沁出一层冷汗。


                                    157.鼙鼓惊心


    服侍皇上睡下,高力士松了口气。

    皇家的这碗饭不好吃,他太有体会了。往日到了此时,他心情就会好起来。可今儿不。对高力士而言,这么多年来,就数今儿个的夜晚最难熬。这一夜值班,他满脑子都是王毛仲,也开始为大唐帝国的安危,担起他的那一份忧愁。这一来,公心倒把那一颗私心压住了。主意是不久就拿定了,可他的心神更慌乱。皇宫中好静。唯其静,那隐隐约约传入高力士耳中的更声,在他听来,更象是一声声鼙鼓,听来格外惊心。

    原来,当晚高力士所得消息甚多,接二连三。

    先说是原本已逃之夭夭的漠北客印西桥,好象已潜回长乐坡,着力在找一件被他弄丢了的要命的东西;与印西桥有宿怨的大侠麻衣张盖,也已到了京城,正在找机会干掉他;京城大富商陆申,被人刺死在长乐坡自家的商号里。眼下棺材已运回陆府。听到后一消息,高力士不禁连连顿足。他与此人交往已有多年,彼此相处相当融洽。数年来虽与他一意结交,也常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为人却极正直,颇受他尊重。他本想不妨瞅个机会,把皇上冷淡王毛仲的内幕给他透一透,相信他肯倾力帮忙。凭着陆申极为广泛的关系和大富商的灰色身份,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谁会想到竟也惨遭不测。

    这么一来,心里顿觉一阵阵烦恼焦灼。


                                    158.俗僧


    四更时,他才定下心来。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因为就在他苦苦思索,要找一个稳妥的法子时,忽然记起的一个人来。这人便是京城宝昌寺住持暜润大和尚。

    这暜润有何能耐,竟然让烦恼了一夜的高力士定下心来?

    说起这暜润和尚,可是大有来历。——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六月,就是他把韦皇后要在两天后血洗皇室、登极称帝的消息,透露给了临淄王李隆基。他并请李隆基来宝昌寺主持政变会议、当夜发动了诛灭韦后的政变。暜润从李隆基发动诛灭韦后的政变,厥功至伟。可他却从此悄悄然引身而退,再也不过问官家闲事。倒是与高力士私交甚笃,暗底里时不时有个来往。

    数月前,高力士得悉王毛仲的心腹管家牛二,与漠北大同附近的军牧场监牧沈及往来频繁,形迹鬼异。这下高力士来了精神。因为他知道暜润有个徒弟,便是大同名刹祈福寺的当家和尚。于是,他便借了给老母亲做法事的由头,亲自找到暜润大和尚,请他着一个可靠机伶的门子,去漠北大同府,请祈福寺那和尚暗中悉心侦缉。暜润当下未置可否,高力士也是一笑了之,并不以为忤。直到去年腊月初,暜润才着了一个小门子来他家告诉他,原来却是那严挺之不知怎的,恼了军牧场监牧沈及,弄得沈及数度遣杀手行刺严某。终究是严挺之防范甚严,未能得逞。此事的幕后人物,是王毛仲的心腹管家牛二。看情形,又与军牧场监牧的上级王毛仲颇有几分瓜葛,甚至于主谋便是此人。

    只是严挺之如何跟王毛仲结了怨的,却还是个谜。


                                    159.怪事有人问


    鼕鼕鼓响了。

    听到这第一声鼕鼕鼓,扶膝静坐的高力士,兴奋得就差没嚎起来。他赶紧起身,唤来心腹宦官李东,让他即去宝昌寺找住持暜润大和尚,请和尚务必等在寺里,他高力士下了值后稍歇一会儿,就去会一会他。

    李东应命离去。

    这时,他才觉得真是倦得要命。

高力士下值回家。到得家门,此时已交五更。他赶紧上床睡觉,却又毫无倦意,怎么也睡不着。硬着头皮在床上折腾了半天后,他只得再穿衣下床。

    此时有人来报,昨夜陆申家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撕杀。今儿一大早,就有官府的人上陆府,堵住门要搜捕入府行凶的匪徒,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高力士大惊,赶紧派人去长安县衙,问是咋回事。没多久,那人回报说,长安县衙并不知有此事。高力士更是吃惊。他嗽洗一番,准备去宝昌寺会暜润。就在他时,小宦官刘富儿来报,暜润大和尚遣弟子来说,晌午前便去他家一会。还说大和尚已听说了陆府昨夜今晨发生的怪事,正在着手调查此事,一有消息,就会通报于他,请他放心歇息便可。

    高力士大感欣慰。他着人沏了壶酽酽的普洱茶,一连喝了三大口,感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种特别的神清气爽里。于是他卸下外套,来到偏院,操了一遍已有多日未顾及的南拳。随着他身子上下翻腾、左右盘旋,压在心底的那股豪气,也被一阵拳脚激荡了出来。那原本残留的积雪,早已化作一派白蒙蒙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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