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毛驴子扁担腰(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1-05 11:02:10

卖贯尝的白运昌瘦三,在三十出了头以后,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那冲破乌云的万丈阳光。尽管他很早就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就像一个果农,看着自己的果树开花、授粉、坐果、长大,明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果实,但摘果子时激烈的冲动与喜悦,足可以把整个心房都敲击得“当——当”作响。他的弟弟白文昌在村里和乡里前后总共干了一年多,连补贴带奖励,挣了好几石米了①,那是瘦三有生以来的辛苦、挣扎和煎熬结出的第一个伟大而辉煌的硕果,睡梦之中他都能看到父亲摸着他的头,夸他是老白家第一个钢筋铁骨的血肉男人!

醒了以后,他偷偷地跑到父亲的坟茔上哭了个痛快,回家的路上就感到轻盈无限而荣光万丈。他的辛苦和挣扎,就像他放入笼中的荞麦面糊儿,在烈火和滚烫的水中渐渐地有了形状;他的牺牲和煎熬,更像他放入油锅里的贯尝片儿,在“哧——哧”作响的高温里,爆出一片片金黄,溢出一缕缕清香。他虽然没有挣过大钱,但是无数次的机会说明,他的小贯尝摊,至少能够使他讨得上一个能说话儿、能做伴儿、能生孩儿的女人,但父亲临死的嘱托,就是他终生不可违的王命。在供弟弟读书和娶女人之间,他每每地选择了前者,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就到父亲的坟上哭一回,在孱弱不堪的内心里,重新注入一次执著和雄壮。

在大坡地村,除了林先生之外,文昌是数得清的几个可用的文化人。文昌的崭露头角缘起那次批斗大会,大会需要几个上台讲话的农民代表,苦大仇深的几乎全是文盲,平时说话能连成串的时候都不多,更不用说站到众目睽睽之下去讲话,能说会道又识文断字的,大都是些富家的人,不是不能上台就是没有代表意义,文昌终于成了穷苦人眼里的星光。从那以后,文昌就经常到农协会和区里,后来到了乡里帮忙,时间久了上级就开始给补贴,由每天一升到每天两升,时间久了就成了一个颇为可观的数目。

文昌像影子一样跟了安乡长一段时间,经常到周大中家去,渐渐地就和大中的二闺女山杏熟悉了起来。山杏小文昌三岁,十七,模样儿随了母亲,身板却独树一帜,圆乎乎的脑袋像杏,颜色却随了栗子,不高的个子却一身的肉,步子不大却轻盈而快捷,来来去去像刮着一阵风,一副永远的喜笑颜开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心如湛蓝的天空一般澄明而开阔。无论家里和家外,山杏永远的一副蹦蹦跳跳的样子。

安乡长却不那么看,他说山杏:“小黑妮儿的心高着嘞,娶了咱黑妮儿的男人,不是享福就是受罪。”

有一天安乡长带文昌来到了大中家,山杏叫文昌替她写几个字,她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伸着头,在文昌后边笑嘻嘻地看。哪个字写得好,她就拍着手蹦几蹦,天真的娇美像随云而落的雨,现时而又现成。额头几乎贴在了文昌的脸上,文昌却笑嘻嘻地装做不知,毫不客气地享受着这免费的温柔。

安乡长在一边看着,捅了捅山花说:“这明奶奶,甜瓜瓜,老头儿看孩儿,老婆儿纺花,小两口子学文化,这学文化——”山杏马上捂起耳朵跺着脚说:“放臭屁,放臭屁,不听不听!”

安乡长接过山花手里的孩子递给山杏,说:“还不听,我可给你小黑妮儿说,文昌这孩子的本事,指不定日后蹦多高儿呢,一松手儿,指不定就给谁抢去了!”山杏说:“能蹦多高儿?指望干成你那个样儿就心满意足咧!”山杏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后,拿脚踢了踢文昌坐着的小板凳,“姐夫说叫你娶了俺,你要不要俺?”文昌红着脸不说话,山杏冲着安乡长嘻嘻一笑,说:“看!嫌俺黑咧——”

山杏娘韩老等给山杏使个眼色把她叫到了屋里,悄悄地说:“哎呦!——俺这是从哪儿要了个疯闺女呦,一点儿都不像恁爹跟俺,疯疯癫癫的胡扯,叫人听见了,日后谁敢要你?——哎,给娘说实话儿,你是不是真有那个心儿?要有,就正经找个人给说说,要没有,以后就规规矩矩的像个闺女样儿!”

山杏仍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有那心也不成吔,俺就是逗他耍罢咧,俺去过他家,四五口子人住那几间小破房儿,立都没处儿立,去他家干啥,受罪?”

韩老等端详了文昌好大一会儿后,说:“俺看这孩子倒是不错,有文化,心眼儿也够使。”山杏说:“没法儿咧,人好命不好!”

文昌走后,老等把安乡长叫到屋里说:“他姐夫,这分胜利果实那阵儿,咋把瘦三给忘了?”

安乡长说:“忘倒是没忘,他家总算还有几间房子,院子也不小,日后还能盖,没地方儿住的人还多呢!”老等又说:“这会儿可都有房子了,没几间剩下的?俺的心事是想咱山杏儿,咱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甭看她整天活蹦乱跳的,心气儿高得很呢!又是一副肉里骨的脾气,从哪儿找那个人又俊、家又有的男人叫咱挑?要遇见个心性儿不好的,还不天天儿打架?俺看文昌,人实诚又好脾气儿、又灵性,真要给捏古成了,说不定是咱山杏儿的福气呢!”

后来安乡长就和盖大全商量了一下,原来农协会临时办公的小院子现在用不上了,虽然只有三间半的房子,但街门楼和小厨房样样俱全。一年多来,村和乡里欠文昌好几石米了,就把那个小院经讨论后折了米给了瘦三,余下的从文昌的薪俸里扣。

后来,文昌被县里工作组的演讲队抽了去,一去就是半年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跑遍了湡水县的每一个区和一半以上的村庄,许多人都知道大坡地有个小个子白文昌。苏区长也给安乡长说了几次,说大坡地乡培养了一个有用之材,安乡长偷偷地给苏区长说:“可不是人才咋的?我小姨子早就看上他了,弄不好我俩就成条串(连襟)咧!”

这中间山杏到瘦三家去了两次,第一次在瘦三娘和瘦三的房间里晃晃荡荡地转了一圈儿,捂着鼻子和嘴对小玉说:“恁爹回来给他说说,满屋子的驴油味儿,呛死人!哪儿都是土,脏得要命,屁股都没地方儿放!记住了没有?小妮儿?”说完后一蹦一跳地走了。

第二次到瘦三家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文昌还没回来?”

这年秋天,瘦三把十多亩地的庄稼一个人连背带扛地弄回了家,因为没有牲口,最后一块麦田快霜降的时候才耩了上去,耩上后就躺到了炕上,上吐下泻的高烧起来。文昌回来后看到瘦骨嶙峋的哥哥,赶快请来了医生,瘦三大喊大叫的无论如何不让抓药:“还没干仨钱儿的活就要工钱,哪有恁娇气的庄稼主儿!”医生无奈,就在一大碗开水里给放了些盐,叫瘦三喝了后就走了。

瘦三喝了一碗热盐水,出了一身的大汗,面颊红扑扑的坐了起来。文昌坐在炕头上,张着嘴露着两个微微前伸的牙,乐呵呵地听瘦三说话,他给文昌说山杏来了家两遭,以及山杏说家里没地方放屁股的话,文昌说:“哥哥甭理她,疯闺女净说些疯话!”

后来瘦三又给文昌说,要种地,不买个驴恐怕不行,啥时候儿要是遇上个抢墒雨,没牲口的只能瞪眼看了,文昌说:“这家除了咱娘说了算,再就是你当家,到死都这样儿,当兄弟的要是有二话,街里乡亲都不容俺吔!”

后来的瘦三,周围村庄他是有集必到、有会必赶,相媳妇儿一般挑拣着他心目中的那头驴。

终于,在小坡地村他相中了一头,黑毛驴滚圆溜光的屁股,白嘴头儿大耳朵。从上午到下午,瘦三就一直没有撒开过驴缰绳。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卖驴的人有些急,说:“要你就要,不要就别要,这庙会都散了,要不是小子娶媳妇儿急等钱用,俺咋舍得卖俺的牲口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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