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上海沦陷恶魔归来 进步学生父子争吵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4-10-18 14:22:17

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

七天前的一个拂晓,日军利用大雾和大潮的恶劣气候,在杭州湾成功登陆,对淞沪实施迂回包围,守卫沿海的部队因为部分兵力已抽调支援市区作战,防线空虚终被日军攻破,蒋介石被迫于11月8日下令全线撤退,日军于11月12日占领除租界地区外的上海全境,一时间,上海各地风声鹤唳处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英美法租界为了不与日本产生摩擦,相继在各自的租界内禁止游行等抗日活动只能转入地下。

沈默然伤愈后回到原来的联络站,同泰里的房子已经不适合继续租用退了房,组织上考虑到他的身体还需要长时期的调养,准备将他调回后方工作,他的母亲沈家阿婆在得知儿媳妇被日本人杀害,孙子也没了后一病不起,几日后便离开人世,沈默然悲痛欲绝,发誓要为母亲和妻子报仇,申请留在上海加入了锄奸队,后改名为“野鹰队”,由他专门负责进行对敌暗杀活动。

日军占领上海后,宇喜多井首先带着军队赶到吴淞区的宝顺分行,门是开着的,搜索到地下室,发现里面钱箱一片狼藉被撬开了好几个,法币明显少了很多,四周的环境乌烟瘴气,有吃剩的发了酵的菜,有打碎的酒瓶子,不用猜一定是自己派去的几十名武士所干。他们在地上发现了几块当初莫萍大出血的斑迹,马上令士兵全部房间进行搜查一遍,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具包裹帆布的尸体上来,立刻散发出浓密的恶臭味,打开一看是具赤条条的孕妇尸体,皮肤微微有些发黑但面貌清晰,宇喜多井当即认出是他的得意情报员沈默然的太太,暗中吃惊,当初他派十几名日本武士看守这里的任务是保护宝顺分行地下室内的钱,这些钱虽然是白敬斋的,但根据他们之间的股份合同,一半实际上属于日方的,在这三个月的两国交战期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个谜,从加藤、英子和十几名帝国武士失踪的现象看,可能是被中国军队逮捕了,但这里的法币只缺少了很少一部分,如果中国军队来过应该全部运走才合理,这是宇喜多井疑惑不解的地方。下午,他带着两个人打扮成商人来到同泰里沈默然的家了解情况,两个人中一个是中国翻译,他会中文但感觉自己的口音会露相。大楼底层周太太正坐在小凳子上拣菜,她与老伴已经彻底退休闲在家里,看见三个西装革履的大男人进来往楼上直冲,觉得似曾相识,随口问:“先生,你们找谁?”翻译抢先回答道:“我们找住在二楼的沈默然先生。”周太太听罢“啊”的一声,露出惊慌的神情站起身,宇喜多井向翻译递了个眼色,翻译问:“怎么回事,他人在吗?”见周太太有些犹豫解释道,“哦,我们是他以前的朋友,初到上海来找他。”周太太对宇喜多井有几分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对方说是沈默然的朋友,也就信以为真,望望四周神秘兮兮地说:“他人早就搬走了,上个月还被日本特务用枪打中腹部,救进医院里去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不过听说前段时间他来过这退房,我不在,我家老头子在,他知道,我不知道。”翻译问:“他是在这被日本特务枪打伤的吗?”周太太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不过我和老伴都没见着,听说的。”这时周教授听到声音走了出来。自关洁退房离开这后他闷闷不乐,听老伴在外面跟人说话,总觉得是关洁回来了要出来看看,这时他激动的出来一眼就认出宇喜多井,心惊肉跳的从老伴后面拉拉她棉衣不让说话,宇喜多井也觉得见过这老头,微笑着朝他礼貌的点点头,周教授知道他是日本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日侨,当初沈默然是在为他做事,整天鬼鬼祟祟的关在房间里,后来被日本人所伤一定是跟政治有关,忙怯生生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这里是租界,宇喜多井不敢乱来,对其他两人一指二楼,三人一块上楼梯,周太太知道他们的用意想去原来沈默然的家看看,急了,因为这房间空置后,正巧他们的儿子带着女朋友来上海,说长期住下不走了,因为儿子带着女朋友,在家住十几平米老头子在不方便,就租下了沈默然空下的两间中朝南的那间,本来是让儿子女朋友一个人住楼上,儿子在父母床边搭个铺,后来儿子老是晚上偷着上去睡,说女朋友怕孤单,老两口晚年得子非常宠爱也没办法,小孩子男女之事他们也管不了,也就随他们去了。这时,周太太跟上焦急地说:“沈先生真的搬走了,这里现在我儿子在住。”宇喜多井没有理睬她,直接让翻译敲门,门打开里面探出一个小伙子的脑袋,他就是周教授周太太的儿子周晓天,今年十八岁,北平大学毕业生,是那所学校学生会主席,长期从事抗日救亡工作,上海沦陷后,带着已是女朋友的同学张恩华来上海参加上海各学校内部的抗日救亡工作,他问宇喜多井他们:“你们找谁?”周太太快步跟上来说:“天天别怕,他们是来找你这以前的房客的,我说搬走了他们不信。”宇喜多井很不客气的将门推开周晓天三人闯了进去,周晓天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态度激烈地指责道:“怎么可以私闯民宅,你们是谁?”这时周教授也冲了上来,慌忙抱住儿子捂他的嘴巴不让他多说,怕得罪日本人,周晓天挣脱他跑到床边保护正生病躺着的女朋友张恩华。宇喜多井来过这好几次,熟悉沈默然家的摆式,一看也确实大变了样,见床上蒙头睡着个人,警惕的过去一撩棉被,露出穿了内衣的一个女孩子,瞪大着惺忪的眼睛。张恩华生得漂亮,胖乎乎的,卷在被窝里就像一个大肉团,宇喜多井不由自主的漏出了句夹生中日混合语:“幺西,很标致。”周晓天推开宇喜多井大声道:“住手,真没教养。”宇喜多井并没计较,挥挥手出门走到对门原来沈家阿婆的房间指指,翻译问他们:“这间谁住?”

他们下面闹出声音被刘秋云上卫生间时听见,站在楼梯口看了很久,宇喜多井戴着礼帽她没认出来,以为是普通中国人,生硬地问:“你们是查户口啊,这边查好查那边?”匆忙走下楼,与宇喜多井面对面时认出是沈默然的日本同事,他遭日本特务暗算事情发现后,刘秋云明白沈默然不是南京就是延安的,与日本人不是一路货,这个时候日本人来找他绝非善事,也不想得罪他们,尴尬地笑笑说:“是您哪,找沈先生吗?他呀,早搬走啦,都一个月前的事情了,现在他和母亲的房间一个我租给了他们家的儿子。”她指指身边的周教授夫妇,又指向另外一间说,“这间还空着,不信我打开给你们看。”说着回去取了钥匙打开让宇喜多井检查,房间里除了几样沈家阿婆走时留下的大件外没有细软和有价值的物件,宇喜多井翻了翻悻悻的离开了。至此,宇喜多井已经确认沈默然是个打入他情报机关的间谍,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悔,在接纳他加入本组织的近一年来,不少绝密情报是通过他手发往中国战区各重要单位的,也一定传给了敌方,帝国陆军与海军素有很深的矛盾,一直相互明争暗斗,他属于日本陆军情报部门,如果这事情被海军知道,作为武器攻击陆军,他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必须在事情暴露之前查出缘由,找到替罪羊。

宇喜多井一席人刚走出大楼不久,在弄堂口碰见郝允雁领着女儿回家,宇喜多井跟人说话没有注意,郝允雁认识他,心想,沈默然他们打死一个日本人后想必这是来寻仇的,马上低头逃回楼里。二楼仍在议论刚才的事,周晓天年轻气盛在那埋怨父亲说:“你抱着我干嘛?早知道他们是日本人我就不让这帮强盗进了。”周教授急忙摆手说:“现在日本人占领了上海,这话可别乱说啊。”周太太推开老伴打圆场说:“这是租界,日本人不敢为所欲为的,别吓唬孩子。”周晓天理直气壮反驳说:“什么租界,这里是中国的土地,日本、美国、英国和法国都是强盗,租界是腐败的清政府丧权辱国对外签署的《马关条约》诞生的,我们不承认。”

郝允雁跑上楼紧张地问:“不好了,我在门口看见经常来这的那个日本人了,是上我们这来的吧?”她望望四周的邻居又问:“是找沈先生的?”周太太说:“你没看到刚才那个领头的日本人气势汹汹的样子,搜完这房间搜那间,我儿子女朋友生病躺床也被他粗暴的掀开被子检查,真没王法了。”周教授是怕事之人,连忙责备道:“你少说两句不行吗?现在日本人在上海势力猖獗,别以为这里是孤岛,上个月他们不是派人来暗杀沈先生的吗?所以我们老百姓别多嘴。”周晓天不满父亲的话,批评道:“阿爸,你这是投降主义言论,抗击日寇人人有责,连蒋委员长也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周教授打断儿子说:“得得,你别跟我上爱国主义课了,学生就好好读书,一个不懂政治的人非要去惹政治,其下场是可悲的,你阿爸是不想看你被人利用。”周晓天很不服气,斩钉截铁道:“我已经毕业不是个学生了,我有自己的头脑谁能利用我?当今中国已经到了民族危亡的时刻,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行动起来。”刘秋云马上把他们劝开,不耐烦地抱怨道:“别吵架了,你们到自家房里关起门来讨论吧,我不想这里变成政治讲坛。”说完生气地上了楼,郝允雁跟上去劝说道:“姐,别这样,你今天怎么了?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些日本人来找沈默然没找到又怎么着啦?”刘秋云这回真的动了气,上个月沈默然的人在这楼里打死了日本人,她认为沾了血腥气不吉利,刚才日本人来寻仇没有找到沈默然,相信不会善罢甘休,倘若以后再在这里大动干戈,势必会牵连到她这个房东,怒气冲冲撕下一张年历,背面是白色的,从抽屉里取出支儿子留在家的钢笔,墨水有点干枯使劲晃着。郝允雁不解地问:“秋云姐,你这是……?”刘秋云气呼呼说:“我一把年纪了,只希望能够好好的守住我丈夫留下的房产,不想管国家的什么事情,我们小老百姓也管不了,你看上次这里枪战打死了人,还好巡捕房没有找来,要来调查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允雁哪,你以后也注意点,别人的事少掺和,把丈夫的病医治好,女儿抚养长大就行了,要出点事儿他们怎么办?”郝允雁不同意她这话,但碍于面子不想同她争辩,敷衍道:“好好,知道了。”刘秋云显然气还没有消完,接着说:“年前我和你还有楼下的周太太一起去庙里烧香,我祈求的是我们这栋楼能够太平,没料现在越来越离谱,以前是有个唐辛亥引来了政府的人追捕,连关洁也莫名其妙的遭罪,周教授呢被流氓用斧头砸成脑震荡,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如今直接就死人了,这香烧了没用,还得来硬措施,这不我得写个告示。”她从杯子里倒了几滴水在桌上,钢笔沾几下总算写得出了,沙沙沙的在年历背后写道:“本楼莫谈国事,违者自动交房!”郝允雁怯怯地说:“这样写是不是语气太硬,不好吧?”刘秋云回答很干脆:“没什么不好,我是这里的房东大家也得体谅我。”说着拿来面粉调成浆糊说,“走,下去帮个忙。”

告示贴在底层走廊的墙壁上,周太太在闷饭,用一块废铁板垫在炉口与锅底之间散发出浓浓的焦味,她们下楼时没有去搭讪,瞥了眼默不作声,像没注意似的认真转着炉子上的锅,等她们贴完上去后,周教授刚才在门缝正瞧着,跑出来对老伴说:“这事你可别多话啊,又不是在说我们一家。”周太太很不高兴的咕噜道:“我们这楼里不算房东只有两家,不是我们就是那个植物人家,不说我们难道说他们?哼,有什么希奇?赶明儿我有空外面找找别的房子,好像就她有一样。”

从这天起,周太太对刘秋云这个房东产生了深深的误解。

从昨夜开始天就下起雨,雨势一直不减保持到次日早晨仍没有停息的意思,让沦陷的上海人心中平添了一份嘘唏之感,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外面的世界一夜之间仿佛再也容不下自己。

周晓天赤裸上身抱着张恩华两人都已经醒来,张恩华抬头向没有拉严的窗帘外望去,问:“外面雨好大,今天你还出去吗?”墙壁上有挂钟,周晓天懒洋洋看了看才八点,道:“当然去,上海的几个高校学生会下午才有会议,你就不要去了,在家把身体养好,以后事情多着呢。”张恩华说:“别大惊小怪的我身体好了,我一般感冒不会超过两天就好,这次一天就痊愈了。”周晓天打了个喷嚏说:“那是你传染给了我,所以就好了。”张恩华打了他一下撅起嘴说:“你自己打赤膊睡觉不感冒才怪。”周晓天嬉皮笑脸说:“这不贴着你舒坦嘛,你既然好了那我们亲热亲热,憋得真难受。”说着来了精神动手动脚脱她的背心,张恩华忸怩地骂道:“讨厌,害我啊,感冒刚刚好。”周晓天猴急地说:“这被窝里又不冷,我们在北平时,你答应过我们有单独的房间就给我,这都住了好几天了,你就是推三阻四的说话不算数。”张恩华扑哧笑了,说:“不是脱光了跟你睡过啦,你还要怎么样啊?”周晓天恳求道:“求求你给我吧,咱们都这样了,你还那样。”张恩华装糊涂问:“什么这样那样的?”周晓天真急了要强迫她,张恩华抓住他手腕说:“你想干吗,不行的,这个要等到我们结婚时才给你,要不就不新鲜了。”周晓天和张恩华在学校里恋爱两年,公园里偷偷搂抱是有的,但没有地方让他们在床上亲热,来上海之前张恩华敷衍过他,说有一天我们有自己家时就能给他,这次来上海周晓天终于找到了机会,可是张恩华有自己的想法,睡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做,唯一要保住自己的处女,周晓天上床前一百个答应,上了床就控制不住欲火中烧。两人正在被窝里纠缠不清时,突然老父亲敲门喊道:“儿子,你妈叫你们下去吃早饭,热豆浆都烧好了,都什么时间还不下来?”张恩华吓得魂也没了,说:“你爸你爸,我们快起床吧。”周晓天无奈的只好罢手,两人起床穿戴整齐开门出来,周教授在门口候着,等他们下楼去后便进屋给儿子房间叠被整理房间,周晓天和张恩华俩都不会做家务事,起床后被子就这么摊着,三步两步的奔下楼,无意中瞥见走廊墙壁上的告示,不满的骂了声,周太太跑出来将儿子拉了回去叮嘱道:“这是房东贴的,我们惹不起她。”周晓天不屑地骂道:“这种人正是亡国奴的料。”周太太随和道:“就是,人贱,不过我们在家里骂骂,出这门可别嚷啊,还有你爸在也别罗嗦,他这个人怕事,对了,他人呢?”张恩华说:“伯母,伯父大概在整理我们房间,他每天这样的。”周太太苦涩的笑笑说:“对对,他爸是个闲不住的人。”周晓天喝着热豆浆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来说:“我上去一下。”说着就往外冲。

周教授叠被子时神情凝重的两手慢慢伸了进去,然后陶醉似的合上眼睛,感受着被窝中的温暖带给他难以名状的快感,昨天宇喜多井来这里掀开儿子女朋友被子时,他也看见了那背心包裹着的肉鼓鼓身体,从外观上看与关洁赤身材非常的相似,如今关洁已经离开,真不知他这个病恹恹的年纪还能否再见到她,所以想到她时颇为伤感,胡乱的狂抓被单,不料在枕头下摸到一本书打断了他的梦境,好奇的掏出一看封面上写着《gcd宣言》,他听说过这本政府禁止的宣传册子,从来没有见到过,捧起来忐忑不安的翻阅了几行浑身便寒毛林立。周晓天刚才上来时,房间的门关了一半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的床,发现父亲行为举止怪异,趴在床上被子盖没了双臂,他没有惊动,退到门外偷偷注视着,父亲失态的抓狂镜头尽收眼底,似乎有些明白又不敢往这方面去想,他刚才匆忙上来就是为了这本从北平带回来的宣传册子,那是一个老师在他临行前送的,白天怕父母突然闯进屋看见,只能晚上睡觉时躺着学习,看完压在枕头底下,起床时取出藏到橱柜里,刚才父亲敲门叫得急忘记了,这时他见父亲愤怒的将它一撕为二时,不顾一切的冲进去喊道:“阿爸,你为什么撕我书?”一把夺过已成两半的书心疼的捂在怀里。周教授并不知道儿子这几年在北平参加了学生抗日活动,还是北平大学学生会主席,这次他带着女朋友回上海说是不走了,非常的高兴,想儿子是国语系的大学生,找个机会托自己学校里的同事为他在上海的报社找份体面的工作,儿子才十八周岁,周教授根本没有往政治方面去想过,还偷偷在老伴面前调侃儿子,说他怪不得好几年不回家看父母,原来有女朋友了,这叫乐不思蜀。他认为儿子满十八周岁到了法定婚龄,女的也超过十六岁,完全可以结婚了,所以这次为他们新租了房间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只是尚未对儿子认真提过这事,此时,发现儿子在读政府禁书犹如晴天霹雳,赶紧关上门训斥道:“你不要命啦,这书也敢看,从哪来的?”周晓天秉性倔强,看到书被撕坏暴跳如雷道:“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书?”周教授生气道:“我正想着烧了它,看这书不知道要坐牢房的?弄不好会杀头。”周晓天不甘示弱道:“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周教授气得哆嗦起来,指着儿子话也结巴了,问:“你……你是不是……加入了……?”

王守财一清早奇迹般的又醒了,他一般苏醒的时间是中午以后,郝允雁特别高兴,把它视作一个好征兆,服侍他喝完粥后,吩咐刘秋云照顾一下,自己去送女儿上学,说顺便去菜场,也帮她带些菜回来,让她别去了。郝允雁现在不缺钱,有时会多买点菜送给刘秋云,刘秋云也收下,她日子好过刘秋云的经济也减少了负担,房租也交了,更不用她另外掏钱补贴,所以她对郝允雁跟白敬斋那种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心情很复杂。郝允雁领着女儿下楼时听见周教授儿子房间里父子在吵架,正在纳闷,楼下周太太和张恩华闻声奔上来,撞见郝允雁尴尬地说:“瞧着父子俩,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

门被敲开,周晓天将书揣在怀里径直冲下楼,周教授脸涨得通红,看见郝允雁在立刻绽放紧绷的脸,窘迫地笑了笑说:“哦,王家小妹也在,一点小事拌了几下嘴。”周太太也打圆场说:“这父子俩就这样,都是倔牛,大清早就吃火药了呵呵,没事没事,经常这样,一会就好。”

刘秋云在楼上静静的瞧着没有下去劝架,周太太不满那张告示她是有感觉的。周太太拉拉老伴话中带刺地说:“你这老头子,一点点小事情就嚷得满楼不安宁,人家还以为你在谈论政治呢。”周教授被她拉扯着下了楼,回屋不见儿子在,卫生间里去找也没有,周太太焦急地说:“儿子大概出去了吧?外面下那么大大雨的。”她一看门背后两把油纸伞还在,惊呼道;“呀,这孩子伞没拿?”周太太抓起把雨伞要出去找,又停下问张恩华:“孩子,你知道天天会去哪?”张恩华说:“他今天要去几个学校见同学,不过是下午,怕没那么早的。”周太太说:“那就是提前去了,你知道是哪所学校?”张恩华摇摇头说:“是上海的几所高校,至于哪家他没有告诉我。”郝允雁下楼提醒道:“他才下楼十来分钟,估计不会走远。”周太太如梦初醒似的说:“对对,我去追。”张恩华见雨势很猛,忙说:“伯母还是让我去追,我跑得快。”

周太太回屋后痛骂了老伴一顿:“你这老不死的,啥事非要跟儿子急眼?让楼上的房东看笑话。”

周教授这回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理直气壮地说:“你不问青红皂白就知道骂我,你的宝贝儿子在看什么书知道吗?”他关上门压低分贝说,“《gcd宣言》,这是个苗子,现在不管以后会出大事的。”周太太也知道这本书,惊得目瞪口呆,周教授说:“我现在不知道他陷得有多深,怀疑他这几年在北平是不是跟赤色分子混在一起了?”

两个老夫妻从几天前看到儿子回家高兴,一下子坠入失望的深渊,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老年得子,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当个普通老百姓,儿子的举动像是离家出走,一个本来就倔强的小伙子,是什么极端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急得满屋子转悠,越怕出事越往坏处在想,实在放不下心,抓起雨伞说:“不行,我也去找。”

周晓天没有带伞,浑身湿淋淋的在雨中漫无目标的往前跑着,他无法忍受父亲粗暴的干涉与否定他的理想,甚至觉得整个大楼里充斥着甘当亡国奴的气息,尤其刘秋云的那张告示深深的刺激了他。一辆车从他身边疾速驶过,溅起地上大量的积水,他本能的往边上躲闪,被车身刮了一下跌倒,车没有停下,马路上也没有行人,他昏迷在路的中央,雨水像一把把利箭垂直的刺向他。张恩华正赶到这条马路,远远的望见有个人趴在地上很像男朋友,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周晓天,尖叫起来:“晓天,晓天你醒醒。”她想搀扶他起来,身体很沉搬不动,朝空旷的四周寻望,雨就像一道帘子挡在面前,她将雨伞给周晓天撑着,自己站起来望看不清的方向扯开嗓子喊道:“救命,有谁能救救他?”

大雨很快将她淋透了全身,仍不停的呼唤着。

突然一辆黄包车停在她面前,车上坐的人正是沈默然,这些天他正忙着组建野鹰队,上午偶尔抽出了点时间想去母亲原来住过的大楼,向一起生活好几年的邻居报个母亲去世的消息,母亲曾经告诫过他,同泰里的那些邻居对自己一直很照顾,以后不要忘了他们,所以沈默然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去冒险通知一声,正好听到有人在喊救命,他跳下车将趴在地上的周晓天抱到车上,问张恩华:“这位小姑娘他怎么了?”张恩华哭泣着说:“他跟父亲吵架跑了出来,我追来就看到他在地上了,求求你送他去医院吧。”沈默然说:“好,你上车,我们去附近的医院。”张恩华上得黄包车坐在周晓天的身边,沈默然只能打着雨伞蹲着,车夫说:“你们三个人我怎么拉得动?”沈默然毅然跳下车说:“那你拉,我跟着跑吧,附近医院你认识吗?”

周晓天苏醒过来,他只是轻微的跌了下,刚才一时紧张晕了过去的,张恩华兴奋地说:“啊,晓天,你终于醒了,哪摔着啦?”周晓天争着要下车,大声喊道;“我没摔伤,我不去医院,你们放我走,别管我。”沈默然确定这个年轻人真的没有伤着,看他的样子是情绪问题,便问张恩华:“他跟父亲吵架跑出来,这回他肯定很着急,你们住哪?我送你们回家。”周晓天又开始激动的喊道:“我不回家,我要跟他们决裂。”

张恩华是北平人,对上海的街道不熟悉,在雨中盲目的跑出来忘记回去的路了,她指着一个方向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从北平刚来上海他家不久,不认识路啊,门牌号码我也没有记,只知道是往那过来的。”她又朝另外方向说,“也可能是这方向,我都闹糊涂了,这怎么办啊,晓天,我求你了,告诉我你家几号?”周晓天在车上越来越倔强,沈默然听张恩华的口音是标准的京腔国语,应该是不认识路,而被救的年轻人又死活不肯回家,想了想说:“要不你们先去我家暂时休息一下,你看这大冬天的你们的棉衣都湿淋淋要感冒的,等他情绪稳定些再劝劝他。”张恩华认真打量了番沈默然,见他面相一脸的正气不像坏人,最主要的是她觉得周晓天需要一个地方安静下来,便问:“你家远吗?”沈默然说:“不远,在南市那边。”

沈默然为了方便开展活动,离开联络站在南市的弄堂里找了间单元,那里底层的居民多容易隐蔽,很快黄包车将他们拉到目的地,沈默然腹部的伤才愈合,禁不起跟在黄包车后面的一阵猛跑,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也已经气喘吁吁,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歇了片刻,他强打起精神拿出两套厚衬衫和毛衣对张恩华说:“我在门口替你们守着,桌上热水瓶里有热水,你们俩热热身把湿衣服换了吧,很抱歉我这只有男人衣服。”说着走出房间,怕张恩华姑娘家的不放心,指指门锁位置微笑的提示道:“里面可以插上。”

在同泰里那头,周太太到处找不到儿子,也没看到追出去的张恩华,心想可能是自己找差方向了,也许他们已经回家,赶紧回来一看儿子和那女孩子不在,急得简直要双脚跳了,两人一筹莫展,相互埋怨着对方,郝允雁送女儿上学拎了两大袋菜回家,见周家鸡飞狗跳的问:“都有个把小时了,儿子还没有追回来?”周太太立刻哭起来,郝允雁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好言安慰她,周太太哭着哭着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嚷嚷起来:“我怎么那么倒霉啊,先是老头子被人砸成脑震荡,现在儿子又失踪了,这香烧了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不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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