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春迷惘(2)

作者:王雅军    更新时间:2014-10-14 16:27:53

没有想象中干净整洁的用砖瓦盖起的营房,住进用木板搭建的房子,比远古的茅草房,好不了多少。床垫由晒干的树枝条做成,铺好被褥,躺下去怎么也感觉不到平整和舒坦。开饭时,第一顿吃的是馒头,算是对我们这帮“客人”的礼遇,以后就是真相大白了,顿顿是苞米大馇子、玉米面发糕、窝窝头,冻豆腐和只有两三片菜叶的汤。晚上没有电,小油灯昏黄如豆之火苗,映着一张张丝瓜筋般拉长的愁苦的脸。

从此,我们就泡在了荒原里,开始与土坷垃打交道。一切需要白手起家,先生产,后生活,是上面喊出的口号。一面挖沟、修路、整地、开荒、播种,一面打井、上山炸石头,准备盖房子。日积月累,石头在山脚堆得多了,马车来不及运,腰上扎着草绳,胡子拉渣的连长号召我们开始清晨义务劳动。就这样,每天要早起半小时,在浓重的晓雾中,用怀抱或者肩扛,把采石场那些石头,一块块送回营地。那些石头,都是有棱角的,各种形状的都有,尖利处常常蹭破手上的皮。我们真的干起了“愚公移山”的营生,足足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幸亏只是搬运采石场炸出来的那些石头,要是一座山,真的能移走吗?可是,那时这个口号是喊得震天价响,全靠它来鼓动。

寒冬腊月,在还没有打出井的时候,我们每天的凌晨,要到雾气迷蒙的河面砸冰块,用铁镐抛,用石头砸,那冰碴子四处乱溅,让你躲闪不及,脸上像扎针一样生疼。然后,把大大小小的冰块装到马车上,运回宿舍,架起木柴用火烤,待融化成水,分给每人小半脸盆,刷牙、洗脸就靠它了。

大忙时节,天未亮,当钟声或哨子的声音划破寂静,就要一骨碌地翻身起床。夏锄,面对的是一垄垄望不到头的苞米和豆苗,不但要锄去杂草,还要“间苗”,就像飞针走线;收割,面对的是浩瀚的滚滚麦浪和豆海。一躬腰,到站起来时,已是汗水湿透衣服,两眼直冒金星。可谓:早晨踩着露珠行,夜里披星戴月归。

最繁重的活是修水库,全团大会战,各个连队抽调人马,住在临时帐篷。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要挑着两筐土的担子,走几百米泥浆路,再拼尽气力,踉踉跄跄登到大坝上,而大坝越堆越高,越高往上就越吃力。人海战术,每个人一天不知要跑多少来回,汗如雨下,鞋儿破,肩膀上的皮也破,肿起的肉瘤像馒头一样高。直到堤坝高高的耸起,像一堵厚实的墙,连起了山的两端。我们流出了多少汗水,一顿吃下去的几个馒头,哪能顶住五六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待饥肠辘辘,肚子饿瘪了,还得干下去。

到了后来,和泥、糊大墙、脱坯、烧窑、垒砖、基建、脱谷、扬场、打柴、割草、掰苞米、伐木、扛木、排水、刨粪、挖草炭、拉爬犁……一年四季没有消停。黑夜里,在场院打谷,脱粒机的轰鸣震耳欲聋,我们用毛巾包着头,活像“敌后武工队”的队员,只是没有驳壳枪,而手持一根冰凉的铁叉,轮番奋力撮起一堆堆豆秸,往贪得无厌的机器的嘴里喂。尘土飞扬,呼吸困难,筋疲力尽,站不稳也要拼命冲上去,整个通宵都在玩命似的劳作中。到了夏天,在农田经受密密麻麻,成群的小咬、蚊子的围攻,弄得你心烦意乱,无法招架;在冬天,哪怕零下三十几度,“大烟炮”吼叫着,肆虐着,几米开外瞧不见人,我们也要在冻得硬绷绷的地边抡铁镐,挖排水的壕沟,每个人都有指标,用皮尺量出你要完成的地段。

雨天上大田,脚上的胶鞋有时被蒺藜扎破,水涌了进去,可你还得要干,完成每人必须完成的指标。一不小心,脚指头撞到石头上,鲜血直流,疼得钻心,你还得坚持。

干活,干活,千篇一律的体力劳动,每天躺下来腰酸背疼,苦不堪言。哪里还能感觉得到烂漫的青春呢,或者说青春就是残酷,受苦受累的代名词罢了。青春的岁月就这样,沉重地捱过。

我的青春是无边的黑暗,

岁月在啃啮大脑神经的发条。

我们被命运驯顺得像一只只羊羔,

又像被蒙黑布的驴儿周而复始围着磨盘环绕。

等待,等待,等待有一抹云层中的熹微,

等待,等待,等待有一点光亮让韶光年华被照耀……(笔者:《无题》)

回想起来,我仍然是幸运的。“天有不测风云”,在北大荒,发生了多少突如其来的惨痛悲剧,吞噬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噩耗是随着传闻长上翅膀的:有在采石场排“哑炮”被突然爆炸后插在石头中的钢钎穿透身体的,有在煤矿的炕道中遭遇塌方或瓦斯爆炸血肉横飞的,有在受惊的马车飞奔时被甩落地上头破血流的,有夜班睡着被拖拉机的链条碾压内脏出血的,有为扑灭荒火而被烈焰中的火舌吞没的,有被切草机的传送带卷入而丧命的,有掉进有“大酱缸”之称的沼泽地陷下去的,有遭“出血热”鼠疫传染一命呜呼的,有遭到权势者的蹂躏而卧轨自尽的……我所在的连队,一同从上海来的一位知青,到团部取修好的发电机回来,遭遇雷电交加的暴雨,在一棵大树下躲雨,不幸被雷击中,裤腿都裂开、焦黑了。他只感觉腿的疼痛,没有多久,他的腿部查出患了骨癌。从省城医院到上海的医院,都无法治愈。他确实很坚强,截肢之后,表示还想撑着拐杖回连队。但到了绝望之际,任何安慰的话对他都是廉价的,多余的,诸如称颂他把青春献给北大荒,意志是多么顽强,之类的漂亮口号,只能令他反感。最后,被锯了双腿,生命仍无可挽回,在万般痛苦中离开人世。一部知青上山下乡史,是一部苦难史、血泪史。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他(她)们曾是活泼泼的生命,而且正处于青春期,本应在灿烂的阳光下绽放出花朵,或者鹰隼一般翱翔在蔚蓝的天空,可是,他(她)们无从得到天佑,更无从得到人佑。在那个时代,生命卑贱得就像草芥,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风行下,很多危险你都得迎上前去,就像堂·吉诃德一次次的向庞然大物般的风车挑战。可你斗得过吗?知青们缺乏的是生活经验,他(她)们稚嫩如青葱,最应该补上的一课,是怎样在风雨中撑开一把自我保护的伞。他(她)们有充分的理由,学习如何抵御自然、环境和人心的险恶,懂得安全,珍惜生命。然而,他(她)们知道得太晚了,许多灾难猝不及防,横祸飞来,死神裹着白色羽衣向他(她)们疯狂逼近,然后张开血喷大口,无情地将他(她)们吞噬而去。而自杀的女性,更是人为的罪恶的后果,是谁践踏了她们青春的美好,践踏了她们人格的尊严?现在,他(她)们中有多少却永远地长眠在那片黑土地上。

在读过侯井天先生的《北大荒“劳锻”日记》后,我又在读女作家陈瑞晴的系列小说《北大荒的呼唤》,主要写的是一群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女性,流放到北大荒的艰难挣扎。深山老林,还有漫野沼泽,荒草齐天,白雪皑皑,人们勒紧腰带,向着长满狼牙齿和树根的荒山开战。书中对人与自然搏斗场景的描写,因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感到非常熟悉。然而,让我震撼的是书中的人物、故事,在那个政治严酷的年代,人的尊严被整个儿剥夺之后,她们是怎样应对苦难,应对天灾人祸,在受监管的狭缝中挣扎和生存。小说记载了历史,多少荒唐,多少悲剧,多少人的青春被埋葬,我一边读,一边鼻子发酸,眼眶里几次涌满热泪。

这批女“右派”,她们并不青面獠牙,相反活泼可爱,富有正义感和人情味,头上却顶着社会给戴上的罪恶耻辱的帽子。有的当年奔赴延安加入抗大时,油印表格上还赫赫印着“中华民族优秀儿女”,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中华民族的败类”。即便这样,尚绯大姐仍然严肃地对大家说不能承认后者,“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己知道自己,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对得起这行字(即“中华民族优秀儿女”)!”她们当中,许多人只有二十几岁,最小的只有18岁,还是天真烂漫,处在豆蔻年华,只为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撕掉自己的奖状,就被污蔑为“把党给她的荣誉骂成臭玩艺儿”,旋即成为“右派”;一位归国华侨,因在和人闲谈时,说及国外华侨不愿回国,多半是怕写自传,包括结几次婚,和哪个谈过恋爱,在国外只有受审讯的人,才能这样对待,未想也遭到揭发,被戴上“右派”帽子。可悲呵可悲!

在北大荒,假日里她们偶尔穿一件漂亮衣裙上街,都会遭到非议。人们的头上压着“改造自己,争取摘帽”的紧箍咒,动辄得咎,不得不处处小心,而人心也会被“左”的理念变异。那个华侨姑娘开始因吃不惯这里的伙食,只好靠家里寄来的罐头、点心和糖果度日,然而当她打开一瓶桔子罐头请同屋人先品尝时,竟至于一一扭过头,怕遭嫌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倘若不是尚绯大姐的接受、解围,她真的恨不能钻到地下了。一位为参加高考而堕胎,因反对不许避孕和堕胎而遭殃的“右派”,到北大荒,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将来有朝一日考研究生,那本司马迁的《史记选》随身而带,她能把《尚书》、《左传》、《资治通鉴》等许多史书的重要章节说出来,每次进书店,书就像吸铁石牢牢地吸引住她,看了又看,挑了又挑,长时间忘返,每月18元的生活费,要下怎样的狠心才能买下一、二本书,在那种天天干着繁重体力活的日子,在那样不得身心自由、人要装聋作哑的政治环境,她又有什么条件搞历史研究。伴随着心灵的痛苦,她们的青春何在!

这种苦难是双重的,政治上的高压,环境的险恶。当全国性的大饥荒也降临到北大荒,尽管那里号称撒下种子就会长出粮食的黄金般的“北大仓”,照样吃牲口饲料——糠皮、青稞大麦、黑豆,以至昆虫的食物,树皮、草根、瓜蔓、辣椒秧、野菜……,竟然还发生了一场从猫嘴里夺一条鱼的激烈大战。这些,更是我未曾经历过的。显然,比起我们上一辈所蒙不白之冤,在北大荒所忍受的种种遭遇,在程度上而言,我们这一代知青不可同日而语,尽管我们活得也并不轻松,也有堪称残酷的磨难。

人是自相矛盾的,当需要抵御外界的侵犯和暴力的时候,呼唤的是集体的力量。但人又是个体意识极强的,谁没有自己的忧愁和所思所想呢,谁都得面对自己,需要有独立的精神空间。在北大荒,我们缺乏的恰恰是个人的空间。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你不能表现出与众不同,必须学会随大流,必须谨言慎行,必须泯灭你自己的个性。你不能随便发牢骚,不能说违背时局大道理的话。记得,那时,我们被绷得最紧的一根弦是“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要学会对毛泽东思想的活学活用,要学会解剖自己,向自我开战。我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一不留神,就会与修正主义牵连,上纲上线。我曾因为写了一首带有点抒情意味的小诗,受到上面的批评,被指责为“小资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长篇小说《死屋手记》里,就描述过,在那个阴暗的环境,那些苦役犯最痛苦的不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恶劣的生活条件,而是精神奴役,不能表现个人的喜怒悲哀。在集体中生活,彼此防范,言行不能出轨,你的头上,你的四面八方都可能有监视的眼睛,你随时有可能被告密。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的“他人是地狱”一说没有错,集体包围了个人,压抑了个人的活力,消磨了个人的意志。正像有人说的,一个人像玻璃缸里的金鱼一样,被抛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点私人的空间,那种裸露真是可怕。

“接受再教育”,本身就是一种高压,我们也是被改造的,是被某些人俯视的,一言一行的出轨,都将遭至不测。《南京之歌》的歌词中有“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曲折,多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的句子,它曲折地流露出知青对命运的无奈,生命活力被钳制,以及由此导致的失落、压抑、迷茫。然而,这种情绪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公开表现的。这首歌一经传唱,就被诬为资产阶级靡靡之音,一夜间在全国遭到批判。作者被捕入狱,如果不是遇到“贵人”**将军,险些被枪决。算下来,为了这首仅仅240字的歌曲,他付出了每字坐牢14天的代价。在我所在的连队,有位北京知青据说有出身问题,因为对政治不感兴趣,说了点牢骚话,在他的日记本上发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诗句,数次被组织批判,后来隔离在一个远离营区的小屋,责令劳动中独自反省,接受监视,吃饭派人送。他的性情变得沉默寡言,在体力劳动之余,在孤独和苦闷中,唯一能够排遣的方式就是演算数学,做物理题,他只能隐忍。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诗何尝不是我自己心理的写照,我也感叹自己的青春,犹如“无可奈何花落去”,盼望着“似曾相识燕归来”。

痛定思痛,封建主义专制的余孽依然存在。我们以及我们的上一代北大荒人之所以失去了青春,终于明白,是因为在那个不正常的社会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们的个性遭到了扭曲,我们是“异化”的生物,缺少灵魂的生物。我们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我们每个人时常不是自己,不得不适应环境,不得不委从政治,不得不随顺领导。层层的压制,让你喘不过气,让你徘徊,白白抛掷了黄金般的大好时光。我对原本的“我”是陌生的,在所谓的集体生活中,我不认识自己,我认不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然而,即便你知道自己,又能如何。

我的内心有一个“我”,这是生活中我的本原。但是在外界的压力下,我不得不放弃“我”,含泪背离“我”。我虽然与“我”如影相随,却不能始终拥有“我”。

在那个时代,在没有“我”的日子里,我的行进是盲目的,我在呜咽,我在低泣,我的头脑被驱驰,我的心地是别人的跑马场,滴答的钟表中没有自己的运行的发条,在扑朔迷离的岁月里,我无法唱出自己的歌。

因为没有“我”的相伴,我只具有肉身的躯壳,我的心是沦落的,我灵魂的水面没有涟漪,更没有波涛,而遭受着痛苦的煎熬。我是落寞的,躲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春天,责备没有灵魂的人。那么,秋天就是责备没有果实的人。

我知道,我常常在与世俗妥协,当我被卷入俗务的急流旋涡中的时候,我失去自己的方向,就像水中的浮萍随波逐流。

我常常梦见我被分裂成许许多多的“我”,“我”被轰鸣的机器切割,变成了许许多多的碎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时间以秒,以分,以小时,以一个个汹涌的浪头,将我冲到广袤沙滩上,随之是我的一个个趔趄。回望走过了多少“之”字路,两手依然空空。我没有在时光之河里,打捞出那枚沉甸甸的金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虚掷了多少茫然的梭镖,它们没有命中我要抵达的目标。

我不知自己的青春从哪天开始,也不知它流落何方。

青春是一腔无人可诉说的心事。青春是一本不让人翻阅的本子。青春是一股无名的躁动。……青春是阴晴不定的日子。……青春,是留给后人的一坛陈酒。青春是一种飘扬在空气中的并非液态、气态或固态的悬浮物。青春,使人变得比婴儿更幼稚,比老人更忧伤。

我已走过青春。一如天上的云,它似乎从未属于我,应风而来,随风而去。诗人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云彩挥一挥手,带走了最好的东西。

等到我们能说出青春的时候,等到我们能以一种客观的态度来叙述青春的时候,青春已经永远逝去了。(陈村:《陈村碎语》)

对我来说,如果说我有些挣扎,那只是在漫天风雪中的踉跄步子。冰凉的触觉,淤积的心痛,四顾的茫然,时时会在夜半朝我袭来。我错过了求学求知的最好时光,曾有过的幻想隐没在满山烟树的暮色之中,怯怯的迷茫占据着我的心房。我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苍白的浮云在上空游来荡去,我的灵魂不能对我微笑,心中发出的是无尽的呜咽。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有绚烂的青春,我的青春岁月并没有能结出它应有的果实。

我们都要长大,曾经蹒跚着走路,那些摔过的跟头,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让我们泪流满面,让我们变得理智、成熟,让我们在走过长途之后,通过咀嚼,慢慢悟出了什么……

青春,在我唱出的是带泪的歌。

我们这一代知青,也经历过了像阿·托尔斯泰说的,“在盐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苦难历程,如果说在那个时段有什么可慰的话,那就是艰苦摔打对意志的锤炼,对社会实际的认识。在以后返城的日子里,即便重新回到底层,也具备了承受的勇气和所需要的担当。尽管真正觉醒的人仍然是少数,但正是他们更加珍惜境遇的改善,在每个寂寞的角落,在新的起跑线上开始新的奋斗。

回到上海,眼前烟雨迷蒙,走在城市的行道树旁,我仿佛还是闻到了北大荒森林里的松脂味,听到兴凯湖雷鸣般的涛声。这不仅仅是知觉的惯性,更主要的是心灵仍然被驱驰,虽然身处城市,环境已经改变,但是漂泊的感觉依旧。心儿仍在忧伤。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你周围的城市人也不相信你的眼泪,你依然是柔弱的你,社会依然是强大的社会,社会不会迁就你,社会是无情的,虽然你比在北大荒好了一些,但仍然在社会的边缘,你还是城市的边缘人。你增加了城市安排就业的压力,你没有城市所需要的本领和技能,更谈不上是城市的精英。我们这些伤痕累累的知青,就好像再一次成了城市“多余的人”,就好像崔健所唱的“一无所有”,在疲惫和忧伤的泥坑里打滚。

我不想失去青春,我希望社会能接受一个迟暮者的归队。虽然肉体的青春正渐渐离我而去,但我勃发的精神余焰仍在,我愿尽自己之力拉我能张之弓,以画中水墨冬青的姿态抵达心灵的青春。一枚干枯的落叶尚不甘被季节的侵袭完全降伏,还将乘旋转的风作最后的搏击,像飘舞的精灵,像缤纷的蝶翅,何况人,谁愿意陷入空虚,置身于无所事事?国外有家《新闻周刊》,它有个专栏叫“轮到我”,好极了,只要我们没选择消沉,但愿这个世界让每个人都有“轮到我”施展的机会,哪怕在无人注意的一角。

我业余读书、考夜大学、写作……我没有停止自己的努力,一次次向升高的横竿跃跃欲试。

世界太大而我们太小,烦恼太多而温暖太少,斑驳无垠的时光里听不见来自明天的号角,冬天的寒冷在你的目光中灼热地燃烧。(海鸥飞飞《冬暖》)

我重新回到社会最底层之后,一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城市寻求自己满意的工作,比如,想去报社,当记者或编辑,企望得到能发挥自己的位置,但我并没有被接纳。我参加过招聘考试,但我没有跳到哪个“龙门”。集体和全民所有制界限分明,不能逾雷池一步。老天并不给每个人开眼,相反的,障碍随时出现在你面前。在这个变得如此陌生的城市,知你的人有几何,弱者就是在弱者的位置上,强者可以决定弱者的命运。我不忍回顾自己返城后碰到的种种挫折,可以说是四顾茫茫,一次次的失败,讲它的故事要付诸好多笔墨。我仿佛不断听到冥冥中的发问:你意识到世事的纷繁和残酷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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