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河岸,营房

作者:韩红    更新时间:2014-10-11 10:39:59

  一条河,一条不太宽也不太窄的河,从这个小镇的中央流过。河里日日驶着些木质的驳船、水泥制的篷船。那驳船的船舷上挂着几个黑色的橡胶圈,船尾时不时地发出“突突突”的马达声,冒着些许青烟,推着船儿向前疾驰;小篷船的主人则是潇潇洒洒地撑着竹篙,靠着自己的力量缓缓驶过河面。

    以这条河为中线,河的右岸,一条极窄的用不规则石块铺成的小街伸向前方。清晨,小街上总是那么三三两两的零星几个人摆着冷冷清清的小摊,一个非常冷落的集市。待太阳露出头来,街上的商店开门了,也还是难改那冷清的局面。紧靠河岸的是家食品商店,店堂里玻璃橱窗异常地洁净,洁净得只剩下几个塑料的水果模型常年摆在那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货品可供陈列。实际上这里一年四季从不出售新鲜水果的,本地的西瓜、桃子、生梨只能上集市去买,愿意把家中自种的果子拿出来卖的人很少,自家吃还嫌不够,实在是想换成现钱的才会省下自己的口福拿出来卖的。外地的水果,苹果啦,桔子啦,本地都没有种植,想尝尝什么味道,只能指望那些住在水果产地的亲戚探亲时带些来解解馋,实在没有外地亲戚的,只能来瞧瞧商店里摆设的塑料水果,在外形上对这些水果有了个大致的概念。后来有一阵,店里开始卖一种苹果干,倒的确是用真正的苹果切片晒干制成的,但是味道极淡,咬上去又觉得像在嚼棉花糖,却又没有它那么甜。以致于吃过的人会误以为苹果本来就是这个味儿,于是便不再对新鲜的苹果十分地向往了,因为味道也不过如此嘛。营业员都很清闲,空荡荡的店堂里常常只剩下他们几个。因为许多东西都是要凭票供应的,一家一户来买了一回,得等到下个月发了票才能再来买呀。这么着了,每个人来的频率就少了。而那不要凭票买的东西,品种又实在少得可怜,仅有的可买的东西,就像那种苹果干,味道又实在不敢恭维,如此一来人们就更难得光顾了。没事干的营业员们总得想着怎么打法这白天的八小时光景,打毛衣实在不太雅观,让领导、顾客看了都不落好,没辙,那就练练嘴皮吧,什么张家长、李家短尽可以拿来闲聊,只是注意莫论国事。

    再把视线沿着作为中线的河过来吧,河这边,河的左岸,倒真是一个大所在:一个营房,一个陆军守备营的营部所在地,名副其实的“营”房,空气清新,花红柳绿,整齐而幽静。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几十里外部队家属院的家里,用火柴梗使劲地掏自己的耳朵,她老觉得耳朵里奇痒难忍,里面躲藏着无数的耳屎污垢。手里一闲着就用火柴梗的黑头部分挖宝似的掏啊掏,“宝”还真挖出了一点,又黑又粘的黄豆大的耳屎,被她几乎要挖断了,后来还是医院五官科的医生用镊子给完整地夹了出来。这下里边的宝贝脏东西取出来了,应该没事了吧,没完,女孩的耳朵现在又疼又胀,还流着黄黄的汁液,她得了化脓性的中耳炎。这下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上学了,母亲又要上班又要照看年幼的小弟,她只得跟着几十里外军营里工作的父亲来到河岸边的营房。她现在可以不必担心造句时被老师说成不按事实编造了,她也不必对着斑驳的石灰墙面胡思乱想了,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吃吃零食,不必一边拨打着算盘,一边躲在教室墙角里往嘴里塞蜜饯了。她不怎么留恋学校,虽说那里是足够让她感到骄傲的地方,不过那也只是在学业上的风光罢了,她并没感觉有什么了不起。反正评“三好生”老没她的份,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她只够得上“学习好”这一条。单论“身体好”这一条,她就永远也挨不上边,“身体好”具体来说指的就是体育成绩,她的分数离“三好”的标准实在差之千里。说到“工作好”这一条吧,她有好几次因为嫌那几个完不成背书任务的同学脑瓜不太灵光,老耽误她的时间,老想着自己放学后能早点离校,就包庇他们,让他们蒙混过关,结果被老师痛批一顿,羞惭万分。而且老师还经常批评她,上课老开小差,不是盯着同桌在书桌一角旁若无人地削木头铅笔,就是瞧着他使劲地啃咬小指头上的嫩皮。这么琢磨着,学校倒是的确没什么值得她留恋了,不去就不去吧。

    她过去也曾经来过营房,最让她牵挂这里的是那棵又高又大的金桔树,每年的11月份,树上会结满金灿灿的果实。可女孩每次总在果子成熟前的几个礼拜来,所以每次见到的总是墨绿墨绿的还未长足的果子,可这也能让女孩很大地满足了,每次总把这果子嚼在嘴里,一点也不感觉什么叫酸涩,吃得津津有味。眼下,女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金桔树上的花还刚落尽,连果子的影儿都不见,果子成熟还早着呢。女孩有些失落,父亲叫她把手臂上戴的黑纱摘下来,告诉她以后不允许再戴了,所有的人都不允许戴黑纱了。她觉得奇怪,这可是学校里发的,怎么才戴了一两天就不许带了呢?她不懂,也不打算问个究竟,反正不让戴就不戴呗。不过这一阵空气怪紧张的,她离开家时曾看见同院的大孩子在传抄一些东西,她瞄了几眼,看见什么“桥”呀、“摇”呀之类的,印象最深的是“剑出鞘”,因为她不认识“鞘”这个字,查了字典才知道的。住在东头的大姐姐刚从市区回来,从她的言谈里知道那里现在满大街的白纸黑字,清洁工每天都忙得够呛,空气确实非常紧张,女孩也本能地感觉到胸口有些憋闷。

    她来到河岸,出神地望着河对岸冷清的街市,再瞧着河中的一首小篷船,盯着船上这个撑船的人,听他唱着歌:

              前世勿烧头柱香,

              今世勿烧一柱香。

              勿求天来勿求地,

              勿靠爷来勿靠娘,

              只靠自己两手撑。

   撑船人唱完了猛地将手中的竹篙向水中一使劲,小船一下子驶出老远。女孩还在回味着这歌词讲的是什么意思,小船却跟着唱歌的人一起走远了,最后只留给女孩一个远方视线里的小黑点,没有余音,没有浪花,只剩下萦绕女孩脑际的那几句意味深长的歌词。女孩自己并不喜欢唱歌,可她喜欢听刚才撑船人嘴里唱的这些,比先前的样板戏可好听多了,样板戏太闹,她有过被吓哭的经历。

     营房边的河岸上稀疏地种了些柳树,那离河水最近的,已将柳枝垂下,柳叶随微风轻轻拂动着水面,散开点点涟漪。那在河岸里边的,一样是风过柳梢,别样婀娜,只不过零零星星在地上撒了些落叶。一个军人正弓着腰对着这些叶子,女孩不太熟悉这位叔叔,她好奇地凑过去看他在干什么。凑近了,发现他正拿一根细细的圈形橡皮筋套在手指上弹射地上的柳叶儿。女孩猜想他在练眼力呢,她可是听说过“神枪手”的故事的。可那位叔叔却是神秘一笑,确切地说这笑里是带着几分诡秘的,女孩哪里分得清这笑里藏着什么名堂呀,她压根就没注意他是怎样笑的,光听他讲了:“你知道吗?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会失灵的哦!凡是被橡筋弹中的柳叶,拿回去夹在书页里,过不了几天,就会变成一根橡皮筋啦,你说有趣不有趣?”女孩兴奋起来,因为获知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激动着。

    趁没人的时候,女孩也学着弹中了几片柳叶,拿回去悄悄放在书架的书页里。以后的几天里,她一直沉浸在等待幸福时刻到来的兴奋状态里,那个秘密在她心里憋闷了几天,老是吊在嗓子眼里呼之欲出,快乐,而又憋闷。那几天连夜里的梦也全是关于橡皮筋的,梦里的柳叶儿已经变成了形状各异的橡筋,还带着点柳叶干枯后特有的那种粉绿。终于女孩再也憋不住这个秘密了,她一定要与人分享这将要到来的快乐,秘密从喉咙口滚了出来,于是秘密不再成其为秘密了,于是柳叶儿最终真的“变不成”橡筋了。女孩也终于明白自己这几天一直生活在“童话”中不能自拔,这倒是让女孩明白了不可以随随便便轻信别人说的话,多一点怀疑,少一些盲从,这也算是那位叔叔的无心“插柳”吧。

    在等待柳叶儿变橡筋的日子里,女孩还是老往河边跑。瞧着对岸那条小街,小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冷冷清清的商店,再朝水里看,看水上的船,船里的人,看着船儿或是“突突突”地疾速着从眼前驶离,或是悄无声息的在撑船人手里离开。看厌了,就把视线回到岸边,瞅瞅那几棵柳树,树上的柳条,柳条上的片片柳叶,想着自己夹在书里的干叶子,什么时候能够变成橡筋。日复一日,是很无聊的,女孩就跟军营里唯一的那条狗做了伴。狗不大不小,是最普通的那种草狗。女孩有点洁癖,她一般不会去触碰那只狗,她想出一个自以为绝妙的玩法:把一只大篮球使劲地在地上拍打,吓得狗儿四处逃窜,它可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是何方神圣降临,吓得七魂掉了六魄,女孩却被逗得哈哈大笑,可她哪里能体会得到狗的痛苦呢?她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狗儿每次都会那样害怕得四下里乱窜,她发现自己的“动物实验”总能生效,于是乐此不疲地“折磨”着狗儿。

     佛家总讲什么因缘报应之类的,小女孩哪知道这些东西,但这种报应真的就降临了。几个军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打打牙祭,他们的眼睛一致盯上了那只狗。可怜的狗被他们用红色的砖块活活地拍死了,无声地躺在地上,血污上夹杂着红色的砖屑。他们又将它吊在一棵树上,把皮完整地剥下。女孩呆呆地看着惨烈的场面,哑口无言。

      狗肉后来是如何处理、如何端上桌的,女孩全都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她后来倒是吃了野鸭肉,还是那么几个军人,跑到附近海滩边用网捕了一些正在呼呼大睡的野鸭,那时节还没什么禁猎令呢,有什么野味,尽你的本事显示,只要你胃口好。野鸭被切成块和茨菰一起红烧,那野鸭肉的香味儿全沁入到茨菰里头,而茨菰本身的清香又抵消掉鸭肉身上的腥气,在那个荤腥贫乏的年代里,这可是非常难得的美味,说它让人没齿难忘可一点也不为过也。

    那一阵营房里粮食紧张,就发了一些压缩干粮给大家,只不过是三餐之余的充饥食品。女孩非常喜欢这种干粮,她宁可不吃主粮,而想吃这种香喷喷的压缩饼干,可惜呀,哪够她当饭吃的份呢。,她还得乖乖地吃饭去。食堂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就是那些饭量特别大的才无法尽兴。白白的方型刀切馒头,又香又有嚼劲,光那张薄薄的一揭即起的面皮就能让人不吃酱菜而干啃了,更甭提把馒头切成片后用油炸的美味了。而喝一口那大锅里熬出的不稠不稀的米粥就又是另一种享受了。最让人激动的时刻是包饺子,整个营房被发动起来,人人动手,自包自吃,女孩从那时起学会了包饺子的活儿。营房里的蔬菜都是自种的,什么番茄、茄子,什么冬瓜、甜瓜,五花八门。女孩有一次路过菜田,一个协理员顺手摘了个长长的生瓜递给她,她没接。待那人朝前走了,女孩自己上瓜田采了一个,谁知那人没走远,将女孩的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地,他开始埋怨起女孩来:“给你吧,你偏不要,反倒自己采起来了!”天知道女孩为什么一定要自己采,那种瓜生吃起来淡而无味,一般是拿来做酱菜用的。后来女孩听过一个相声,讲一个爱占公家便宜的人吃了公家食堂一根黄瓜后振振有词地宣称自己是“公家人吃公家的黄瓜”,她倒真的不是为了揩公家油,或许只是体验一下自己采摘的乐趣,她压根儿就没嚼过那只生瓜。营房里还有猪圈,养着几头肥肥的猪。可别小瞧那养猪的小兵,他的手里可是捧着纳训译的那本书页发黄的《一千零一夜》呢,他是在猪儿的呼噜呼噜声里读着辛巴达或者阿里巴巴的。

   和平的年代里,军人们都闲着呢。俱乐部里总是挤满了人,乒乓台老让那么几个“好战分子”占据着。女孩也想练练身手,可总是轮不到上场,就去夺别人手中的乒乓拍。人家正打在兴头上,那里想到这个小女孩会这么厉害,居然敢过来抢拍子,当然要本能地护卫着,不肯放手,女孩急了,突然之间,一句平素在这些军人嘴里习以为常的国骂从女孩那儿脱口而出了。真是语惊四座,全场的人都愣住了。一个新结婚不久的排长,走到女孩跟前,冲着她做了个刮鼻子的动作,问她:“啊呀,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能说粗话呢,羞不羞呀?”女孩顿时无地自容,她明白那是一种奇耻大辱。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每次碰到这位排长或是他的妻子,她都感到很别扭,直到以后离开营房她都没跟他俩搭过话。

    女孩有些傻气,有些霸气,还有些傲气。这不,营房里来了两个附近住的小姑娘,想来借借解放军叔叔的光看看电视。两个小姑娘比女孩大不了几岁,可女孩却没打算向她们表示友好,在她小小的头脑里,俨然已经为自己和她们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她们两个是被那种被称为“老百姓”的,而她是名正言顺的军属子女,是当时正儿八经的红色“小贵族”,“老百姓”可是不准随随便便进入营房的,因此她们根本就不应该进来,更别提什么看电视了。女孩还想起了前些年第一次和妈妈进营房时,差一点被凶巴巴的老营长当成“老百姓”不让进大门,妈妈委屈的泪花现在还深深地挂在了她的记忆里。那天放的是《巴黎圣母院》,两个小姑娘坐在了前排,女孩虽然不说什么,但表情始终是不开心的。两个小姑娘也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全都一声不吭。当故事发展到乞丐王朝的乞丐们正用石柱撞击巴黎圣母院的大门时,她俩突然要起身回家了,临走时她俩朝女孩望了望,女孩爱理不理的,两个小姑娘识相地走了,没敢跟她打招呼。

    狗儿死了,送上门来的伴儿女孩又不爱搭理人家,女孩没有玩伴了。只好与书交上了朋友。她把能看得到的书全收进了视野,写西藏小孩的《五彩路》也看,历史纪实的书也看,传统相声剧本也看,甚至内部参考的外国总理的传记她也要翻翻,刺杀打靶的示意图也要瞧瞧,还有山顶洞人、北京猿人是怎么生活、怎么进化的她都要关心关心,还有画着陈胜吴广农民起义的连环画当然也得瞧瞧。小小的脑袋瓜里装了一脑袋的宝货,她倒是也没怎么向别人去倾倒,就这么一直装着,藏了几十年……

    女孩的耳朵终于痊愈了,在她离开军营不久,父亲也离开了那座军营,去了远方的军校。

     不久一场激烈的战争在边境爆发了。父亲没有参战,但是在放暑假回来探亲时带回来一肚皮听来的战争见闻:那些在亚热带雨林里穿着数月军服不换洗的军人们最后不得不要用剪子将几乎与皮肤相连的衣服剥离;更为悲哀的是对方竟用我们当初援助的枪弹无情地射过来……战争的惨烈让女孩时不时联想到那只死去的狗。隔壁军医家里来了一位前线下来的负伤战士,他拿出自己的三等军功章给小孩们见识见识,女孩第一次亲眼瞧见了军功章的模样,她明白这是用生命换来的。

    父亲去读了军校,回来肯定要升级了,他不会回到原来的营房,女孩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那里了。她不知道那座营房是否还是那么宁静、悠闲,她挂念着那颗高大的金桔树,回味着小金桔涩涩的味道,想着那河边的几棵柳树,想着河面上日复一日驶过的船、船上不相识的人们。突然间又想起了那个唱歌的撑船人,想起了他的那首歌:

        前世勿烧头柱香,

        今世勿烧一柱香。

        勿求天来勿求地,

        勿靠爷来勿靠娘,

        只靠自己两手撑。

   她不知道,那座营房的河岸边是否还会有撑船人的歌声和弹着橡皮筋的军人,总之没人告诉她那里后来怎么样了。隔了将近三十年之后,她从报纸上得知,那个营房所在的小镇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螃蟹市场。她依然不知道营房后来怎么样了,拆了还是没拆?那些流水一样来去的军人呢,会不会也去养螃蟹了呢?

  写于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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