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2)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3:54:24

6、

曾经连朋友都不是,却一下子成了兄弟成了兄妹。

马车夫成了技术员和他老婆的大哥。

身为大哥,便要有大哥的样子,便要负起大哥的责任。

防寒防雨要加厚房顶的草泥。他拉来了粘性的黄土,背来了麦草,又从老远的渠道挑来了一桶桶水,为了搅和均匀,他光着双脚跳进泥坑来回地踩,再用铁锹铲起大团泥块往屋顶上甩,足有二三丈高,全要靠臂力,他甩了二千五百多次,给屋顶糊了一层五寸厚的草泥。几个月后的那场暴雨,家家户户被雨水冲漏,屋子里湿得没有一块干处。只有技术员的屋子,没有掉下一滴雨珠。

营地伙食不好,他去戈壁上打猎,有时用枪,有时也下套子夹子,把逮住的野兔野羊野鸡,提进技术员家中。亲自剥皮剖腹褪毛。这个活技术员干不了,马车夫干时,他只能在一边看。女人也不行。她也会用刀,可那刀只能切菜切面,干别的不行。不过,她会做饭,会炒菜。野味本来就很有味,经她的手再一炒,格外味香。

女人炒菜时,从门前过的人,会忍不住停下来。站在那里闻一会香味。别人闻到了味,只能白流口水。只有马车夫,不但可以闻到味,还可以推开门,走进去,坐到一张小桌子的前边。边喝着酒,边去品尝。就凭着这一点,营地上不知有多少男人,羡慕马车夫。也想和技术员家把关系扯近一些,但实在没有什么机会。好像所有的机会,都让马车夫一人占了去。

技术员家掏力气的活都是马车夫干的,干得很情愿很高兴。

干完活儿,走进屋里,女人把一盆热水放到他面前,让他洗去灰尘汗水。洗过了,他用带着好闻的香皂气味的白毛巾擦干了手。刚一坐下,便有茶有烟递上来。有时她还亲自擦着了火柴,给他点烟,她的脸离他很近,让他能闻与香皂有些相似的气味。过一会,还有几碟小菜端上来让他下酒,小两口一边一个陪着他吃喝,还说话。

滋味确确实实不错。

每每这样时候,流进肚里的酒,就变成了热乎乎的话儿,再从口中流了出来。不喝酒说不好话,喝了酒,就能把话说得很鲜活。开荒队好多男人,都是这样。

讲的事,是自己的事。从八路军干过来,不知打过多少仗,经过多少事。不用编。只要把经过的事,说得仔细些就行了。

技术员听到来劲地方,一拍腿说,你的事,全能写成书,闲下来我一定要写。

女人不说这个话。她一激动就眼睛湿湿的,好像随时有泪要流下来。

无论两个听众的表情反应是如何样子,他都有一种身心畅快透了的得意。他突然觉得技术员虽然有文化会读书写字,可许多地方好并不都比他强。

再看看圆圆溜溜的她,好像也能看得深入了一点。一块时间长了,了解自然会多。再想别人说给他的那些话,就觉得并不是完全胡说八道,好像有那么一点……

不过他没有想下去,他知道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他立即告诉自已,如果今后有谁在背后说技术员他们的坏话,他将决不客气决不留情。

这一点,很快就被证明。

7、

在这件事以前,大家都知道马车夫和技术员家关系好,可到底好到什么什么程度,却并不清楚。但这件事后,马车夫和技术员家有多好,大家就有点明白了。只是这样的明白,真要去说,却说不出什么了。只是觉得马车夫这个家伙,为了技术员家里的人,可以去打架,去拼命,去流血。一般情谊,做不到这一点。

这件事的起因,和一个叫老牛的家伙有关。

老牛也是个老兵,也有光荣的历史。可他并不看重这个。常常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和他革命的经历一点儿也不相配。

尤其是在女人问题上。老牛的样子,真的有点很下流。结过婚的女人,脸皮厚,什么玩笑都敢开。有这样的机会,老牛从不放过。别人开玩笑,只是嘴上说说。老牛不但嘴上说,手上还会有动作。趁机蹭一下人家的胸,或者摸一下人家的屁股。

还有些女人,还是大姑娘,脸皮像白纸一样。见了他,不理他。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也不放过。不能直接干点什么。就拐着弯去占人家便宜。男人凑到一起,会说些腥味重的话。也算是一种满足。这样的时候,老牛就很来劲。专拣一些模样好的,平常沾不上边的女子,放到舌头上,胡乱编排。

这一回,老牛说到了技术员的老婆。

都知道老牛的话,多半是在胡说,是压根连影子都没有的事。而且那些话,全是些刚从裤档里掏出来,臊臭臊臭的。可偏偏大家只要看到老牛开口了,走着的,不走了,站了下来,听老牛说,想说别的事的,也不说了,留出时间让老牛说。听老牛说了几句,一边说着老牛太像话,什么话都敢说,一边还站着不动,听着老牛往下说,仿佛有谁逼着,得一直听老牛吹他的牛皮。

按说,为了把这个事说清楚,该把那天老牛说的话,一个字不拉地全写出来。可文字是个很干净的东西,纸也很白洁。不能让老牛的话脏了它。因此,这里只能把老牛的话大概意思写出来。知道老牛说了什么就行了。

老牛的话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细节组成。

1)技术员的老婆的**圆而且大。

2)技术员老婆去厕所解手,老牛透过芦苇墙的缝子,看见了她的屁股。

3)技术员老婆到现在没有生孩子,是技术员那个东西有毛病。

4)技术员的老婆在夜里又哭又骂,说技术员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老牛说这是他趴在窗户下亲耳听见的。

5)……

本来老牛还可以在讲完第五条以后,继续讲出第六条,再接下去还会第七、八、九条地一直讲到口干舌燥。

但所有的这些可能性,在老牛讲完第五条以后,就再也没有可能出现。也就是说在老牛讲到第五条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

读到这里,大家肯定可以猜出来,是马车夫出现了。

没有错,马车夫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听老牛说的。如果说开荒队的人,有谁让马车夫讨厌和看不起,那就是老牛。一般的情况下,只要看到一群人围着老牛,听老牛在那里眉飞色舞。马车夫从来不会往跟前凑。

这一次,马车夫也没有往跟前凑。老牛和一群人站在屋子的转弯处。马车夫走过来时,屋子的山墙挡住了他,让他没有看见老牛他们。等他看见了,就已经走到跟前了。走到跟前,他也没想听,只想快走过去。去办自己的事。其实没什么事,回到屋子里,也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想着快点走过去,却一下子站住了。不是想听马车夫说那些话。是老牛话里的几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几个字是技术员和技术员的老婆。

站下了,马车夫站下了,没有引起别人的在意。大家都被老牛的话吸引。马车夫听到老牛说完了第五条,还想继续往下说时,马车夫用手拨拉开面前的人,往人群中间挤去。被他拨拉开的人,有点不满意。说又不是听不见,非要往里挤干什么。马车夫没有说话,连看都没有看说话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继续往里挤。

并没有多少人。马车夫本来就是个很有力气的人。很容易他就挤了进去。一下子就站到了老牛的跟前。

老牛看到了马车夫,愣了一下。觉得有点怪。自己说这些事时,马车夫这个家伙从来不听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也想过来解解馋过过瘾。看来,天下的男人全一球样,有不一样的,也全是他妈的装的。

看到马车夫,想起了技术员一家是他从场部用马车拉来的。就想开个玩笑逗逗他。当然这个玩笑,得更刺激。这样大家才会开心,才会显得他老牛的能耐。

老牛张开了嘴,舌头上的唾沫,像白色的肥皂泡。正当它们要随着老牛的声音,从唇舌间飞出来时。却被意外地封在了老牛两排褐黄色牙齿的后边。

这个意外是马车夫造成的。

马车夫的一个大拳头,几乎塞进了老牛的口中。

等到马车夫的拳头离开了老牛的嘴,再从老牛的嘴里喷出来就不是话语了,而是带着血色的唾沫了。

老牛被打傻了,被打愣了。还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挨过打。打过了还不知道为什么挨了这打。喊了一声马车夫兄弟,你是为啥?马车夫说,不准你胡说?老牛说,我说技术员,也没有说你。马车夫说,他是我兄弟,你说他就是说我。老牛说,你就为这事打我,你也太欺负人吧。

老牛也不是随便受人气的人,知道了马车夫为什么打他,顿时火冒三丈。不等马车夫再说什么,朝着马车夫的肚子就狠狠地打出了一拳。这一拳比马车夫的那一拳,一点儿也不差。马车夫一下子弯下了腰,捂着了肚子。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飞起的尘土,在营地中央飘荡,像雾一样。

把尘土像雾一样扬起的,不是牛群不是马群,也不是羊群,而是一个姓牛的人,和一个喂马赶马车的人。用他们的拳脚和身体,让本是寂静的时刻,变得热闹起来。

的确是这样,他们拳脚带起的风,把地面干燥的尘土全旋卷了起来,形成了一团翻腾不息的云雾,人们有时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两条影子相撞相缠在一块,再就是根据皮肉猛烈接触发出声音的响亮度,判断什么部位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有时人们不由得发出惊叫声,因为看样子听声音,好像其中的某一个已经筋骨碎裂。

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能分胜负。

两个人全趴在了地上,不动了。不是他们不想打了,是实在没有力气再打了。马车夫的眼角上裂了一道口子,正淌着血。老牛的一个门牙打得掉在地上,已经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虽然那天打架没有分出胜负。但那以后,再也听不到老牛说技术员和他女人的事了。甚至连别的女人的事也不说了。关于这一点,老牛一再对他的朋友说,不是因为马车夫教训了他,他害怕了,不敢说了。老牛说,是他自己想明白了,老说这些话没有意思。什么好处得不到,还落个坏名声。到时候找媳妇都会受到影响。

老牛说的好像挺在理,可大家还是觉得这个事和马车夫有关。不是马车夫,老牛肯定不会这么快改掉他的坏毛病。同时,大家也觉得马车夫是对技术员两口子真好。是对自己家里人那种好。像马车夫这么讲义气重情谊的人真的已经不多。

这个事,后来让队长知道了。队长见了马车夫不但没有批评他,还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不错,像个男子汉。以后,你要是再听到有谁说技术员的坏话,你就给狠狠地揍。

8、

夏天是活跃的季节,许多埋在土里的东西生长出来。不仅长出绿色的叶子,还开出好看的花朵。

脱掉了棉衣棉裤绒衣绒裤的人们顿时轻松了起来。没有了约束的关节转动得更加自如了,特别是闲置了许久的手脚,老有一股要干点什么的冲动。

于是就有了一些和季节有关的故事。

那个夏天有许多故事。

这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

队长带着技术员去指挥部汇报初步拟定的垦荒建设计划。

一人骑一匹马。

队长是老兵,同样也是出色的枪手。

这样就用不着马车夫的马车和他的步枪了。

队长只让他牵两匹马过来,他牵来了两匹备好鞍子的马。把缰绳分别交到两个人手中。

技术员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他有些不大习惯。他觉得和技术员已经很熟了。用不着那么客气了。有什么话说就行了,有什么说让去办就行了。

技术员说,我走了,这一段日子,家里的事还得请你多帮忙多照顾。

马车夫笑了一下。没有马上说好。不是他不想答应技术员的话。是觉得技术员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或者说是说了句用不着说的话。他们已经是兄弟了。兄弟中的一个有事要离开家一阵子,那另一个留在家里的兄弟,就自然而然地要去照顾家里的所有了。

马车夫笑了一下,这一笑,技术员全明白了。放下心来,就跟着笑了一下。

两个男人笑了。那个女人却没有笑。每回技术员离开家去场部开会,或者干别的事,女人都会送出家门口,送到路边上。不管周围站着多少人看。都要走到技术员跟前,伸出双臂抱着技术员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一下。

马走起来,很快,一会走得不见影子了。没有了影子,女人还站在路边看。好像她仍能看到骑在马上的技术员。

马车夫站在她身后,对她说,回去吧。没事的,开会,开不了几天。

女人转过身往回走。好像眼角还有泪,自己用手擦了一下。

看着女人往家里走。马车夫心里突然想到,自己长这么大,却还没有一个女人,为自己掉过泪。

一下子觉得心里挺不是个味道。

没有事做,坐在土坡上,看天边太阳往下落。

女人挑着水桶往大渠走。想起了技术员的话,马上站起来,走过去,把女人拦到路中间。让女人把肩上的水桶交给他。女人有点不想交。可马车夫很坚决。好像女人再不交出水桶,就会发脾气似的。

没有了水桶的女人,不再往水渠走。转过身,回到家里。

马车夫挑了两大桶水。进到了技术员家中。看到女人在做饭。

把两桶水放到角落里,马车夫要走。女人说,饭马上就做好了,吃过了再走吧。

马车夫有点犹豫。技术员不在,还没有在这屋子里吃过饭。还在想是不是合适。女人已经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女人说,一个人吃饭,太冷清。

一听女人这么说,马车夫就坐下了。

没有话。技术员在,话很多。大家都有话说。技术员不在,好像什么话说出来,都有点不合适。

两个人吃着饭,不说话,也别扭。女人也这么觉得。

女人说,大哥,怎么不找个女人一块过?

马车夫说,这里的女人少,像我这样的,女人看不上。

女人说,这话我可不信,大哥这么好的男人,女人只要不瞎眼,都会抢着喜欢。

马车夫一下子记起了什么。问女人,你们怎么不要个孩子,有个孩子,什么时候都不会冷清。

女人看看马车夫,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不好看起来。

自己说错了话,马车夫不安起来。赶紧把碗里的米饭吃完。说我吃好了,站起来要走。

女人没有留他。连话也没有说,让马车夫走了。出门时,马车夫回过头对女人说,别忘了,把门顶上。

看来女人是真不高兴了。马车夫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明白老牛的那些话,并不全部是胡说八道了。

想着话没说好,让女人生气了。就不敢去技术员家了。怕女人见了他,还会不高兴。马车夫不想让技术员的老婆不高兴。

马车夫没有去技术员家。他想过两天再过去看看,有什么事要他帮忙做。他没有去,技术员老婆却来到了他的屋子里。像那天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女人的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见了马车夫,问马车夫怎么没有去家里玩,说想着马车夫是不是病了,就过来看看。说得马车夫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的心眼太小。

女人看到马车夫床铺上的被褥有些脏。不可能不脏,快半年没有洗了。这不奇怪。这些打过仗的男人,别的方面很出色,这些方面却有点不像话。也怨不得他们,提着脑袋到处跑,不知什么时候会丢掉命,怎么可能去管被褥干净不干净。男人不管,女人看了不能不管。女人爱干净,见到什么东西脏了,都想弄干净。

被褥被女人拆散了。马车夫在一旁不让拆,女人不管。几下子就拆好了。拿了拆下的东西,女人去洗。女人说,中午洗了,下午就干了。晚上就可以盖上了。

到了晚上,马车夫果然盖上了刚洗过的被褥。摸着不一样了,味道也不一样了。盖在身上,是完全没有过的舒服。

这一夜,马车夫做了好多梦。

技术员不在。女人没有事可做。

在屋子时呆着没意思,走出屋子,在营地里走。

营地里已经有了不少孩子。大人下地干活了,这些孩子,就在房子外面玩。

走着走着,遇到一个或几个孩子。女人站下来,看着孩子玩。

看到一个孩子脸子长得好看,会多看一会。还会走到孩子跟前,和孩子说话。问孩子一些话。比如说叫什么,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一类的话。

和大人说话,孩子并不喜欢。说一会,孩子就要跑,跑到别处玩。女人还想和孩子多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水果糖。让孩子在自己脸上亲一下,说亲一下,就给一块水果糖。孩子知道水果糖有多好吃,有多甜。马上在女人脸上亲一下。女人也说话算数,孩子亲了一下后,马就把水果糖给了。

拿了水果糖的孩子,高兴地跑开了。到了另几个孩子跟前,说有个女人有水果糖,还说只要女人脸上亲一下,就能得到一块。孩子就全跑到女人跟前,和女人做这样的游戏。

女人口袋里的水果糖一块也没有了。

可女人的脸上留下了孩子的亲她时的口水。

女人的样子,实在比那些得水果糖的孩子还要欢喜。

技术员家里并没有多少事可做。但一天两桶水却是不可少的。这个女人好像很能用水。女人本来就离不开水。天越是热,水就会用得越多。

偏偏这个夏天极热。没有风。外面像是烧着火的大炉子。屋里又像是封得严严实实的蒸笼。

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夏天和秋天。和冬天一样漫长的夏天热起来的程度,也像冬天的寒冷那样厉害。

冷能冻裂石头热能烧碎石头。

人不是石头!

人可以戴草帽,可以往身休里灌大碗大碗的凉开水绿豆汤,人可以躲进树阴里房子里,可以用毛巾擦汗,可以穿单薄的衣衫。

只是怕天真的热起来,这样一些措施,全不会有太大作用。

马车夫挑着水桶,把水送到技术员家。

她穿着汗衫。手里还拿一把扇子。

可好像并不管用。汗珠还像泉水一样从汗毛孔内涌出。

汗衫真的变成汗衫了。汗衫湿透了,死死地贴在皮肉上。

放下水桶,马车夫要走。

女人说,别走,饭已经做好了。

马车夫坐下来吃饭。

马车夫穿着衬衣,可没有系扣子。太热了,如果不是在别人家,马车夫早就光脊背了。

现在吃饭,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不会只是吃,没有话可说了。马车夫可以找到许多话说。因为马车夫经历过的事,全是女人没以经历过,没有听说过的。随便说一件,让女人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

女人听得时候,眼睛一眨一闪的,常常连手中的筷子都忘记使了。

你说的话,只要有人喜欢听,你就会越说越起劲。

只是天太热,他老出汗。

汗淋湿了话,就讲得不流畅。

先擦擦汗吧。她给他递一条毛巾。

擦掉了汗,却仍是湿湿的。像闪闪发亮的深黄色的铜雕。

女人脸上是汗,身上也是汗,脸上的汗,能看见,像水珠一样,在脸上滚动。身上的汗看不见,但能看见汗衫湿的样子。湿得让人没法看了,不敢看了。

马车夫不想看,也不敢看。可偏偏还能看到。这让他心有点乱。

心一乱话就有点讲不好。

马车夫觉得自己没有平常讲得好。

马车夫不想讲了,有点想走。

马车夫站起来。马车夫说,我走了。

女人正听到一半,马车夫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女人说,你还没有讲完呢。

马车夫说,下次再讲吧。太热了。

马车夫因为太热,不想再讲了,要走。可女人并没有因为太热,就不想听了。女人说,讲完了,再走吧。

女人拿杯凉开水。让马车夫喝。女人说,喝点水,就不会那么热了。

马车夫只好坐下来,又接着讲了下去。

故事只差一点,就要讲完。

只要讲完故事,马车夫回到马号。不管天有多热,不管接下来,天气会有什么变化。都不会有什么新的故事发生。

谁也没想到,只差一点,一个故事就要讲完时,下起了大雨。

各地都一样,太热了,太闷了,就会下雨。越热越闷,下的雨就越大。只是在下雨时,或者下雨后,会发生样的事情,各地就一定不会一样了。

于是,就有一个故事发生了。

这场大雨就是故事一开始时提到那场暴雨。

关于那个夏天的这场暴雨,在许多年后,还有许多人不能忘记。

因为这场暴雨实在是太大了。

9、

干旱的荒漠很少遇到雨,更不要说是粗暴的大雨了。开荒者们,从进入到这片荒野,到他们老得什么也不能干了,只能坐在椅子里回忆过去。他们也想不起,会有哪场雨,比这年夏天的这场雨更大。

这是一场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大雨。

而这个夏天就下了这么一次雨。

不过,下雨前,先闪了电。

闪电像一把剑,从空中劈下来,劈到一棵树上。是棵胡杨树。这棵树已经活了一千年了。不知被闪电劈过多少回了。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但没有一次,被劈倒过。可这一回,它倒下了。看得出,它不想倒下,高大的身体空中扭动着,呻吟着,挣扎了好一阵子,才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阵雷鸣,从天边滚过来。

那雷有多大,看不见。可那雷有多厉害,却能看见。砸到地上,地乱动,房子乱晃。人们惊叫着,往外跑。一座立了两千多年烽火台,天地翻转,沧海变桑田,历经无数劫难,仍然不动,不想正好被此雷击中。砖瓦粉碎,刹那化为平地,再无踪影可寻。

这样的闪电,这样的雷鸣,一下子看到,一下子听到,让人不会想到下雨。马上想到的,肯定会想到地震,想到火山爆发,想到战争。想到一种灭顶的灾难。

别人是不是这么想,我们不知道,反正马车夫是这么想的。只是马车夫想到后,不会像别的人站在那里像木头桩子一样发愣。

几乎在电闪雷鸣的同时,马车夫跳了起来,跳到了女人身边,伸出胳膊把女人护在了身上。他想如果天塌下来,房子塌下来,他要把天和房子撑住,不让它们伤害到技术员的女人。

许多尘土被震得落下来,落在了马车夫身上。

房子在晃。好像随时要塌下来。

马车夫拉起女人往外跑,可女人好像吓坏了。不知道跑了。马车夫只好弯下腰,抱起女人往外跑。

但马车夫抱着女人并没有能跑到门外。不是马车夫抱不动这个女人,也不是房子塌了下来,来不及跑出去了。

是正好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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